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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水晶山 1592~1595

这个最后一无所有的西班牙征服者叫安东尼奥·德·贝里奥。他十六年前第一次出发去西印度群岛时,是位六十岁的退役军人。他生于一五二〇年,是柯尔特斯进军墨西哥的那一年。贝里奥参加过多场战争,这些战争一方面为西班牙带来荣光,另一方面也使西班牙日益衰落。他曾在锡耶纳作战,曾与巴巴里的海盗战斗,也曾在德国作战,在阿尔巴公爵的率领下与荷兰人战斗,还曾在格拉纳达与改信穆斯林的叛逆教徒交战。他曾亲眼看见两个兄弟战死沙场,还有一个兄弟死于著名的勒班陀海战。在那场海战中,西班牙大胜土耳其,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贝里奥很晚才结婚,当时五十三岁或五十四岁。他妻子是西班牙征服者克萨达的侄女。克萨达曾抢走奇布查人的财产,在大致位于哥伦比亚的地方建立了新格拉纳达西班牙王国。克萨达很富有,他的庄园一年能获利一万四千达克特,他还有总督的头衔。但克萨达想成为继柯尔特斯和皮萨罗之后新大陆的第三个侯爵。黄金国,如果他找到它,将是第三块侯爵领地。这是他在年迈时与西班牙国王做的交易。他的探险持续了三年,两千人中只有二十五人活了下来。克萨达几年后去世,还因麻风病而毁容。他在新格拉纳达的财产传给了他的侄女,再由侄女传给安东尼奥·德·贝里奥。这就是一五八〇年贝里奥从欧洲战场退役之后,去西印度群岛要求继承的财产。他当时六十岁,但他的家庭成员很年轻。最大的女儿五岁,儿子两岁。

贝里奥到了新格拉纳达之后,发现克萨达的遗嘱中有一条要求他“坚持不懈地”继续寻找黄金国。贝里奥五年后写道:“我认为,没有时间休息。”十三年后,当探险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他便不再给其他解释了。“具备的条件以及我自己内心的向往足以说服我去探险,因此我决定做好准备,出发去寻找黄金国。我召集了一大队人马,还准备了牛、军需品,以及其他必需品。带着这些耗资不菲的装备,我出发了。”不过,这些在一个句子里就写完的准备工作,花了三年时间。

贝里奥进行过三次探险。第一次历时十七个月,死了很多人。第二次持续了二十八个月后结束。“当我正在造小船,准备顺流而下时,一个船长叛变,带着他手下的大部分人逃跑了,所以我不得不去追他。”时间在贝里奥的叙述中消逝,就像他的精力在逐渐消退,沿路经过的风景在慢慢远去一样。贝里奥准备开始他的第三次探险。十年过去了。他七十岁,有六个女儿,儿子现在十二岁,将会与父亲一起去探险。

这就是贝里奥曾多次提到的那次伟大探险,不是因为他看到的奇事奇景或者穿过了一块新大陆,而是因为他在半路上的一次行动,在他心里,那次行动能让他跟古代的英雄媲美。

计划是顺着奥里诺科河向下游行进,一直到黄金国的山岳地带,在河里找一条穿过山脉的通道,人们都认为那道山脉守护着传说中的城市。这是一支小型探险队,还不到一百二十人,外加少数挑夫和黑人。一半人分乘二十条小船在河里航行,由贝里奥指挥;另一半人骑着两百匹马在河岸上行走,由一名曾经辅佐过克萨达的老兵指挥。

就这样,他们走了一年,但没找到穿过山脉的通道。然后便是雨季。他们在被水淹过的奥里诺科河河岸扎营,麻烦开始了。“小船丢了,三队西班牙人,总共三十四人,带着很多匹马逃走了。一种几乎像瘟疫的疾病害死了我所有的挑夫和三十多个西班牙人。”为防止更多人逃跑,打消他们返回新格拉纳达的念头,贝里奥下令将剩下的马全都杀掉。那是一次英勇壮举,探险结束后,贝里奥一直赞叹不已。

他们吃马肉,将树干挖空做成四条小船,顺流而下来到加勒比人的领地。加勒比人是食人族。每年两次,由多达三十条小船组成的加勒比人船队逆流而上,猎捕人类。沿岸三百五十里格内人口锐减,都被吃光了。但贝里奥遇到的食人族很友好。他们给贝里奥提供食物,还自愿带领了一段去黄金国的路程。他们把他带到卡罗尼河河口,来到一个叫莫里基多的酋长的领地。

莫里基多看起来闷闷不乐,他在东北海岸与西班牙人有过接触。贝里奥几乎回到了文明社会。莫里基多说到黄金国只有四天的路程,但贝里奥不喜欢莫里基多跟在后面。“我只有五十名士兵,其中只有十五人身体健康。我也不能离开小船,因为如果这些小船丢了,我就一无所有了。”又有五人病了,当贝里奥与莫里基多因为食物发生了争吵之后,他决定离开。

贝里奥现在关心的是活下去,走出奥里诺科河,到一个西班牙人的定居点。沿河而下一段路程后,他发现一艘抛锚的西班牙航船,这是五十年前在一次寻找黄金国的途中发生的灾难,一位著名的西班牙征服者丧生,他是柯尔特斯的朋友。不过,贝里奥抵达的下一个领地的酋长很友好。他已经八十岁,对每一个人,甚至加勒比人都很友好。他很了解特立尼达。为躲避家乡部族间的战争,他在特立尼达度过了少年时代,他说在那里见到过很多外国人。在奥里诺科河河口航行并非易事,他觉得应该给贝里奥提供一名领航员。

“我沿着奥里诺科河顺流而下直至入海。奥里诺科河有很多河湾和狭窄的水道,两百里格的河岸有四十多里格被淹。我出来的那个河湾正对着特立尼达岛,离大陆四里格。我决定待在那里,在岛上住下来,重新召集我的人以便再次进入圭亚那。但上帝和命运捉弄人,我们一入海就分开了。船很小,士兵们病了,又没有经验,不会划船。我带着二十人到达特立尼达,在那里待了八天,虽然我的人都病了。”

