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不想说。一旦要说时,又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那年,我差三天,就满十四岁。我记不得我有过什么聪明的举动留在那一年金黄金黄的季节里,只知道看了一大堆脏乎乎的小人书。黄色的、红色的;有皮的、没皮的;有头没尾的,没头有尾的。它们就那么眼花缭乱、浩浩荡荡地走进我的脑袋里。我有个本事,能凭自己的兴趣把断了尾巴的故事续上一截。我说起话来旁若无人,可以让一家三代人全都停止嚼饭,盯着我的嘴。但我当时并未意识到这就与众不同,能够吸引人,吸引那些喜欢听瞎编乱造故事的女孩子。
离农场七八里路,有一个很大的飞机场,是一九三八年日本人修建的。年代久了,坚硬的柏油跑道被一丛丛北方的草切割得支离破碎,最终被荒草覆盖了。但那七八个飞机堡像乌龟一样趴在那里。飞机堡滚圆的脊背上,夏天长草,冬天背雪,像在那里虔诚地忏悔。
我经常去飞机场割草,采曲麻菜。当晒麦场上堆满了各个生产队收获的麦子时,飞机场上的草黄了,曲麻菜也到了收获时节。
我就是在飞机场上碰见那个女孩子的。
她叫什么?不知道。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麦芒。当然,也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睫毛如七月的青麦芒一般。
她采了一篮子曲麻菜站着,看见了我。
我脚前也有一篮子曲麻菜,也看见了她。
头顶着炎热无聊的太阳。
你家喂了多少小鹅?我说。
你家喂了多少小鸭?她问。
我俩一齐笑起来。我看出她是比我小一两岁,比我矮一截的学生。这都无关紧要。我记得她爱出汗。她不断抬头看一眼太阳,好像跟太阳说:你就不能睡一会儿吗?她说,真渴!我说,找水吧!她问,能找到吗?我说,也许能找到。她就跟着我走。
找水时,她突然想起一件搅得她心神不宁的事。她大概是说她看过一本名叫《流浪者》的小人书,可惜没有尾了。只看到拉兹的母亲被丈夫的黑色轿车撞倒了,便没了下一页。她说,真让人心急。我说,这最糟糕。我心里得意了一下,这不是因为我看过完整的《流浪者》,兴许我和她看的是互相传阅的同一本小人书呢。
我开始编造《流浪者》的结尾,拉兹的母亲没死,拉兹的父亲原谅了妻子,拉兹当天就出狱了。一家三口人抱头哭了一个多钟头,又去饭店吃了一顿酒,又去看了一场电影,很幸福很满足地回家了,当然,还是坐着那辆黑色的轿车。
真的吗?她问。但我已经感到她相当满意了。
你真能讲,我爸妈都不如你。她说。
我很高兴,真想告诉她,我家三代人加在一起都不如我呢!
我可以把《流浪者》的结尾告诉我班的同学们了。她说着,兴奋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更高兴了。现在想起来,那是兴奋,因为第一次受到女孩子的表扬。这时,我俩发现了从未见过的一口干涸的石砌的井。它有一米见方,三米深。井口四周被浓密的草遮掩,挨近它,能感到它吐出一股阴凉的潮气,井沿和井壁上是暗绿色的苔藓,滑腻腻的。早听说飞机场上有一口井,是当年日本人为飞机加水挖的暗井。
我坐在井边上,沐浴着阴凉的湿气很舒服。她学着我的样子坐下,可离井口远远的,还不断往后缩。
听说过吗?一件真事。我说,是跟这口井有关的。
没有,爸妈什么都不跟我讲!她说。她等着我说下去,让我说一个她父母也许都不知道的故事。
你往井边上坐坐,像我这样,把脚搭在井里,然后我讲给你听。
别难为我!那井里真黑!她说。可她还是小心地把脚搭在井边上,往我身边移了一下,又移了一下,腿挨住我的腿。她的眼睛一秒钟也没离开黑洞洞的井口。
我开始讲故事。从山东来了一个小伙子,肯干活,一副老实憨厚相。在生产队找了一个好媳妇,日子过得很美。不久,小伙子收到一封电报,说是妻子从山东来找他。他慌了,原来他在山东早有一个媳妇了。那一天,他瞒着新媳妇去农场接老媳妇,领着老媳妇经过这飞机场,就用刀把妻子砍倒了……
别说啦!吓人!她喊了一句。
……小伙子把老媳妇砍成了几块,把头扔进这口井里……
别说了!你太坏了!她猛地站起来,想离开井口。她的脚踏在苔藓上,哧溜一下,我还未眨巴一下眼睛,她便滑进井里了,就像开了个小玩笑。
她在井下哭。我让她爬上来。她爬了几次,没上来,便拼命叫起来,简直是歇斯底里。
我喊了一句,你闪开一点,我要跳下去!
