曹文轩
常新港是一个有明确方向的作家,多少年来,无论这个不安分的世界如何花样翻新、反复无常,都没有能够改变他的文学初衷。他按他对文学的定义、理解,按他心灵的无声指引,在寒冷而寂寞的北方,不动声色且又十分潇洒地走自己的路,用他特有的文字,为中国的儿童文学构造了一个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学部落。天空下,这个经营有道的部落是独一无二的,是中国儿童文学的一道常看常新的风景线。
独特也许是文学的最重要的品质。
文学不是一般的日常用品——日常用品只要是质量上乘的,无数的人使用同一个品牌是无所谓的,而名牌货色更是人们争相购买的。此时,居于同一生活档次的人们恰恰满足于日常用品的雷同。“我用的也是这个牌子。”说话者,有相遇知己的欣喜,并因品位不俗而暗暗自得。但文学不一样,文学讲究的是独一份,“这一个”。相似和雷同是注定难以出息的。哪怕这个人的作品幼稚一点、粗糙一点,只要这个人的作品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就有了存活的可能。最近随手翻看村上春树的《1Q84》,看到里面一个情节,对其所阐释的意义很有同感。故事大致是:一个年轻女子写了一部叫《空气蛹》的作品,就文字而言非常业余,但它的品质与路数却是绝对独一无二的;作为有多年编辑经验的小松先生,深知这部作品的内在价值;它纠结于小松的心头,最后他竟然出招撮合了一次不可思议的合作——让一个文字老练的人改写这部作品;为了这一旷世奇书的问世与流传,也为了拯救这一不会再有的艺术品,一伙人合谋,不惜做就了一个日后终成悲剧的大骗局。
常新港写了几十年的“空气蛹”,更令人感叹的是,它们一开始就是成熟的。他的“骗局”是由他一个人独自完成的。“独船”也许是一个隐喻——关于常新港作品之独的隐喻。这只船在文学的河流上行驶了这么多岁月,始终没有改变它的航线。他也看到了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热闹,但他还是在自己的航线上一意孤行。
这是一个他精心选择的航线。在他看来,这才是一个可望到达文学彼岸的航线。当那么多的船只虽然很有阵势但却离彼岸越来越远时,他守着一番孤寂,将帆高高扬起,双臂抱于胸前,迎风倚着桅杆,眺望着似有似无的海岸线。海以及海岸是他的风景线,而这个驾着独船的常新港则是儿童文学的风景线、我们的风景线。
我们不缺甜糯的作品,不缺温柔的作品,不缺秀美的作品,不缺嬉闹的作品,但我们却缺有力度的作品。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儿童文学曾有过强悍之风。那时,有一批作家倾向于苍茫、冷峻、严厉、深沉的叙述,但后因世风和文风的转变,此风日见衰退。大多数作家的姿态不是下潜,而是漂浮,叙述渐趋浮光掠影、轻描淡写、嘻嘻哈哈。时至今日,快乐至上已成定局。浅浅的故事,浅浅的文字,浅浅的情感,浅浅的题旨,我们不假思索地附和了这个浅阅读时代。整个文学如此,儿童文学尤其如此。据说,儿童文学终于回到了正道,理由是:儿童文学本就是快乐的文学。而快乐无边的那一边,就是力度的消失。难道儿童文学就注定了是一种没有力度的写作吗?似乎一部儿童文学史所记录的经典并非都是这般。儿童文学史并非是一部轻飘飘的历史。
常新港的意义就在于他对儿童文学力度写作一脉的承续。对比《独船》前后的常新港,看得出他尽管有文学上的变法——事实上,他一直就在变法,但千变万变,力度却始终是他文字的归宿。无论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为之,他的文字都是北方的,是从广漠的土地上长出的,是在凛冽的寒风中锻炼过的。他作品的思考性是始终如一的:思考社会、人生、生命,思考一切需要思考和值得思考的。他一直处于一种下潜的姿态——当很多人尽量漂浮于水面时,他与这些人是逆行的——逆行,是他给我们的形象。他写过一篇作品叫《逆行的鱼》。那些为了繁衍生命,逆流而上、阵势壮观的鱼,无疑是他所欣赏的生命境界。他的文字是有目的的。他以他数以百计的短篇和大量的长篇,反驳了当下无目的的写作思潮。他给我们的是一些可以称出重量的文字。难道中国的儿童文学不需要这样的文字吗?我无法相信一个总在轻飘飘的文字中进行阅读的人日后能成为一个有质量有分量的人。