他选了心中已考虑好的地方作为定居点:港口,河边的内陆城镇。峡谷里有黄金的痕迹,那里的河流像是要模仿圭亚那的河流似的,名字叫卡罗尼。“我发现岛上住了很多人,都是些很温和的当地人,土地非常肥沃。”之后,他将生病的士兵带上小船,开始最后一段危险旅程,穿过龙嘴激流到玛格丽塔珍珠岛。

那次探险历时十八个月。贝里奥被击垮了。在特立尼达岛上那八天的考察是他最后神志清醒的努力,仅仅比永久的萎靡不振稍微好一点。他在玛格丽塔岛上听到的第一件事,是他妻子在大陆的另一端新格拉纳达去世了。他给国王写信说:“她于陛下之西印度群岛留有七女、两子。”有一个女儿是在他离开后出生的。“为陛下效劳。女儿之嫁妆,吾已消耗殆尽。”

他要的不是钱。他想要他十四岁的儿子继承探险事业,以及探险带来的奖赏。但旅程也显示出贝里奥儿子的品性。他被父亲派往加拉加斯和新格拉纳达,去寻求更多的人与供给品。他本应该返回,但却留在了新格拉纳达的家里。

贝里奥的探险不是黄金国传说的一部分。西班牙帝国辽阔无边。有关贝里奥探险失败的报告,很快被淹没在西班牙锡曼卡斯那一大堆未经筛选的帝国记录之中。贝里奥探险的故事是通过罗利爵士的记叙为人所知的。当三百年后,贝里奥的报告被发现时,西班牙帝国时代已经结束,黄金国的传说已经定型:那是罗利的故事了。

玛格丽塔岛的总督是位非常年轻的男子,被一个大家庭所困扰。但他很热情。他安排贝里奥住在家里,借给他钱,还答应给他安排人手。他说,他早就听说贝里奥在奥里诺科河遇到了困难,并在一周前派出了一支救援队。贝里奥没料到有如此待遇。很久以前他就认为:“出生在西印度群岛的人只能坚持三天。”他写信给西班牙国王,汇报遇上了一位好总督。与此同时,这位总督也写信给国王,提出由他自己去寻找黄金国。总督说,贝里奥是个老傻瓜,他走错了路线,损失了一半兵力,还因为愚蠢错过了救援队。

几个月后,救援队回到玛格丽塔岛,同时从莫里基多的领地带回三百名印第安人奴隶。玛格丽塔岛的采珠业一直需要奴隶,用于潜水,消耗很快。他们从大陆和特立尼达岛获得奴隶,有时靠抓,有时也通过跟酋长或家族的主人公平交易获得。加勒比人会为了三四把短柄小斧卖掉一个侄子或侄女,女儿则要价稍高一点。在玛格丽塔,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转手能卖一百五十比索,那时候一比索能买一顶英国王冠。

不过,贩卖印第安人奴隶是非法的。贝里奥以为,那个闷闷不乐的莫里基多再也不会让西班牙人经过他的领地去黄金国了。贝里奥向总督抱怨,还写信给国王。印第安人不能“像黑人那样被贩卖”。印第安人是国王的臣民。黑人不是,他们天生就是奴隶。总督逮捕了救援队队长,两天后又将他释放。西印度群岛的规矩是:Se obedece, pero no se cumple。即法律是用来遵守的,而不是用来执行的。贝里奥后来发现,总督、救援队队长和莫里基多都是朋友,也都是奴隶贩子。他误解了莫里基多闷闷不乐的原因,他有了三个敌人。

贝里奥病了,断断续续地发烧。他请求总督说实话,他和他的朋友们是不是想自己去寻找黄金国。总督说不是。但贝里奥不相信他的话。“他否认是因为我是他的客人。”贝里奥解读他人行为的方式还是西班牙式的。为得到总督的帮助,他提出将自己一半的侯爵领地给他。他们可以一起住在特立尼达,一起经过莫里基多的领地去黄金国。总督拒绝了,贝里奥没什么可给的了。

贝里奥这样提议,是因为又出现了新的有关黄金国的传说。一个叫阿尔布加的人,在丛林里生活了十六年后又重新现身。他是那支几乎被人遗忘了的黄金国探险队的唯一幸存者,有关他故事的很多版本都在西印度群岛流传。据说,阿尔布加曾负责探险队的军需品。后来军需品发生爆炸,他以特别的方式被判处死刑:被放到一条小船上,沿着奥里诺科河随波漂流。那支探险队后来被印第安人歼灭,但阿尔布加获救并得到照顾。有两个星期他都被蒙上眼罩,被人领着从一个定居点到另一个印第安人定居点示众。一天中午,他来到另一个定居点。眼罩被摘下来后,阿尔布加发现自己身处大马诺阿,金人之城。

“他一整天都在城里走,第二天从太阳升起开始走,直到日落之前来到了印加王的宫殿。”阿尔布加被安排住到宫殿里的房间,得到热情款待。他学会了印加语,在有些故事版本里,他还跟一个印第安女人结了婚。一天,印加王问阿尔布加,他是想留下来还是回到他的族人那里。阿尔布加说他想回去。印加王送给阿尔布加金子作为告别的礼物,还把他带到领土交界处。对阿尔布加来说,当时非常危险,他所有的金子都被土著印第安人偷走了。他设法将一些金珠子放到葫芦里,印第安人以为葫芦里装的是食物。

阿尔布加可能从来没有存在过。没人见过他,故事里说他回去之后没活多久。他死于波多黎各,当时正在等船去西班牙。没人见过那些金珠子,阿尔布加将它们留给神父做弥撒了。黄金国,一开始只是作为寻找黄金的目的地,后来包含了更多的内容。它成了一部新大陆传奇,一个香格里拉美梦,一个完整的没有受到破坏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存在过,但西班牙人毁了它。现在,带着一种激发想象力的失落感,西班牙人希望再次冒险。故事随着西班牙人的失败变得越来越神秘。它带领西班牙人超越了丛林里的现实生活,它戏弄了每一颗匮乏的心灵。

