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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林不说话

我记得诺言,所以我来了。

白桦林又迎接了北方的头场雪。我身后的脚印,只有一行,那是我一个人的。本该是两行啊!那覆盖着一层薄雪的下面,是我们两个人踩出的小路。

白桦林不说话。

童洁,你好像生气了,躲在哪棵白桦后面,故意不走出来。可林间却分明飘荡着你快乐的笑声。笑声越飘越远,要消失在白桦林遮掩的遥远的世界里去了。

我用你送我的那把铅笔刀——那是一把小鸟形状的铅笔刀,在林间找到一棵白桦树,小心地剥下一张白桦皮,剥成明信片那样大小,在桦皮的右上角,画上一只小鸟,再写上:童洁,你好!我把它装在信封里,糊得严实些,恐怕木香味都跑掉了。你不是老说我粗心吗?每十天,寄一次。我记得诺言,所以我去了。今天怎么了?白桦林不说话。记得吗,童洁?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那教室是靠近白桦林的,但看不见窗外的东西,窗户是用塑料布和砖头堵死的。北方的风好冷好大呀!

你一走进教室,好像春天的太阳走进来了。你好美啊,其实,只是你乌黑的辫子梳得光洁好看罢了。这时,你胆怯地叫了一声:“怎么,没有一个女学生?”

难道你没有看见我吗?在仅有的八个学生里,我是唯一的一个女生啊!我脸黑,是吗?我的短辫乱,是吗?它不但又短又乱,而且还发黄。它刚刚被“七大金刚”里的“老大”揪乱了。

那时,我高兴地喂了一声,怕你不相信,我还扭了一下头发,让那一对乱发辫暴露在你的面前。你笑了,那么动人地笑了,一直向我走来,连“七大金刚”们也屏息静气,看着你轻盈地走过他们的身旁,坐在我身边,把手轻轻搭在我肩上。那时,我感到太阳扑进了我怀里。我想错了,你不是太阳的女儿。你有很多的苦,你断断续续把你的身世告诉了我。

你说,你父亲有历史问题,妈妈离开了爸爸,离开了你。你跟着爸爸来到北方,几年里换了很多地方,最后,又来到这个山林掩藏着的地方。今后,还不知要去哪里呢?

你不要哭,我当你的姐姐好吗?尽管我只比你大一天。

我给你梳辫子时,真有点妒嫉你。你给我梳头时,我拼命推托。我那一头的乱发,又黄又涩,像一堆草,我真不好意思。

你还是给我梳头了,把嘴贴在我的耳朵上:“姐姐,用面和醋洗头,头发能变黑,而且很光亮。我就是这样洗的!”

我的小太阳,你说得太对了。我的头发很快变了,变得亮了、黑了。惹得“七大金刚”里的“老大”说我:“臭美!还抹油!”记得吗,来到我们这儿的第一个秋天,队里的人都去地里削甜菜,一家两亩地。你和爸爸也分了两垄甜菜。这甜菜是要赶紧削完的,不然,天很快冷下来,手都伸不出来,就更遭罪了。你握着菜刀,半天也削不干净一个甜菜。人们都干完走了,你和爸爸还蹲在地里。垄好长啊!什么时候削到头呢?秋天的晚上多凉啊!你披着棉袄一边削,一边悄悄地……哭。你冷,你累,但你不愿让爸爸看见你的泪。你知道,爸爸回到家,还要揭开冰冷的锅盖去做饭。

当我在月光下走近你的地垄时,你看见了我,你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你先是放下菜刀,一声不响。我看见你眼睛里有两个小小的泪珠滚出来了,你又哭了。我蹲下身子,一声不响地削起来。

晚上,你跟我睡在一个炕上,钻在一个被窝里。你一个劲儿地说我的被窝暖,你说你家的墙裂开了缝,上面结了一层白霜,房子好像要倒,你在梦中已经看见它倒塌过好多次了。你还说,你想妈妈……夜深了,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你嘴角流出了口水。它滴到我的腮上,滑过我的下巴,向脖子里爬去,痒痒的。我怕惊醒你,我不动。愿你在梦里寻找到你所爱的人。

你记得吗,那次农场要举行文艺会演,让每个小学校出一个节目,然后选拔优秀节目去参加局里比赛。快五十岁的陈老师为难了,他的文艺细胞,不比他一天抽的香烟多。难道让“七大金刚”来一场“大闹天宫”?让我来一段谁听了都要捂耳朵的诗朗诵?

这时,你走近老师,小声说:“让我唱歌吧!”

老师只问了一声:“行吗?”

你就唱了。主要是用鼻子呣呣地哼出一种旋律,歌词很简单。歌声引出了我的想象,连“七大金刚”也着迷了。

屋外是白茫茫的山野。可是,我感到屋顶上的积雪化了,林间的白雪消融了,露出了被积雪掩藏起来的秋天的黄叶,露出了绿色的苔藓。

“就是这首歌了!”陈老师兴奋地喊了一声。

你脸红了。“七大金刚”里的“老大”最先用生炉子用的柴棒敲起了桌子,嘴里喊起来:“威虎山下来了一个江水英!”剩下的六金刚也各自抓一根棒子在手里,敲上了。

陈老师没有阻止我们,因为这是白桦林边上这所小学校的自豪。那是一种自由的欢乐。

会演那天,连队里的那台“尤特”把我们全拉到了场部。你的歌,把全场观众都震住了!我不是偏爱你,你唱得最棒。

但,你还是没被选上。女生独唱节目,竟选上了农场书记的女儿。就是那个唱了一半就忘记歌词的那位。

你满脸的遗憾。你只是在没人的地方,才悄悄跟我说:“我唱的肯定不如别人,不然,怎么那么多评选节目的老师、领导都没选我!”