我们的儿童文学也许有好的故事,也有好的文字,但激情没有了。这是十分糟糕的事情。我们的大量作品,其动力只在游戏上——文字的运行是依靠游戏的欲望推动的。在这个放弃激情的绵软年代,常新港依然常常以激情来推动他的文字,这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他居然还有怒气!文字有怒气,是文学的希望所在。怒气意味着对未来的关注和向往。一个关注和向往未来的人,自然就会对现实不满,因为现实与未来之间总会有很大的差距——差距使他不快,不快就会产生怒气。文学总得有点怒气,因为文学既是作用于现实的,更是作用于未来的。儿童文学也不例外。在日常生活中常新港是平和的,很少看到他有怒气,而在文字中,却时不时地看到他的怒气。这份怒气在儿童文学普遍没心没肺地傻乐的当下,是十分珍贵的。
相对于成百上千不痛不痒、不咸不淡、不温不火、不上不下的作品,常新港的作品是那种写得比较狠的作品。他的作品敢于登高,也敢于探底,不留余地。他就敢将人性底部揭开来看,就敢将事情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我在读这些作品时,常常担忧他最后该怎样收场。通常,一般的作家无论是写事还是写人,总会有所保留的,轻易不敢推到极致。常新港却喜欢极致——在极致处做文章,又在极致处智慧地了断在一般人看来很难了断的故事。在儿童文学这一块,是有许多禁忌的,一般总要回避掉许多东西。这也是对的,但许多时候,我们将这些禁忌扩大化了,结果使儿童文学真的成了到处莺歌燕舞、流水潺潺的“童话世界”,没有尖锐的善恶对峙,没有大起大落的人间悲剧,这种糖化的儿童文学,是否有助于阅读者的健康成长,难道是完全不需要思考的吗?常新港的锐利早在独船时代,就让整个儿童文学界领教过了。其后,无论写现实还是写幻想,常新港式的锋芒始终闪着亮光。
常新港是一个勤奋的作家,除了写作就是写作。写作既是他的事业也是他的职业。他的文字无论是在量上还是在质上,都是业内屈指可数的。但无论他写了多少,行家一眼就能判断出这些文字出于谁手。这些作品留下了他思想上的、美学上的深刻印记。这些作品互相照应,互为解读,产生了整体共鸣,从而扩大了它们的力量和效果。整体共鸣,是一个成熟作家的标志。
常新港的作品理应产生重大影响,并得到应有的荣誉。
龙山五年级时,和全校同学站在尘土飞扬的大道旁,迎接哈尔滨下乡知识青年。他参加这样的欢迎会已经很多次了。他迎接过北京青年、上海青年、宁波青年、杭州青年。他不知道,全国各大城市的青年怎么都涌到这个偏僻的小农场来了。那时候,农场还叫团。青年来时,都从县城的火车站坐上团部的敞篷汽车,浩浩荡荡开来。龙山记得很清楚,上海知青来时,男男女女坐在车上喊着口号,哇啦哇啦喊的全是上海方言,他模模糊糊能听懂一句半句。但,有一件事他完全懂了,上海知识青年从车上一把把往车下扔饼干,一边扔一边喊:“这是上海奶油饼干,你们没见过,快捡着吃吧!”
女同学都往后缩,脸红着,偷眼看地上散乱的精美的奶白色饼干。男同学起先还喊着口号,可终于有一个禁不住诱惑,弯下腰,迅速捡起一块。立刻,男同学们全都哄抢起地上的饼干了。
龙山没动,把举着彩旗的手臂垂下了。他因此显得很特别,引起车上一个男知青的注意。那男知青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饼干,向龙山扔去,喊着:“这包全归你!”饼干落在龙山身上,又掉到地上。大家都看见龙山捡了起来。这包饼干完全属于龙山了,男同学都这样想。可又看见龙山一甩手臂,把那包饼干甩了回去,饼干直直射向汽车,打在那个上海男知青的身上。
被欢迎的知青们都愣了,车下欢迎的人也愣了。
男同学把捡到的饼干都扔在地上,做错了事一样看着龙山。
今天接哈尔滨知青,龙山连彩旗都没领,他只是为了不破坏这次集体行动才来的。本来,他准备给家里的一群鸭子挖一筐野菜。上次那件事发生后,知青给龙山的印象一点都不好。
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锣鼓声,三辆汽车开过来了。前面两车全是男的,所以,龙山用他这个年龄特有的、毫不掩饰的记仇目光看他们。第三辆是女知青。龙山看见有一个长得不太好看的女青年举着一个乒乓球拍在车上喊叫,她旁边的女同伴也狂呼乱喊,比她更兴奋,两只胳膊乱舞,竟把她的乒乓球拍碰落了。
人声嘈杂,那女青年焦急地冲驾驶室喊,可她的声音被湮没了。
龙山捡起那个球拍,不胜喜爱地看了一眼,见上面刻着名字:朱小梅。龙山紧追了几步,高举着球拍。那个叫朱小梅的女青年马上变得高兴起来,深深弯下腰,向龙山伸出了手,她没去抓球拍,而是抓住了龙山的手腕子,把他和球拍一齐拽上了汽车。
他们就在被欢迎的汽车上相识了。
不久,朱小梅成了龙山的体育老师。龙山从别的老师口中知道,朱老师曾经获得过省女子乒乓球单打第三名。从那天起,他发现朱老师长得好看起来。
有一天,龙山问朱小梅:“老师,你为什么不打球了?”