马诺阿市建在丛林里,也在一块寒冷的高地。食物很可口。“人们吃不胀肚的玉米,不吃根茎和其他使人变柔弱的食物。”他们不是赤身裸体身背弓箭的印第安人,他们穿衣服,使用金币,但在宴会上也照样酗酒,场面很壮观。不过他们只用标枪作战,所以来自外面世界的普通人可能会有些独特。那个金人就能解释这一点,他远不是什么神秘人物,他是从秘鲁逃走的印加王的后代。

但被印第安人同化了的西班牙人是个古老的传说,阿尔布加回到原来的世界,沿着奥里诺科河到达特立尼达和玛格丽塔岛的故事,完成了黄金国的浪漫传奇。这令贝里奥兴奋,也让罗利激动,他的故事甚至有可能仿效了贝里奥的探险故事。

在加拉加斯,有一个受过教育的西班牙人,叫多明戈·德·维拉。他听说了贝里奥的探险以及途中杀马的故事,觉得那是一件“能够使行为者伟大、著名和不朽的壮举,可以与古代的类似事迹相媲美”。然而贝里奥穷困潦倒,这让他非常气愤。“对于现今谋大事者的行为,大家的态度是这样的:多数人报以诽谤,少数人加以赞美,没人给予奖赏。”维拉有钱。据大家所知,他至少拥有黑人奴隶,妻子佩戴宝石,并且由贴身黑人侍从照顾。在一五九二年的加拉加斯,黑人非常少见,价值不菲。维拉在加拉加斯招募了二十八名士兵,去玛格丽塔岛为贝里奥提供援助。

维拉不是西印度群岛人,所以贝里奥给他讲述了第三次探险的经过,以及过去一年在敌人家中寄人篱下无法自主所受的种种屈辱。贝里奥说,这种感觉比他过去十多年来的流浪所经历的还要糟。维拉宣誓效忠这位英雄和他的探险事业,贝里奥任命他为“寻找黄金国的驻地长官”,取代他缺席的儿子。

听闻阿尔布加那令人兴奋的故事之后,驻地长官的第一个紧迫任务,是找到地方扎营并平定特立尼达。贝里奥已经选好了营地,打算重新管理帕里亚湾两岸的印第安人部落。维拉对他们进行了派遣。一五九二年四月十八日,贝里奥给维拉颁发委任书。四周之后,维拉带兵登陆特立尼达,随行的还有一名修道士和一位公证人。

在“库穆库拉普港”(现今西班牙港的一部分),他正式占领了这座岛屿,“圭亚那、多拉多和马诺阿这些富饶地区的边境及奥里诺科河通往这些地区的入口。”维拉砍倒一棵四十英尺高的树,做成十字架,然后向十字架“脱帽致敬”,他叫修道士帮忙把十字架竖起来,在竖起的十字架旁划出一小块方地,请公证人观看并作见证。他抽出剑说:“我以草皮和树枝占领你!”然后他举着剑,猛砍周围的树枝和茅草。

公证人说他已见证这次占领。维拉举着剑说:“绅士们,我以我们的国王和他的总督安东尼奥·德·贝里奥的名义占领这片土地。如果你们当中有人试图以异国的王子或其他人的名义质疑我这次行动,那就让他站出来。无论我是否具备武装力量,作为我们国王忠实的封臣以及安东尼奥·德·贝里奥总督的驻地长官,我都承诺给予回应。”

维拉说得既响亮又清楚,没人会误解他的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喊:“这里有人反对我吗?”少尉展开军旗,士兵高呼:“国王与总督万岁!是次占领进展顺利,若有人反对,我们坚持到底誓死捍卫!”

接着,用公证人的话说,“在上述的那年那月那日占领了那个港口之后”,控制土著印第安人的时候到了。维拉通过翻译官告诉两位一直在旁边观看的酋长,他已经占领了这座岛屿,打算在岛上建“一两座或更多座”西班牙人的城市。酋长们现在是西班牙国王的封臣,在“所有与我们神圣天主教信仰有关的事情上”,他们将接受西班牙人的教导。他们也会受到保护,以抵抗加勒比人的袭击。公证人认为酋长们已同意,随后维拉让他们摸一本书以表忠心。

维拉和他的士兵回到小船上,划船经过印第安人的康奎拉比亚村,直到卡罗尼河。他们逆流而上,穿过人口稠密的村庄以及种满玉米、甘蔗、土豆和棉花的土地,直至来到一个酋长叫瓜拉瓜拉勒的村庄。占领岛屿四天之后,维拉准备在这里建造奥伦那·圣约瑟夫城,奥伦那是贝里奥已故妻子的姓氏。

维拉把瓜拉瓜拉勒和他的印第安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他已经以西班牙国王的名义接管他们,并且要以天主教的信仰教导他们。公证人认为印第安人“很高兴”。维拉宣读了贝里奥的委任书。在委任书里,贝里奥讲到他的探险以及所经历的苦难,讲到他已经花费掉的价值十万美元的黄金,以及他已经航行经过了六百里格奥里诺科河。他说,定居特立尼达是为上帝和国王效劳,对寻找黄金国非常重要。

维拉用脚步丈量出这座新城市的广场,说:“奥伦那·圣约瑟夫城,我以国王陛下和安东尼奥·德·贝里奥总督的名义将你建立。如果这里有人不同意或者有抵触的想法,请他现在跟我到战场决斗。”所有西班牙人都说城市应该被建立起来,要坚决维护,他们也会帮助守卫这座城市。维拉请公证人见证这一事件和地点。接着他重复了一次用草皮和树枝占领的仪式,没人提出挑战。

维拉对印第安人说,他们周围五十里格的土地将要被分给在这里定居的西班牙人。忠诚将受到赞扬,犯罪要接受惩罚,应建立公正的秩序。再也不会有印第安人作为奴隶被卖到玛格丽塔岛。他们会得到保护,不受加勒比人、法国人和英国人的袭击。(那时,本杰明·伍德上尉正带领四艘航船进入帕里亚湾。)城市广场将被建在维拉本人现在站立的地方。他用图标示出位于广场边的西班牙人居住区,也标示出教堂的位置,并把教堂命名为圣母受孕教堂。正如柯尔特斯在建立韦拉克鲁斯时(即便当时在进军墨西哥的途中)首先出示绞刑架和颈手枷一样,维拉在瓜拉瓜拉勒的村庄也宣布新法律,将一根高高的粗杆敲入地面用作绞刑架和颈手枷,来惩罚那些违法者和做坏事的人。

