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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危险

一九七一年夏天时,在那片起伏的山丘、黄沙道、豆地连成的大地上空,悄无声息地盘旋着一只灰色的鹰。哪里没有人,哪里就有它的自由。它飞得很低时,大地暗绿色的胸脯上便留下它掠过时的灰影。

太阳正毒。

鹰在空中看见窄窄的沙道上有一个人踽踽独行。它飞得更低,看清是一个男孩子,两条胳膊伸得直直的,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正吃力地爬上那段坡。男孩子惊悸地抬头盯了它一下,鹰便猛然拉开了与那孩子的距离,用它特殊的声音悠然地叫了一声。男孩子的脸上浮现出凄凉的神色。他觉得自己刚才听见了一声发自肺腑的哭泣。

现在,他能捕捉住大自然的任何一种哭声,虽然,别人都把哭声理解成笑声。在这段重复的旅途上,他觉得大自然的任何一种哭声,都能把他心中的孤独掏出来,放在阳光下曝晒,哭累了,再把孤独装起来,踏上旅途。

山丘后面有一座草屋,一个大人推开草屋的门走出来。他穿过一小片很少结果的沙果林,在一座没有一条鱼的水库边上洗了脸,然后等在长满矮草的路口。

他知道能等来儿子。

他又熬过了整整二十天。漫长的劳动改造的日子,就是在这期望中熬过来的。

远远地驶过来一辆自行车。他有些失望,因为儿子不会骑车子。他认为是陌生人骑车进山干点什么或是要到水库洗个澡,所以,他转过身去,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仿佛要寻找一个可以寄托情感的东西。天空一碧如洗。看惯了的天空更无聊。他又回过头去,盯着那条长满矮萆的小路。小路上竟空无一人。他愣了一下,以为刚才出现的骑车人是个幻觉。这时,路旁的草丛乱动,猛然站起个人来,正是他的儿子。他喊了一声儿子的小名,儿子望了他一眼,没回答,埋头把倒下的自行车扶了起来。

他快步走过去。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骑自行车?他问。昨天!儿子说。他看见儿子的两条胳膊肘处都结着褐红色的硬痂,刚才摔倒的时候,右臂肘上的硬痂又咧了嘴,淌出更艳的血。

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天刚亮!

骑了六个钟头?

比走快多了!儿子好像对父亲的问话有些厌烦。

父亲突然觉察出儿子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儿子不是心甘情愿为他送药,送他需要的那些东西,而是在完成一种义务。

父亲推着自行车朝前走,儿子随后跟着,神情和步态懒懒散散。

你饿了吧?父亲又问。他不愿意与儿子相逢的时刻在沉默中度过。

这回,儿子点了一下头。父亲没看清,又问了一句,但儿子不再有什么表示了。

进了草屋,父亲说,你坐一会儿!我去拿好吃的东西!说罢,走到屋外,那儿立着歪歪斜斜的简易井架。儿子看见父亲从不太深的小井里拽上一个塑料布缠着的东西,爱惜地用手在上面抚了两下,走进草屋,当着儿子的面,打开塑料布,是一只白白的煺了毛的鸡。

咱们今天炖这只鸡吃!父亲兴奋地说。

儿子心里被难过刺了一下。这只鸡,是自己二十天前送来的。他看清鸡的身子并不白了,有些暗绿色了。井里虽然凉,那鸡也有些变质了。他什么也没说,就像他当初可怜父亲,自己偷了人家的鸡没告诉父亲一样。

父亲把鸡炖上了,不一会儿,空气中弥漫着有些发臭的鸡肉味。

父亲说,如果锅里放一点点酒,鸡就更香了!说完,难为情地去观察儿子的神态。

儿子正站在窗前,远眺沙果林和那座静静的早被人废弃的水库。

父亲垂头往灶洞里加了几根劈柴,然后把小屋门推开,让空气中有些难为情的鸡肉味排放出去。

坐在一起吃那只鸡时,儿子面朝窗户,看着院子里的自行车。儿子突然觉得自己是在默默地毁灭一个人,被毁灭的是自己的父亲。当然,在毁灭父亲的一切因素里,也有母亲,有借给自己自行车的那个人……

爸,你还在写那部书吗?

父亲的眉朝上挑了挑,把嘴上的油擦了一下,背直了直,郑重其事的样子似乎是面对着审问他的人。写!当然写!你想听听我刚刚写完的一段吗?等等!父亲低头注意地盯着儿子的脸问,是你妈让你问的吗?她还关心我的这部书吗?你告诉她,让她别灰心,我会写完的,它早晚会出版的……

不,是我自己要问的!儿子说。

父亲的表情显得有些失望,他把眼光也移到窗外,看到院子里的旧自行车。他突然敏感地问,这自行车是谁的?!谁肯借给你自行车?

是严叔叔的。

严述理吗?父亲的脸色紧张起来。

是。

他经常去咱家吗?

是。沉默。

父亲突然又说,你渴吗?自己去井台上打桶凉水吧!儿子走出屋去,拿着水桶挂在井绳上时,又听见父亲在屋里喊,孩子,跟别人打过架吗?当别人打你时,要积蓄力量,把劲用在左拳上,我记得你干什么都用左手,然后猛击对方的下巴……

儿子僵硬地立在井台上,看着无缘无故发怒的父亲。

……

下午,沙果林和水库的风景变得色调灰暗,天角处有些慢慢爬行的黑云。

我回去了!儿子说。

你走吧!

儿子从不在父亲这儿过夜,只是送来些药片和钢笔墨水什么的,就匆匆而归了。父亲曾挽留过几次,但都被儿子拒绝了。儿子说,妈让我快点回去!

父亲送儿子经过沙果林和水库,看见那条通往黄沙大道的杂草小路时,站住了,轻声说,告诉你妈,我还在写书呢!

儿子没说话,骑上车摇摇晃晃地走上小路。父亲又追了几步,用两只手圈成喇叭状,喊:告诉你妈,我还在写那部书!

儿子停下车子,回头跟父亲说,爸,你要早点改造好!

儿子转过山丘时,看见父亲岿然不动的剪影。从沙果林那边刮过了一阵阵的风,大概是天角处那些乌云集聚的前奏。男孩子闻到了一股股农药味。他紧蹬了几下车子,想逃离这个充满古怪药味的世界,但他又摔倒了。半天,男孩子才从草丛中拱出头来。他又看见了那只鹰盘旋在寂寞的大地上空。鹰看见这个男孩子哭了。男孩子朝着鹰喊叫了一声。

这个男孩子在那个夏天遭遇到许多事情。那天,他跟着几个人匆忙赶到父亲住的草房前,与父亲告别。他看见如雪片般的白纸覆盖着满是灰尘的肮脏世界。那是父亲没能写完的书稿。男孩子看见爸爸咬紧牙的嘴,像是刚给人们讲述完他的一生,累了,要休息片刻。爸爸喝了大量农药。

妈妈又嫁了人,嫁给了那个叫严述理的人。男孩子含着泪想,亏得爸爸去了,不晓得这些事了。秋天时,妈妈责问儿子,你一天到晚耷拉着头,有什么不满意?

男孩子冷笑一声,流浪才有意思!

果然,男孩子在那个秋天离开了农场。不知是秋天告别了男孩子,还是男孩子告别了秋天。

那只鹰仍旧在天空盘旋,偶尔叫一声时,被有些人误认为是笑声。 id/WV1f71U0ewpWEn7P+udKbUFuCqkJ7hvGm9hNhvW4ShX9zQDQYBOqYDhSpmd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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