朱老师苦笑了一下:“哪有球台呀!”
“想打吗?”
“当然想打。时间长手就生了,就废了。 ”
“球台要多大才行?”朱老师随手比划了一下。第二天下午放学后,龙山没有回家,而是等在办公室门外。别的老师从门口走过,问:“龙山,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找朱老师打球。 ”
“打乒乓球?”那老师拍了一下龙山的头说,“乒乓球需要好大好大的球台!”
“我有!”龙山说。
“你有天,你有地呢!”老师笑着走了。
龙山还站在门口等,一直等到朱小梅老师发现了他。
“真有!我没撒谎!”
“好,我倒要跟着没撒过谎的孩子去看看!”
来到龙山的教室,朱老师愣了。她看见桌子和凳子都靠在墙边,屋子中央果然立着一个乒乓球台。那是十二张小课桌拼成的,四十八条腿底下都垫着木片和纸团,使球台面没有凹凸不平。
朱老师紧紧抱了龙山一下,只说了一句:“我们开球!”
从那天开始,龙山和出色的乒乓球老师朱小梅天天一起练球了。
龙山的父亲是农业技术员,他要求龙山每天背一首唐诗。龙山原来是能够很轻松地完成任务的,可现在不行了,他后腰带上别着球拍,嘴巴磕磕巴巴连不成句。终于父亲一挥手:“明天好好背吧!”
第二天更糟。父亲很认真地盯着龙山:“你究竟怎么啦?”
龙山装出一副很值得怜悯的样子听父母训,却时刻警惕后腰上的乒乓球拍,因为他感觉到,它正准备从那里掉出来。他好不容易往后蹭了几步,后腰抵住墙,球拍才不再往下掉了,可妈妈又在说:“别靠墙,衣服蹭脏了!”说着竟朝他这边走来。龙山一激灵,随即赶紧拍打衣服,趁机把球拍使劲往腰带上别了别。
龙山就这样跟朱老师练了一年的球,竟没人知道。第二年,学校终于买了一张真正的球台。当它在空教室里安好时,围了一群学生和老师。
谁也别想赢了朱小梅,包括那些男老师。其实,一看他们就没受过正规训练,打球的姿势直让人吐舌头。学生们中间没一个上场的。百分之百的人没摸过球拍。
龙山站在人群后,被锃亮的墨绿色球台吓住了。这球台跟他过去搭的多不一样啊!
朱小梅就在没人敢同她对阵的静场中叫了一声:
“龙山!”
败下阵来的男老师四下张望:“哪来个龙山?”“他会打球?”
龙山走到新球台跟前,墨绿色的台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他有一点要晕的感觉。他胆怯了。朱老师走近他,俯在龙山耳朵上小声说了一句:“让他们看看!”
朱老师发出第一个球,龙山就没让它轻易滚到球台外面。他连续扣了三十几板,在周围的一片惊呼中,球才在人群里划了个漂亮的弧线落下去了。
龙山出了名,同学里有叫他“球王”的,龙山不愿意听,说:“朱老师是球王!”
有了球台,就有了一些球迷,他们慕名而来,想找朱小梅比试一下,如果朱老师不在,球迷们就说:“找龙山也行!”有人就去叫龙山。
龙山背着书包跑来。那些人见了便说:“他是龙山?怎么是小孩子?”
一交手,就什么也不说了,他们只是一个劲地擦汗,走时说:“下次再会!再会!”
全学校都知道,晚上七点至八点是朱小梅老师和龙山的练球时间,别人就不去打搅,球台在这一小时就属于他们两人了。
有一天,朱老师和龙山正在打球,门被推开了,龙山的父母站在门口。门外下着雨,龙山看见爸爸妈妈的衣服、头发都淋湿了。
“回家去!”龙山妈妈说。
“回家去!”龙山爸爸说。
龙山抬头看了一眼朱老师:“我走了!”