他安排修道士给圣约瑟夫城做弥撒,以便圣人请求上帝保佑这座城市平安兴盛。做过弥撒之后,他任命了市政委员会。那天做的所有事情都由维拉的黑人奴隶埃尔南多绕着新城大声通知了所有人。

岛上大约有三万五到四万印第安人,但他们并非都是西班牙人所称赞的“爱好和平的印第安人”。维拉带了二十八名士兵,但没有使他们屈服。不过,留在玛格丽塔岛的贝里奥最终从新格拉纳达得到一些钱,招募了五十名新兵。贝里奥说,这些士兵贵比黄金。他们赶到特立尼达,维拉开始行动。

他的计划是与一个叫阿瓦克斯的游牧部落结盟,安排他们住在已被清空的帕里亚湾两岸的陆地上。首先要镇压并重新安置的是新城周边地区。维拉认为事情进展顺利,没有必要“施加惩罚或大开杀戒,因为当地人已自愿提供服务与和平”。维拉从来没有说起瓜拉瓜拉勒。四年之后,在总结这次殖民的历史时,一位到当地视察的官员写道:“瓜拉瓜拉勒撤退到其他地方去了。”

但这次占领行为是不合法的。西班牙国王并没有将特立尼达授予贝里奥,而是把它交给了库马纳总督。库马纳总督不久后出现,开始制造麻烦。他的年纪与贝里奥的一样大,在西印度群岛待过多年,是一个印第安奴隶贩子,也是莫里基多的朋友。他要求别人依法办事,自己却违反法律。只能用西印度群岛的方式(在西印度群岛,法律是用来遵守的,不是用来执行的)来对付他。这是可能的,因为每一位官员都单独跟国王建立契约,行为合法与否以成就来判定,因此,每个人都尽力使自己变得强大。

贝里奥没有拒绝库马纳总督的要求,他只是说,特立尼达已经被平定并有人定居。若想把该岛建成“西印度群岛最富裕的商业中心”,需要的是正直诚实的商人和大概五百名免税黑人。他认为,没有国王的直接指示,不能将这个地方拱手让人。在写给国王的信中,他的观点同样如此。之后,他带着十五名新招募的士兵去了特立尼达。他的士兵比库马纳总督的多,不可能被驱逐。三年后,他收到国王的来信:给他三年时间去寻找黄金国——法制健全的第三块侯爵领地,拥有“全世界最崇高的尊严和最巨大的财富”。

他发现,这个岛一点也不安宁,平定它并非像维拉说的那么顺利。英国商人正在印第安人中挑拨离间,还有报告说印第安人被带回英国培训成翻译。加勒比食人族正从北方的岛屿向无人居住的多巴哥岛迁移,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威胁。

贝里奥只有一百名士兵,他不能等太久。他派维拉带领三十五人横穿帕里亚湾去查看,占领奥里诺科河河边的陆地,他自己则留在圣约瑟夫城,“又老又没用,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

四周后,维拉返回。他损失了十名士兵,但带回了黄金:十七只制作精美的金鹰和金豺。他带回的不只是黄金,他说他找到了黄金国——寒冷的高地城市,庙里全是黄金。他说起一个穿着衣服、文明且懂艺术的民族,这个民族的人有用草编织动物的独特技能,“栩栩如生,值得一看”。他们来自西方,二十年前征服了丛林里的印第安人。那是曾经逃亡的印加人建立的新帝国,“那里的印第安人多得遮住了太阳,那里的黄金多得溢出了平原”。

故事传遍西印度群岛。慢慢地,十七只金鹰和金豺被传成了“四十只制作奇特的纯度最高的金盘子,用金子装饰和镶嵌的圭亚那剑,用黄金装饰的翎毛,以及各式各样的珍品”,这是埃米亚斯·普雷斯顿上尉从一个曾跟维拉对话的西班牙人那里听到的。在卡塔赫纳,故事版本是黄金国已经被征服,金人为向西班牙国王表示敬意,送去了“金制的巨人雕像,重达四十七公担,被当地的印第安人奉为神像”。一位了解特立尼达的法国人将金鹰和金豺说成了“二百万两黄金”。

贝里奥在特立尼达的存在是否合法已不再重要。他写信给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宣布发现了黄金国。他没有为自己要求封赏。他有了第三块侯爵领地,这是他很久以前与国王达成的协议,他很快就能奖赏所有的随从。但有二十个人,他想奖赏的不仅是金钱。十三年来,他们在他身边,陪他经历了三次探险和所有的屈辱。他想让这些人“出名并得到尊重”,让其中的十二人成为圣地亚哥的骑士。一个很快就会拥有巨额财富的人,却要求得到圣约瑟夫丛林里的荣誉:贝里奥仍然是古老的西班牙做派。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贝里奥没去过的地方,维拉也没去过;贝里奥没听说过的事情,维拉也没听说过。圭亚那有黄金,但数量很少。秘鲁的手工制品已传遍南美,莫里基多有时在海岸边拿金“盘子”与西班牙官员做交易,也可以接触到印第安人。笑话出在维拉那里,有人用黄金和他换一把短柄斧,他“把黄金展示给士兵看,然后把黄金扔了,表示非常不在乎”。维拉自己发现了传说中的细节,觉得他应该要证实它们的真实性。他听说过金人的故事,也听说过涂金粉的仪式。现在,他从来自丛林的印第安人那里听说了黄金国的狂欢,“他们拿起前面提到的金粉在身上到处涂抹,让勇敢的人展示,最后身体被黄金覆盖,他们再涂抹碾碎的药草”。

印第安人告诉维拉,到黄金国只有一天的路程。“我们说要去那里,他们告诉我们那个地方正在欢度酒节,会杀了我们。”这很像证据。有关黄金国的传说,叙述中有叙述,证据里有证据,已成为最绝妙的小说,真假难辨。