快下来吧!她哭喊着。
我跳下去了,砰一声,脑袋撞在她脑袋上。她没顾上喊疼,便抱住了我。
我抱住她,别怕!有我呢!我竟忘记了是我的故事造成的罪恶,竟有一股英雄劲冒出来。
还怕吗?我问。我看见她前额上鼓起一个又红又亮的包。我笑了。
让我上去吧!我要死了。她紧紧搂住我,好像我是她父亲,或是打虎武松之类的好汉。
你松开手!我说。
你快让我上去!她没松开紧抱着我的手臂。
再不松开,我就接着讲这段故事!我说。
别讲!她开始浑身哆嗦起来,把胳膊可怜地垂下。
她眼神疲劳而让人怜悯,好像真有死之类的东西在等她。
井壁是凸凹不平的,完全可以蹬着上去。她刚才吓坏了,手脚不听她指挥了。
现在上去吧!我从她后面抱住她,然后再用力抬她的腿,再抬她的脚,她便像逃脱陷阱的野鹿一般敏捷地跳上去了。
我爬上枯井时,她正站在距井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我低头一看,我篮子里的曲麻菜撒了一地。
我这是惩罚你!她说。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报复我了。
我没生气,开始把野菜往篮子里捡。
她也走过来,帮我捡。
但她说:我恨你!
我笑了。她站起身,挎起篮子走了。我跟上她。
来到晒麦场,她绕过一座麦山便不见了。她的野菜篮子放在那儿。我喊:喂!我开始绕着麦山转圈。正左顾右盼时,听见了她的声音。
原来她把自己埋在麦子里,只露出浅浅的脸来,她晒红的脸跟麦山一个颜色了。
我也躺在她身边,用麦粒把自己埋起来,只露出一张脸来。再埋,最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喘气的鼻子。她转头看见了,便也把脸埋起来,只露一双眼睛和鼻子。
你太坏了!她说,嘴巴拱出麦粒。
还记仇!我也把嘴拱出来。
刚才掉进井里,我好像踩着死人头骨了!不敢看,也不敢说,好像还闻见了死人味!真让我恶心!她说完,又把嘴埋上。
我很累,躺在麦子里很舒服,把眼睛闭上。
喂,你要连讲十个故事,长短不限,赎你的罪!她命令我。
好吧!我回答她。我心想,这并不难。我开始讲故事。记得讲到第九个故事时,我把脸抬起来,看见她一动不动。她身上金黄的麦粒深情地安慰着她,我看见她那两丛长睫毛从麦粒中生长出来。她应该叫麦芒。那时,黄昏的夕阳已在抚摸着麦山了。
怎么不讲了?别闭嘴!接着讲你的故事!
她说。声音很小。我重新躺下,给她讲她希望听的。好像第十个故事没开始,我睡过去了。
当我醒来时,太阳已落山了。我面前站着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女人。女人很文雅,她正俯下身仔细辨认我的脸。我站起来,浑身的麦粒像水一样退去。
你看见过一个女孩子吗?女人问我。
我没回答,我旁边的她动了动,从麦粒中拱出来,冲那女人叫了声妈妈。
那女人奔过去,搂着自己的女儿,说了几句话,突然把脸转向我:你是干什么的?谁家的?一直就你们两人吗?待了这么久都做了什么?你怎么不说话?
我很是纳闷,我做错什么事了?那女人在暗中还在说,我忘记她又问了一些什么,我总觉得是黑夜在跟我说话。
那女人把女儿的篮子扣在地上,拎着空篮子,拽着女儿的手走了。
我看着地上的曲麻菜发愣,曲麻菜也犯了错误?
过了一天,又碰见那女孩子,她像不认识我一样低头走开了。以后,在学校、在马路上,又见过她几次,我们成了陌生人。
那个秋天快过去时,晒麦场上的干麦子已堆成高高的金山了。我在一个醉人的黄昏走到晒麦场,那麦山成了真正的金黄色了。
我看见向着夕阳的麦粒堆成的坡面上,有一丛长睫毛从麦粒中长出。是她,是麦芒。
我走到她跟前,她不动,还像那个黄昏一样,让麦子把自己深深埋住。那一丛麦芒却在微微颤动。我没有停留,走到麦山的另一面,飞快地用麦子把自己埋起来。我知道麦山的另一面她还在躺着。她不认识我。
我没有讲第十个故事的机会了。在忧郁的夕阳沉没的瞬间,我想把如火的球体拽过来,把麦山点燃……那个黄昏过去,我不再爱讲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