朱老师拿过自己的伞,递给龙山,龙山刚要接,被妈妈挡住了:“不用!”拽着龙山就走,朱老师很尴尬。
“她是我的老师,不许你们这样!”出门时龙山愤愤地冲父母喊了一句。
暑假到了。放假之前,朱老师很认真地对龙山说:“假期里你每天都来行吗?我发现,我打球离不开你!”
龙山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就为这一句话他也要来。
放假第一天,龙山把球拍别在腰带上,正准备出屋,爸爸妈妈几乎同时喊住他:“龙山!”
龙山站住了。
“咱们好好谈谈。”父亲郑重其事地跟他说。
龙山听着,耳朵里却是啪嗒啪嗒的球击案子声。
“你已经不小了,该懂事了!现在应抓紧时间学习。我和你妈商量一晚上,决定以后把你锁在屋里,也免得你那些朋友们来找你!这都是为了你啊!”爸爸语重心长地说。
龙山有些恼怒地望着父亲,突然说:“那我撒尿怎么办?就撒在屋里?”他很为自己找到的理由高兴。
“这你别担心,我会抽时间回来的,给你几分钟活动时间。”妈妈竟笑眯眯地说。
没等龙山再说什么,门就被锁上了。
等父母一走远,龙山就打开窗户跑了。趁母亲没回来,他又从窗户跳进家。
没过几天,这一招就被发现了。龙山犟了几句嘴,被爸爸很有分寸地惩罚了一顿。
这回,父亲用钉子把窗户钉死了。
龙山愤怒了!父亲一走,他就操起一条凳子,将最大的一块玻璃砸碎了。把玻璃碴拔净,他就爬了出去。他想了想,又回身找了个铅笔头,在一张纸上写下几行字:
我太爱乒乓球了!你们这样对待我不对,我只能砸碎玻璃出去了!
龙山
他看了一眼,揉成一个小团,从窗口扔进去。然后就像风一样跑掉了。
等他想起该回家时,心里便紧张了。天黑了,家里的灯亮着。他看见妈妈和爸爸的身影在窗前晃动。抬头看见烟囱竟没有像往常一样冒烟,说明父母还没有做饭,龙山于是更紧张了。他把球拍藏在柴垛里,深吸一口气,进屋了。
很奇怪,父母竟然都用微笑迎接了他。那一刻,他更紧张了。“龙山,你的条子我和你妈看到了,把你锁在屋里也不对,应该向你道歉!”爸爸很和蔼地说。
“龙山,你知道吗?你天天打乒乓球,能打到天上去吗?在我们这个小农场,这个小地方,你还想将来吃乒乓球这碗饭吗?你好好想想!”妈妈认真地跟龙山谈一个重要的问题。
龙山回答不出。
“球打得再好,也不会有出息!咱这地方太小了!”爸爸说。
龙山把这些话都咽进肚子,憋在心里了。
开学时,朱老师没有给龙山他们上体育课,她代表农场到外面比赛乒乓球去了。
龙山的心里空空的,感到没有意思。
朱老师还没回来,龙山又听说,朱老师代表兵团队到军区比赛去了。
龙山难过起来。
有一天,朱老师回来了,可是,龙山简直不能认识了:朱老师穿上了军装。
原来,朱老师被军队选上,准备到全国参加乒乓球比赛了。
朱老师在收拾行装。向同事一一告别后,准备明天离开团部了。
那时,龙山一直在等着朱老师来找他。
龙山错了,朱老师太忙,把他忘了。他便自己去找朱老师。
朱老师寝室里坐满了人。屋外停着一辆吉普车,车上装着朱老师所有的东西。等朱老师站起身,一一握手道别时,龙山忍不住叫了一声:“朱老师!”
朱老师快步走过来,紧紧抱住他:“忙得忘了看你了!我要走了,应该谢谢你!这两年给我帮助很大,使我没丢了练球。知道吗?你是个很不错的陪练员!”
陪练员?龙山想问,但未说出口。他只说了一句:“我能当冠军吗?”
“冠军?”朱老师愣了,半晌才说:“龙山,让我说实话吗?”
“说实话!”
“听你爸爸和妈妈的话吧,好好学习。 ”
“我不懂!”龙山抬头望着朱老师。“这地方太小,太偏僻了……”朱老师望着低矮的教室、窄窄的操场,这一切都证明了朱老师的话。
朱老师上车了,同事们拥上去再一次握手道别。
龙山瞅准机会又跑上去,扒着车窗,认真地问了一句:“朱老师,我能当冠军吗?”