印第安人告诉维拉,夺取黄金国需要一千名士兵。贝里奥没有这么多人,他决定派维拉带着金鹰和金豺这些表示黄金国存在的证据,回西班牙向国王求助。

不过,首先要确保通过莫里基多的领地进入黄金国的路必须安全。在一次伏击战中,维拉损失了十人,莫里基多必须受到惩罚。莫里基多跑到住在海边的西班牙朋友——一个奴隶贩子那里,请求把自己藏起来。他献出黄金,但还是被交给贝里奥的人并被处决。他们给莫里基多的叔叔戴上镣铐,牵着他走了十七天,他“像条狗一样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直到付了一百盘黄金和各种脾石串当作赎金为止”。

严罚之后便尝试和解。莫里基多的儿子接受了洗礼,贝里奥的人称他为唐,并以礼相待。但那些“好战的”印第安人只记得惩罚,在部落内部新创立的贝里奥派无足轻重。领土必须得到士兵把守。贝里奥规模不大的部队现在分成两支,一支在大陆,一支在特立尼达的圣约瑟夫城,他就像一个被这两地困住的人。贝里奥常说,这次探险的守护者是魔鬼。

库马纳总督仍继续要求对特立尼达的管辖权。他派人告诉贝里奥说要杀了他。加拉加斯的总督拒绝贝里奥在加拉加斯继续征募士兵,并且派出了自己的探险队。棕褐色草原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一百七十个人悉数包围,很快吞噬。(两年后,当地的印第安人夸张地告诉罗利,他们杀了三百人。)年轻的玛格丽塔岛总督继续阻挠,但他在保卫玛格丽塔岛免受英国武装民船的侵扰时牺牲,这对贝里奥来说似乎又是一种安慰。印第安人的仇恨,来自北方食人族的攻击,以及武装民船的袭击,这些都是让贝里奥忧心的事。曾经有一百人将玛格丽塔岛摧毁,但在特立尼达岛的贝里奥只有不到五十人了。

维拉前往西班牙召集人马,但他在加拉加斯延误了好几个月。他的消息满天飞,总是人未至而传闻已先行。埃米亚斯·普雷斯顿上尉听到过他的消息,乔治·波帕姆上尉“突袭”一艘回西班牙的西班牙航船时,也发现了几份维拉关于特立尼达和奥里诺科河流域的文件:各种占领行为、建立特立尼达城、发现黄金国的“所有财富”(“如果要在这里记下来的话,四页纸都不够”)。甚至在抵达西班牙之前,维拉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伦敦,传进住在泰晤士河边达拉谟宫的沃尔特·罗利爵士耳朵里。

罗利四十岁,刚结束在伦敦塔的第一次羁押。贝里奥七十四岁,已历经十四年探险,发现了黄金国。除了等待,他什么也不能做。他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在他的圣约瑟夫居住地,有条狭窄泥泞的河流,岸边有几座用茅草盖起来的小屋,那条河叫卡罗尼,一个金子般的名字。贝里奥已同囚犯无异。

在等待的几个月里,另一件戏剧性的事情在贝里奥周围发生,他却一直不知道。一五九三年六月,英国海船“爱德华·波拿芬切号”驶入帕里亚湾,“希望在那里补充给养”。六个月来,船员们只吃米饭过活,现在非常饥饿。船长在圣约瑟夫港口看到贝里奥的士兵,就在叫康奎拉比亚的印第安人村庄的位置,但没有让大伙上岸:西班牙仍然声名远扬。“爱德华·波拿芬切号”已经在海上航行了两年多。它已完成了一次著名的航行,从英国到东印度群岛,穿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再往上一直越过大西洋。上一次停留是两个月前,他们要在圣海伦娜岛取水。

十个人乘着海船上的小艇上了岸。圣海伦娜岛并非“如传闻一般是人间天堂”。岛上荒无人烟,气候炎热,到处都是小山包。为给水手们提供方便,葡萄牙人在上面种植了柠檬树和无花果树。岛上只有一座建筑,一座“小教堂”。“爱德华·波拿芬切号”船员登陆时,教堂里有人在唱歌。他们推开门,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那男子很害怕,以为他们是葡萄牙人,想杀他。

他是一名英国裁缝,出海时生病了。他被放到圣海伦娜岛,在岛上独自生活了十四个月。他白天待在小教堂里躲避日晒。当他明白这些陌生人是他的同胞时,“在突然经历过度的恐惧和喜悦之后,他有些精神恍惚,这让我们非常难过”。太阳下正晒着四十张山羊皮。“因为需要衣服”,他们给他做了“两套山羊皮的衣服,羊毛露在外面,他就像加拿大的野人”。

“爱德华·波拿芬切号”到达帕里亚湾时,他还活着。但八天后,当这艘船搭载着快要饿死的船员再次穿过龙嘴时,他也许已经死了:这艘船已经是艘鬼船,它的旅程很快就会在叛乱、疯狂和神秘中结束。

这就是哈克路特在《航海》中记载的故事。一百年后,它成了《鲁滨逊漂流记》中的情节。与哈克路特的记述一样,海难发生在另一个水手身上,地点是百慕大的一座岛。不同的是,笛福让故事发生在一个有加勒比食人族出没的荒岛上,就是那些令贝里奥非常恐惧的食人族。小岛的西边是奥里诺科河,“河口北部是特立尼达岛”。克鲁索 的岛是真实存在的,就是多巴哥岛。笛福小说中凶狠却不堪一击的西班牙士兵是真实存在的,他们来自贝里奥的圣约瑟夫城。

事实与虚构交织:贝里奥将新大陆的两种想象联结在一起。他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个人,是见到第一颗种子上第一根嫩芽的人,是打出“自土地形成以来第一枪”的人,这是黄金国探险的一个方面。《鲁滨逊漂流记》的中间部分是全书精华,那是一场独角戏,都是心理活动。人们似乎总是在远处,积极主动但又默默无闻,忙着自己的事情,好像从望远镜里看到的景象。

贝里奥那些快要饿死的士兵必须得到拯救,因为人类有相互怜悯之心。但正如克鲁索想的那样,当唯一的好处是生存时,他们会怎样服从命令?他们必须订立契约:信息已经发出。但这时克鲁索想起这个地方既没有笔也没有纸。遇到这个噩梦般的既不可理喻又确实存在的难题,那些关于纯真、财富和权力的美梦都结束了。克鲁索得到了拯救。