你傻,你天真!你单纯啊!怪不得你叫童洁呢!但,大家都喜欢你。

记得吗,那一天,你兴奋地走进了教室,陈老师神秘地向你点了一下头。“七大金刚”看你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发生了什么事,我竟还蒙在鼓里?

你像第一次走进这间教室那样,轻盈地走到我跟前,把手搭在我肩上,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你要说什么?肯定要说什么。你掏出一把小刀,一把鸟形铅笔刀,放在我手心里:“送给你的!”

“为什么送我东西?”我的眼睛问你。你说了,像平时说话那样,慢慢地说:“我爸爸落实政策了,我要跟他回去了……也许,能找到妈妈……”

我嘴上说:“好!你该回到你出生的地方去,不该在这里受苦!”可我心里说:“你说,你不走!你不走!!”

那天晚上,队里又停电了。教室里点燃了八根蜡烛,是我们原来的八个学生一人买的一根。你坐在蜡烛中间,桌子上有葵花子、松子,还有陈老师买来的一斤糖。我们围在你的周围,大家一坐好,便谁也不说话了,谁也不吃,都注视着面前的明亮的蜡烛,好像摇曳的烛光要倾诉什么!

我怕陈老师说出那句“欢送童洁同学”的话。

这时,“老大”说话了,他第一次说话用那么小的声音,好像担心吓着你:“童洁,唱支歌吧!”

你唱了,还是唱的那支没被选上的歌。在我的想象里,春天又来了,可你要走了。

等你唱完了,八只手都伸到你面前,每个人的手心里都摊着剥了皮的瓜子仁。

你什么都不说,只是伸开手,看见瓜子仁流进你的手里,轻轻说:“我吃,我吃……”

你那么留恋白桦林。

我记得诺言,所以我来了。

我用你送我的鸟形小刀,来白桦林剥一块雪白的桦皮,在桦皮的右上角,画上一只小鸟,再写上:童洁,你好!

每十天,寄给你一张。

记得吗,那一天,你家里的东西都被装上了大胶轮“尤特”,拉到火车站。

我始终没离开你一步,因为你这回真的要走了。

夜晚的小火车站上,我们头挨着头,搂在一起,谁也不说话,我觉得,我一松手,你就永远离开我了。

远处传来火车的喘息声,车灯越来越亮,终于把小车站照得如同白昼一样。你哭了,我也哭了。

当你踏上车时,你说:“向‘七大金刚’问好!”这时,你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向我身后望去。

在小站那孤零零的房子的暗处,一字排开,站着“七大金刚”,他们是跑了七里路赶来的。“老大”先举起了手臂,然后是七只手臂:“别忘了我们!”

“忘不了!再见!”你说。

列车开动了,七大金刚追着列车在跑,在喊。他们喊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听见你说:“姐姐,记住,给我寄桦皮,画上一只……小鸟!”

我忘不了诺言。你的每一句话我都珍惜,每十天,给你寄一张白桦树皮,寄了有一年了。我在桦皮上画一只小鸟,每次都认真画。你不是老埋怨我粗心吗?

你只来过三封信,一封信比一封信写得少。你忙了,我知道,你肯定忙。

但,你竟半年没有来信了。

“她,来信了吗?”“老大”有一天突然问我。我相信,他是代表全班七个男同学问的。我脸红了。我说:“快来了!”

我们快要初中毕业了,我也很希望得到你的消息。你为什么不来信呢?

“她!还没来信?”“老大”又突然问我,他知道,我们这几个同学快分开了,但他没忘记一个曾经带给这白桦林欢乐的朋友。

就在我们毕业的前几天,终于收到你的一封信,是“老大”递给我的。他一言不发,却满脸喜悦。我先把它揣在口袋里,等七个同学都到齐了,一致催我快看信时,我才打开了它:

姐姐:

我很忙,忙死了。我准备投考音乐学校。城市里的音乐人才多得很,我很担心考不上。天赐良缘,我认识了主考教师的女儿。她很喜欢集邮,也喜欢收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竟然发疯地看上了你寄给我的白桦皮。你就多寄些来吧!你那里守着白桦林,很方便。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记住,寄来时,千万别写字,别画上小鸟了!

童洁

这封信,大家传阅了,都跟我一样沉默了。白桦林里的白雪,跟从前一样晶莹洁白。我怀恋过去的童洁,我不知道,现在的童洁怎样了。我再也走不进白桦林了。我好像怕印上我的脚印,白桦林会变得难看起来。

我转过身子,把手里的鸟形小刀,扔向远离白桦林的地方。我想问白桦林,发生在我们身旁的这些又明白又不明白的故事。

白桦林,不说话。 08pWWQJAk4CXYuECC21bwak9V3abqDiAvNXC9342nyP7kMBYT4gV5EhWNLc3VJK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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