朱老师摸了一下龙山的脸:“龙山,听话,好好学习吧!”
龙山一下子要哭出来了。
吉普车开动了,朱老师的手伸出车窗摇摆着,车子又停住了。朱老师跑过来,把自己的球拍塞给龙山,说:“留个纪念!”
车子又启动了,这回走远了。龙山想:陪练员……能当冠军吗?
郭奶奶被人骗了。小站上的人不止一次被人欺骗,仿佛小站,还有生活在小站上的所有的人都被欺骗过。
黄昏时,列车才把喷出的白汽吐向小站的上空,而白色雾气没有散尽,列车就离去了。194次列车,只肯在小站上停留一分钟。小站,还有小站上的人,很快便被人们遗忘了。
郭奶奶坐在自己的屋门口哭。她一边用粗糙的手擦抹哭红了的眼睛,一边把遭遇说给人们听。
一入秋,郭奶奶每天挎着一个篮子,去山上采蘑菇,然后用一根根白线把蘑菇穿成串,挂在屋檐下晾干。人们看见这一嘟噜一嘟噜的干蘑菇,都说郭奶奶的蘑菇能卖个好价钱。
三天前,郭奶奶找人帮她把半袋子干蘑菇背到小站台上。194次列车进站时,很快,生意谈成了。一个上唇刮得很干净,长得年轻英俊的乘务员,把半袋子干蘑菇拎上车后,跟她说:“您等一下,我去拿钱!”漂亮的乘务员转身走进了车厢。
列车开动了。郭奶奶还不见年轻的乘务员出来,便着急地喊起来:“还没给我钱呢!还没给我钱呢!火车别走哇!火车别走哇!……”
那个乘务员始终没有出现。列车把痛苦留给了一个老人,却带走了一个漂亮的骗子。
郭奶奶身边,围了一些人,听着可怜的老人的叙说。连着三天,郭奶奶坐在黄昏的小站台上,向着列车哭喊。
人们气坏了。这时,从人群里钻出了一个孩子。他身材结实,个头不小,有一张尚未成熟,充满稚气的脸。他叫黑呜。
“走!”他摆了一下头。马上,他身后跟来两个少年。那个总爱把书包系在腰上的是陈小青;另一个总爱系一颗上衣扣子的是刘小盛。
黑呜记得,小站上的人曾经被列车上的人欺骗过。今天也跟上次一样,骗子用同样的手段骗了小站上的人。爱打猎的丁师傅,一个冬天,才打到一只红狐狸。一张无半点杂毛、没一个小洞的上等狐皮,不到一分钟就被骗走了。
“妈的!”黑呜骂了一句。
两个好朋友感觉到,黑呜这次骂人,是恶狠狠的。
黑呜胆大,连学校的老师们都打怵,他总干一些让人提心吊胆的事。
有一年春天开江,冰面解冻,黑呜敢跳到浮动的从上游涌下的冰排上张牙舞爪。冰排发出咔咔断裂和砰砰碰撞的恐怖的声音,他却从这块浮冰跳到那块浮冰上,嘴里还哼着一首说不出名字的怪曲子,岸上的人好半天才听明白,他哼的是“杜丘之歌”。
那天,一群同学围着一个新挖的菜窖打赌,从没有梯子的菜窖顶上跳下去,再爬上来,菜窖直上直下三米深,四壁陡如刀切。黑呜老远跑过来,骂了一句——可能是骂菜窖口蹲着一群胆小鬼,就跳下去了。嗵的一声,一落入窖底,他就后悔了。往上看,锅底大的一圈蓝天,几个变小的脑袋伸来缩去。他心虚了,可他从没做过回头事。他往上爬了几次,掉下去了;就脱了鞋爬,还是掉下去了。从窖口上传来一阵嬉笑,他一听急眼了,用手指头在潮湿的土壁上抠了个窝,再抠一个窝,爬出了窖口。十根指头竟有六个指甲抠劈成两瓣。
他还第一个学会倒骑着自行车,在路上乱跑,压死了邻居家一只下蛋母鸡……
那次,才真正把老师们吓坏了。当时,女同学吓得捂着眼睛。黑呜竟爬上二十米高的烟囱,在钢筋做成的避雷针上“玩单杠”。班主任闻老师在下面苦苦哀求,而黑呜先把一只鞋从上面扔下来,连胆子不小的陈小青和刘小盛都惊叫起来。那次事后,他俩在背后说:“黑呜这小子,贼厉害!”两人从心底里佩服黑呜。
黑呜也有熊包的时候。
在一次讲评作文的时候,闻老师把班长吴声的作文当范文念了一遍。
黑呜低头一看自己的作文,才六十分。他直撇嘴,心里想:他吴声的作文凭什么算“优秀”?就因为每次爱写上那么几句,什么“瓦蓝瓦蓝的天,飘着一丝白云”,什么“珍惜班级的荣誉”,什么“赞颂心灵美”之类的玩意就能得九十分以上?吴声的作文哪好?全是老一套,有不少还是假话。
黑呜写的是猎人丁师傅被骗的事,没有一点是假的。他不服气,在闻老师的红笔批语“为什么不写光明面,偏偏要写阴暗面”的下面,写了蚯蚓样扭曲的几个大字:我写的是真事。
闻老师把黑呜叫到办公室,责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写的是真事!亲眼看见的!”