虽然从内部看,西班牙满是忧患,但它仍然具备声望,这对在特立尼达的贝里奥是有利的。外国航船都会像“爱德华·波拿芬切号”那样小心翼翼地驶进。新的一年,从新格拉纳达来了一些士兵,贝里奥想把他们派到莫里基多辖区的要塞。当特立尼达、圣约瑟夫和西班牙港这些地区开始被称作康奎拉比亚时,西班牙人就开始了等待与观察。有时候,他们冶炼当地矿石,贝里奥的修道士会充当“冶炼师”。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去击退瓜拉瓜拉勒那些一无所有的印第安人。阿瓦克斯印第安人尽心尽职,警告南方来的外国船只不要进入帕里亚湾。贝里奥也不自找麻烦。他没有阻止印第安人被带去英国学英语。他允许船只补充食物和水。有时候也允许他们进行贸易,虽然这是违法的。没有西班牙船只去那里。贝里奥和他的西班牙人就像航船失事后的幸存者,住在远离大陆的地方。

雅各布·维登船长被允许上岸补充淡水和木柴。但他问了很多问题。他在帕里亚湾到处游荡,按照他的说法,自己是出来寻找“爱德华·波拿芬切号”的,这很荒唐。一天,几名阿瓦克斯印第安人乘小船来到维登的船载小艇。小船上有当地的加勒比狗,早期的旅行者说这种狗是不吠的。印第安人说他们要去树林里猎鹿,邀请水手一起去。水手们同意了,“但此时岸上射来一枪,贝里奥的伏兵将他们全部抓捕”。

这件事情真假难辨(出自维登之口),但确实死了人。维登船长匆忙回到英国向他的主子汇报。除了其他身份,沃尔特·罗利爵士还是一位专业的武装民船船长。雅各布·维登是他的总队长,他是被派去视察的。

罗利正在计划一次大规模的进攻。他希望人数超过对方,占有压倒性优势。他考虑的不仅仅是掠夺圣约瑟夫城和黄金国的探险,他还在筹谋一个圭亚那帝国,帝国内印第安人的数量和英国的技术会从根源上摧毁西班牙在西印度群岛的力量。他可以与贝里奥分享探险,但他比贝里奥走得更远。如果贝里奥在这个阶段有机会解释探险的目的,他很可能会说是金子和第三块侯爵领地,并且他会把这当作是为国王(能够准许臣民享受财富与荣誉的唯一一人)效劳。个人的成就停滞不前,如同处在空旷的南美丛林中,与任何事物都没有关联。而罗利会将个人抱负融入更伟大的事业中去。他有社会和组织的整体观念。虽然贝里奥的老兵曾与心怀不满的土著(在荷兰、格拉纳达和南美)打交道,他却没有产生这种意识。

罗利对这块土地有清晰的三重维度的观点,并认可它的潜在价值。但这种想法并非罗利独有。罗利的副手,牛津大学贝列尔学院研究员劳伦斯·基米斯如此描述西班牙的弱点:“这些西印度群岛的大国,并没有姻亲、法律、语言或宗教上的共同关联,即便没有对外贸易他们也能坚持下去。这些国家并非幼稚到不清楚自身实力。我发现,他们认为自己在控制西班牙人,而不是被西班牙人控制。”

除此之外,贝里奥看起来像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人。为自身历史、几个世纪的穆斯林规则以及慢慢净化土地而付出代价的西班牙人,仍然作为个体存在,仍然致力于神圣的战争,以及过时的骑士制度。在新大陆,这利益至上的阴暗面使得每个人都是孤立的,并且最终只为个人生存而奋斗。

在伦敦等待女王下达委任书的罗利与在特立尼达的贝里奥一样,都认为已经拥有黄金国。但两人都有自己的焦虑。库马纳总督力争特立尼达主权,一天,他带士兵来到西班牙港,要求贝里奥离开。贝里奥表示拒绝,然后总督离开了。贝里奥非常不安,他要求自己的士兵写一张表示忠心的声明(这是《鲁滨逊漂流记》的梦魇,又一次印证了笛福想象的事实)。

与此同时,罗利听说一位年轻的英国宠臣要去特立尼达探险,寻找黄金国。但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探险,只是为了获得经验,“变成熟些”——部分是女王的意思。年轻人想去南太平洋,女王不同意,说那条路线对于一个只有二十岁的人来说太危险。罗利很生气,但他必须等,等到年底,女王下达委任书。他后来写道,如果印第安人的酋长受到伤害,就“从此向所有的好事告别吧;因为虽然我自己像个小丑,却希望其他人有未来,并且想争取让这些酋长为陛下效劳,而不是将他们洗劫一空;我知道其他人会怎么做”。

这个年轻人是罗伯特·达德利爵士,莱斯特伯爵的私生子。菲利普·西德尼爵士是他的堂兄弟。他的母亲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堂妹,曾搬到女王的宫殿居住。根据下个世纪名人传编者的记载,年轻的达德利是位伊丽莎白式的“非常有造诣的绅士”:“一位严格的海员,一位优秀的航海家,一位出色的建筑师、数学家、医生、化学家,等等。”他坐下时仍非常高大,因擅长用长矛格斗出名,也因“是第一个训练狗坐下来捕捉山鹑的人”而出名。

他的人生一开始很顺利,但很快就变得糟糕。从特立尼达返回一段时间之后,他要求依法办事的主张遭到抵制,于是他离开第二任妻子和孩子,自我流放去了意大利。在那里,他能够使用在英国被否定的头衔。他成了天主教徒,利用一切场合迫害英国异教徒。一开始,他还与英国保持联系,将新船的设计图纸发送回去,有一次还“提议约束议会的无礼”,但几年之后,他成为意大利的贵族,只效忠于佛罗伦萨。

七十二岁时,他写的关于航海的作品用意大利语出版。他将此书献给托斯卡纳大公爵。一同被献上的还有特立尼达和圭亚那的地图,它用海船和裸体的印第安人作为装饰,地名都用意大利语标注(以S.Gioseppe表示圣约瑟夫 )。当新大陆上一个岛屿的海滩成为他的舞台,他成为英国拥护者心目中“骑士的唯一典范”,当他代表“出于责任与忠诚,我们必须维护的最高贵的女王”向贝里奥发去一封(或是假装发去一封)表示轻蔑的信函时,智识被保留,五十年前的探险荡然无存。

改变了的不只是忠诚。在特立尼达,那是充满梦想和骑士精神的时期,是诗意地见证英勇壮举的时期,是挑战的时期,是在充斥危险和野蛮民族的奇特炫丽的森林里找出命定敌人(以及西班牙人如何胜任这个角色)的时期。

对这次探险最详尽的记录一直到一八九九年,它们都被保存在手稿中。手稿是怀亚特上尉写的。他身份不详,视达德利为骑士中最伟大的英雄,并把自己看作达德利的侍从。他追求一种能够同时契合探险与自身角色的风格。海上风暴如同“世界的第二次大洪水”。怀亚特的日记总是追求这样一种效果,它第一次体现出横跨大西洋到特立尼达的美妙之处:全体船员在特内里费岛庆祝圣诞节,“那天很热”,大家“从一艘船游到另一艘船”,“对彼此大声欢呼”;二十二天的旅程;飞鱼像一群受惊的云雀从海面掠起;新的气候条件。

在怀亚特日记之前的特立尼达文件里,海洋只是海洋,没有对新大陆气候的描述。弗吉尼亚、纽芬兰、圭亚那雨林和安的列斯群岛是一体的。地形整齐匀称。哥伦布曾看到花园,它们就像三月里巴伦西亚的花园,没人知道更多。怀亚特脑中都是以前看过的伦敦剧本(他能背诵新剧《西班牙悲剧》中的某些章节),他开始写传奇故事。但在欣赏自然界的时候,他的文字里同样充满惊叹,可以看出,中世纪时期的新大陆探险正在慢慢结束。而贝里奥,怀亚特砍伐森林时遇到的奇怪敌人,也在探险中受到了双重禁锢。

达德利有一百四十名士兵和两名有经验的水手。本杰明·伍德上尉非常了解特立尼达。水手长亚伯拉罕·肯德尔是当时英国最好的航海家之一。九年前,他和德雷克在西印度群岛航行,曾参与圣多明各城为期一个月的逐户毁坏活动。他曾在一次环球探险中带着两艘小艇从帕里亚湾逃跑。因不时有航船失事,这种探险目前已经结束。肯德尔与危险有一种模糊不清的联系,所以他不受人喜欢。一些传言提及他不允许有人死在自己的甲板上,为防止有人这样死去,他曾把类似于鲁滨逊·克鲁索这样的人流放到圣海伦娜岛。

以达德利的实力,他本可以占领特立尼达。但他不想有战争。他不知道贝里奥实力如何,也不想与罗利对抗。他此行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经验,为了考证有关印第安人、西班牙人和黄金的传说。他刚将船停靠在沥青湖边的帕里亚湾,便派一位船长和“几位绅士”去看看能否遇到“一些野蛮人,或者至少与他们进行对话”。印第安人被带过来了。他们给印第安人刀子、喇叭、珠子、鱼钩和小斧,希望他们带一些黄金回来。结果他们拿来了坚果、水果和烟草。

他们中有一个印第安人会说西班牙语。这是一个警告的信号。但达德利问他附近是不是有一座金矿。印第安人说马上带他们去。他带领他们沿着海岸走了八英里,来到外国人经常挖金子的地方。怀亚特和他的朋友挖了许多沙子和白铁矿。每人肩上都扛了一袋,再走八英里回到船上。

第二天早上,达德利命令陆军上岸。不久之后,他自己也上了岸。船上鸣礼炮,士兵们“反复高喊伟大的训令”,枪声“响彻山谷”。他们向金矿进军,井然有序。怀亚特认为,“即便有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向我们冲过来,他们也不能对我们造成伤害”。怀亚特前一天行军十六英里,这次又全副武装行军八英里,但他关心的是司令官。

“就这样,在极其炎热的日子里,我们在深沙中走了八英里,司令官在前面带路,上帝知道,他一点也不习惯那样步行。我们最后来到金矿的所在地,将装备放到便捷的地方,安排好哨兵之后,剩下的人都被派去搜集矿石。我们很快就搜集了很多,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桶装满后,还剩下四分之一大桶,我们无法带走这么多。这时,海水涨潮,我们被迫待到半夜,然后,潮水退却。

“这时,司令官感觉到雾霾开始降临,于是砍了很多树枝铺在地上,他躺在上面,上了年纪的巴罗把自己的旗子盖在他身上,怀亚特在我们当中挑选了一些最强壮的人,围站在他旁边。

“这样休息了一段时间,他醒了。没过多久,我们接到警报。我想这是哨兵疏忽所致的错误判断,并非真有敌人攻击。因为夜晚总有一面像火一样的旗帜出现,我在森林里至少看到过几十次,它们上面好像挂着许多点燃的火柴。我说服自己,给警报带来的恐慌找了一个借口……

“就这样,当士兵休息好,潮水开始退却时,司令官下令返回。命令是通过号角和鼓声下达的,我们全体步行前进。水深及腰,司令官第一个下水,水没到他的裆部。作为一位宠臣,这对他来说非同寻常,但作为西印度群岛的司令官,享有行军中的最高权威,肩负坚定不移的决心,这么做并非不合适。我们都跟在身后,毫无疑问,这些行为将证明他是骑士中的唯一典范。无论决定做什么事情,他都会根据主人的想法和建议去做。一旦有了应该做的事情,他会迅速地完成。他会像恺撒大帝那样说:我来,我见,我征服。

凌晨两三点,他们回到船上。海湾的岸上是一片空地。不过他们在午夜全副武装地走过去,产生了戏剧般的效果。他们共有两次冒险,一次是萤火虫,一次是潮汐,而且身上沾满沙子。西班牙人没有出现。那天,达德利起床时对自己说:我来,我见,我征服。他准备制作一块合适的铭牌。他在一块铅板上雕刻出女王的兵器,兵器下面刻了一句拉丁语,代表伊丽莎白女王和他占领了这个岛。铭牌做好时已是黄昏。达德利把自己的剑交给怀亚特,要他把这块铭牌挂在金矿边的树上。