闻老师没法,把做黑呜思想工作的任务,交给了吴声。
黑呜最烦吴声。
黑呜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了。从一年级开始,吴声就当自己班里的班长,一直当到初中。妈的,真想不通,吴声那个呆相,哪地方流露出“班长”的气质来?而老师们,不管男老师女老师,全都看重吴声。黑呜知道,吴声还没到入团的年龄,就已经写了入团申请书。
六年级时,也就是去年,为了陈小青的事,黑呜同吴声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
陈小青把父亲用过的锋利的双面刮胡刀片拿到教室里来削绘图铅笔,闲着无事,干起了恶作剧,趁坐在前排的女同学不注意,在人家棉袄的花外罩上轻轻划了几下。做课间操时,屋外刮着大风,那女同学的罩衣后襟,突然被吹开了三条半尺长的大口子。女同学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时,从另一边传来了陈小青的嚎叫。陈小青捂住淌着血的脸,躲避黑呜的追打。
“黑呜!你干什么?”老师和同学们围住了黑呜。
黑呜站住了身子,两只胳膊像大人一样抱在胸前:“我就要打他。我知道是陈小青干的!”
第二天,老师调配了座位。当宣布让班长吴声跟黑呜同桌时,黑呜发现,一阵慌乱掠过了吴声的面容。
全班同学都明白老师的用意:让先进带后进。
吴声硬着头皮,坐到黑呜已经占了一大半的凳子上。
“你真情愿跟我坐在一起?”吴声望着黑呜,半天没回答。那眼光里有陌生、慌乱,还有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的胆怯。
“愿意。”吴声还是回答了,是替老师说的。
“真的?”黑呜冷笑了一下,“你真听话呀!你究竟为什么呢?虚伪!你就不能来点真的?”
吴声低了头,他不知道怎样回答黑呜。学生听老师的,一点都不错。他从一年级就这样做的。
可面对黑呜,吴声却对自己表示了怀疑。
在郭奶奶被骗的第四天黄昏,194次列车在小站慢慢停下。黑呜、陈小青、刘小盛上车了,飞快走进车厢里。
列车一离开小站,黑呜问陈小青:“一共几节车厢?”
“十二节!”
“一人包四节,找到就盯住他,然后,按说好的办!”黑呜说这话时,发现一个拎水壶的老乘务员盯了他一眼。黑呜赶紧压低了嗓门,嘱咐了几句,三个人分散开了。黑呜还回头望了一眼,老乘务员那双小眼睛投出的光,一直跟踪着他。
他刚走过一节车厢,躲过讨厌的老头儿,猛地又僵住了。
他看见班长吴声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吴声把近视眼镜从脸上取下,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那时,车厢里的灯亮着,吴声的眼镜片在一闪一闪地反光。
“妈的!”黑呜低声骂了一句。他看见吴声迎着他走过来。
“你这小子!到底跟上来了,像条尾巴!”黑呜站在吴声对面,故意把嘴凑近个子不高的吴声,脸对脸,朝他的眼镜片从容而狡猾地吐出一口长气。吴声马上感到眼镜片上又弥漫着一层白雾。
“黑呜,你们要干什么?上哪里去?”
“我们坐车玩玩!坐两站,就下来,再乘车回去。告诉你,别再缠着我!”黑呜说完,一横肩膀,把吴声的眼镜碰在地上,又顺势用脚一踢,把眼镜踢到旅客的座席底下。
“我的眼镜!眼镜……”吴声蹲下身子喊起来。
黑呜趁机走到另一节车厢去了。在十号车厢,黑呜叫住了往乘务员休息室伸头探脑的陈小青:“吴声这小子上车了!”
“怎么回事?”陈小青瞪了一下眼睛。
黑呜回想起来,白天最后一节课时,他写了一张纸条,只有四个字:“今晚行动!”团成一个小纸蛋,扔给前排的陈小青。纸团碰在桌腿上,滚到吴声的脚边。
吴声打开看了,望了黑呜一眼,不解地递给陈小青。陈小青看完,又扔给刘小盛。
一下课,吴声叫了一声黑呜:“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你躲远点,少管闲事!”黑呜转身吐了一口唾沫。
“我想知道!”
“你还是想想怎么入团吧!写写思想汇报,三天一份……”
“你?”
“别缠着我!我说话可能厉害一点,你这班长,站在教室里发号施令还凑合,假如站在学校大门外面半步远,就没你的市场了!”黑呜转身走了。
黑呜断定吴声怀疑到了什么。
这时,一个佩戴“列车长”标志的胖胖的中年人走过来:“没座的找座位坐下!请坐一下!”
“妈的,火车上的人一个个都让我讨厌,都像骗子!”黑呜恶狠狠地盯着列车长消失在另一节车厢里,“快!陈小青,分头找,一定要找到那个真正的骗子。 ”
列车发出有节奏的声音。这是夜行车,不少旅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只有三个孩子没有睡意,还有吴声。
黑呜连着敲响了三个乘务员休息室的门。前两个开门的是女乘务员,根本没有那个“英俊的骗子”。第三个开门的竟是那个盯视过黑呜的老家伙——拎水壶的老乘务员。
黑呜愣了一下,赶紧找借口:“我要去厕所,厕所门锁着!”
老乘务员用钥匙一试,怀疑地盯着他:“这不开着吗?”
黑呜匆忙推门进去,猛地关上厕所的门,刚要舒口气,一回头,班长吴声站在身后。
“冤家!是闻老师让你来的吧!”
“没有,我自己愿意来的!”
“你想在我们身上捞到点什么好处吧?是呀!在我身上找点毛病,汇报汇报,你就可以很快入团了!”黑呜又冷笑起来。
“我是对你们负责!”
“是的!我黑呜总爱干一些坏事,给我们初一 (1)班丢脸,所以,我的一言一行,都被人注意!可这次,吴声,实话告诉你……”黑呜又吐了一口唾沫。
“你说话一向阴阳怪气,任何人都会对你怀疑!”
“你滚开!”黑呜气得直咬牙,“你最好是从窗口跳下去!”
“你不用嘲笑,必要时,我会跳下去的!”
正在这时,黑呜感到靠在身后的门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开了,进来的是惊慌的陈小青。三人都愣了一下,厕所的小空间,马上变小了,拥挤了。陈小青偷偷盯了一眼吴声,伏在黑呜耳朵上:“查票了,我没带钱,只好躲到这里!”
“怕什么?有我呢!看见刘小盛了吗?”
“我见他躲到餐车厢去了。我们要找的那个混蛋家伙可能没在这车上!”
“妈的!”黑呜懊恼地说。
有人敲门。黑呜走出厕所。
迎面站着那个小眼睛老乘务员,手里拎的不是水壶,而是一把一头粗、一头细的榔头,身后还有列车长。
“跟我们到餐车去一趟!”列车长说。
好!找不到那个骗子,找骗子的顶头上司也行!黑呜跟着走了,回头还瞪了一眼拎着榔头的老乘务员。
吴声也悄悄跟在后面。
黑呜一走进餐车厢,就看见刘小盛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也没带钱。
“补票!”列车长冲着黑呜说。
小站上的人乘车,大多是上车后补票的。黑呜开始掏钱。突然,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衣袋里没有一分钱!他也忘记带钱了。
吴声站在餐车门外,听着从门缝里传出来的声音。
“没钱怎么上车?”列车长的声音。
“……”
“哑巴了?”列车长的声音。
“……”
“我一看见这小家伙,就知道他不像好人!”那个老乘务员的声音。
“我是来要钱的!”突然,餐车厢里响起黑呜的声音。
“要钱?跟谁要钱?谁欠你的钱?”列车长愣住了。
“欠我们小站上的钱!”黑呜的声音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哪个站的?”
“我们站的,火车每次停一分钟……”黑呜气得语无伦次。
“胡说八道!我们见过你这样白搭车不买票的小无赖。你还年轻,应该学好。 ”
“呸!骗我们小站人的东西,骗郭奶奶的钱,你还侮辱人?我恨你们!”黑呜的声音像着了火。“啪!”黑呜摔碎了列车长面前的瓷茶杯。
“乘警!”列车长大喊了一声。
吴声目睹眼前的情形,呆住了。究竟谁错了?他从没经历这种事情。
哐的一声,餐车的门被撞开了。吴声慌忙闪到一边,黑呜飞快地冲了出来。这时,迎面快步走来两名乘警。
黑呜稍微迟疑了一下,猛然向一个半敞开的窗口扑去。
黑呜消失了。
几位靠近窗口的旅客被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列车长,快停车,黑呜跳下去了,快停车!”吴声奔到列车长面前叫起来,眼镜也掉了。
“别喊了!你戴上眼镜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在火车上,不是牛板车!列车不能为一个人停车!懂吗?”列车长一边焦急地解释,一边同几个乘务员商量办法,通知前后两个车站,采取抢救措施。
吴声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哭,但他忍住了。他擦了一把汗:“他会摔死的!黑呜会摔死的!”一边向敞开的窗口走去。突然,他喊了一声:“黑呜!”也扑进了黑夜。列车长一把没有抓住,呆在那里了。
人们惊呆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争先从吹着夜风的窗口伸出头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遮掩了列车外的一切……
吴声的腿摔断了。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感到自己卧在摇晃的小船上,睁开眼睛,原来是伏在黑呜的背上。黑呜背着吴声,顺着两条铁轨向前走去。
“黑呜……你没事?”
黑呜摇摇头。
吴声又闭上眼睛,摔断的腿已经麻木了。
黑呜不言语。
“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过错?你,找到那个乘务员,准备怎么样?”
“要回郭奶奶的二十元零九角钱,再抽他一个耳光,不!抽他两个耳光;让列车上所有的人都看看,替小站上的人出口气。我们小站上的人,为什么老受别人欺负!”
“你,也许,把人想得太坏了,可能是个误会……”
“误会?这误会为什么老爱出在我们小站?为什么出了两次?”黑呜站住了。
“也许……我也弄不清楚……”吴声把头垂在黑呜的肩上,被月光照映得发亮的铁轨,在眼前模糊了。
“吴声,我没想到,你真的跳了车……”黑呜发现吴声的头无力地垂在自己的肩上,急忙跑起来……
前面出现两束灯光,奔过来几个人,有两个穿着白衣。一辆车的车顶上,旋转着红色的信号灯,是救护车。
黑呜背着吴声,踉跄地向灯光奔去。
在吴声拄着双拐出院的那一天,黑呜从郭奶奶那儿拿来了一封信,默默地递给吴声。这是一封谁也没想到的信:
卖蘑菇的大娘:
我是 194次列车上的乘务员。今天,我羞愧地向您谈一件事。我就是那个骗走了您的蘑菇的年轻人。我不只骗过您,还骗过一个猎人……当我看见您坐在小站的站台上,向着火车呼喊时,我断定,从我骗走您的蘑菇的那一天开始,您一定天天坐在站台上,向着列车哭诉。
大娘,我还知道了前几天发生在列车上的事,还有那几个孩子。我真想跪在您的面前,求您原谅。现在,当您接到这封信和二十元九角钱时,我已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了。领导派我到一个山区去当养路工。那儿,也有一个小站。我会重新生活。
一名养路工
吴声和黑呜,还有陈小青、刘小盛,半晌没有说话。生活,千变万化,多么复杂啊!他们该好好地想一想。
当天晚上,吴声按照闻老师的约定,走进了办公室。原来,铁路局给学校来了一件公函,让学校帮助查清列车上发生的跳车逃票事件。
吴声把头垂在拐杖的扶手上,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学校要处理这件事。我感到很遗憾,你竟然也参与了这件事,而且没有告诉我。你想过吗,这要影响到你入团!”
吴声紧锁双眉,一言不发。
“你谈谈想法吧?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闻老师生气了。
吴声站起身,一步一步,拄着拐杖走出屋门。
闻老师不解地呆在那里,看着吴声的背影。
外面,夜色朦胧。吴声走到一棵榆树下。树后站着一个人,地上印着一道很清晰的影子。那是等待他的黑呜。
“闻老师批评你了?谈到入团问题了吗?”
“别说这个了!我们……去看看小站好吗?”
黑呜咬了一下嘴唇,伸手搭在吴声的背上,慢慢向前走去。
天空中,浮现着一簇簇闪烁的星群,有的很密,有的很稀,像遥远的村落点亮的灯盏,那么深远幽静,使宇宙空间显得异常广大。两人默默地走着,都有一个感觉,好像自己又长大不少。假如,列车不在这小站停下,或者没有小站,没有发生这些事情,那么,他们也许会永远是个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