怀亚特明白这个任务的重要性。他马上带着同伴上岸——更富有戏剧性——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八英里来到矿山。他们决定在岸上的树林里过夜,遂选了一处有水有树的地方,怀亚特解释说:“那是所有士兵行军服役的两样必需品。”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构筑防御工事。当他们觉得自己的营地“不容易被攻破”时,便安排哨兵把守,其他人躺下睡觉。

怀亚特睡得很好,不到三天,他步行四十英里。早上,他听哨兵说昨晚听到了狗吠,还有一团火出现过好几次。怀亚特“怀疑有敌人在进行侦察”。现在,礼炮齐鸣、号角吹响之后,他认为到了该小心的时候了。他“开了两三枪”,然后“尽量隐秘地”走了一百步进入树林。他们看到沙地里的脚印,怀亚特认为这是敌人的侦察员在晚上留下的。这样的发现让他感到满意,他认为没有必要做进一步的秘密行动。回到营地后,他召集属下,“井然有序地”朝金矿进发,那是他们“要完成任务”的地方。

“首先,我们庄严地吹了三次号角,士兵站成一圈,怀亚特在中间,手持女王的兵器,兵器被一块镶有深色银丝边的白色丝巾包裹住。赖特先生和文森特先生陪在旁边。我们每个人都带着武器,展开司令官的旗帜,用号角与锣鼓开道……我们就这样走上山顶,来到一棵生长茂盛的树边,然后停下来。一阵静默之后,怀亚特向部队宣读铭文,先用拉丁语,然后用英语。他亲吻铭牌之后,让一位木匠用准备好的锤子和钉子把它固定在选好的树上。

“我们宣读:‘尊敬的罗伯特·达德利爵士派我们来到这里,以他的名义并且用他的剑来完成这次光荣的行动,上帝支持他,他发誓会以这把剑击败世上的任何骑士。’宣读完毕,号角和锣鼓齐鸣,大伙高呼:‘上帝保佑我们的伊丽莎白女王。’我们尽可能庄严地完成交给我们的任务,然后便走下山。”

怀亚特又看到进一步效劳的机会。他让手下每人都带了“同样多的”白铁矿,然后行军八英里回到船上。

第二天,他们有了一个主意。他们坐船到金矿所在地。达德利称它为“侨民港”。虽然无法从岸上看到,但他们可以从海上看到有“设防和驻守的”西班牙港。亚伯拉罕·肯德尔记得那里是印第安人的康奎拉比亚村。他有些不安,但达德利认为那是一个为船只提供“淡水、弹药和修整”的好地方。他派陆军上岸。怀亚特现在承认,前一天那些“难以攻破”的防御工事“建得过于匆忙”。他们将它拆掉,又建了一些“无法击垮的”防御工事。达德利自己留在船上,又上岸待了一会儿,亲切地与“野蛮人”交谈,他说服了其中两三个跟他回到船上。这对野蛮人来说很危险:他们中至少有一个会被扣留。这对达德利来说也很危险:这些印第安人会说西班牙语,也有西班牙名字。

午夜时分——怀亚特的叙述有些跳跃,事情变得模糊起来——达德利带信给怀亚特和其他人,要加快速度,并且把船准备好。说西班牙语的印第安人就是树林里的侦察兵:正如肯德尔担心的那样,贝里奥的西班牙随从从一开始就与这些印第安人建立了联系。本杰明·伍德船长已经去了一个印第安人村庄进行谈判,还没有回来。他们肯定要去攻打那个村庄。战争不可避免。

“第二天,乔布森船长决定行军去帕拉考,占领那个镇。但正当他命令怀亚特准备一个连队出发时,我们发现从树林中的峭壁里出来两三个人,他们向我们挥舞着停战旗,表明来和我们谈判是合法的。乔布森船长立即同意。当他们来到他面前时,他说:‘Vinie en pais ou con gero.’用我们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们要和平还是要战争?’然后他们交给他一封信。”

就这样,隐瞒国籍的西班牙敌人出现了,他们举着停战旗,言语粗鲁。信一定是贝里奥写的。后来达德利说,贝里奥有三百人,是为他“准备的”。这只是贝里奥在根据印第安人探子的情报虚张声势,他在特立尼达只有不到五十人,而且都被分派在圣约瑟夫城和西班牙港。那天晚上,达德利又给岸上的士兵传送了一条消息:多次行军之后,他们应该谨慎小心,不让对方了解自己队伍的人数。如果有西班牙人出现,就告诉他们达德利非常鄙视他们。但是第二天,达德利将他的三只小帆船派回了英国。

他们在等待贝里奥第二次来信,信可能关乎本杰明·伍德船长以及将他释放的条件。第二天黄昏,信来了。送信的是两个印第安人,他们还带来了礼物。达德利接过信,露出鄙视的神情(他也命令部下采用这种态度),拒绝与印第安人说话,也不接受礼物。第二天,他下令所有士兵从岸上撤退,载满枪手的船整晚都停靠在近海处,“若有人攻击兵营,枪手就从他们背后进攻”。到了早上——毫无疑问,本杰明·伍德又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准备离开。

不过还有时间再做点事情。他们又准备了一块铅铭牌,上面写着:罗伯特·达德利,英国人,莱斯特伯爵之子,登陆此岛此地,将之命名为“侨民港”,并在此停留,做心仪之事,未受任何干扰。一个士兵,未带达德利的剑,也没有号角与锣鼓跟随,独自将铭牌带上岸,将它立起来,或者说只是放在了那里。因为他没带“木匠”,并很快就回到了船上。他们向岛的南部驶去,离开了贝里奥的港口和巡逻队。

探险还没有结束。他们仍然带着那个说西班牙语的印第安人俘虏巴尔塔萨,并且还抓了另一个印第安人。他们问巴尔塔萨有关黄金国的事,他不想说。他们“威胁说要杀了他”,他才说,而且愿意带他们去黄金国。另一个印第安人不需要任何威胁,他说,所有关于黄金国的传说都是真的,“那里的野蛮人脖子上挂着精美的金块,代替了铠甲”。根据怀亚特和其他人后来的回忆,那个印第安人只是通过“手势”“确认”了这一点。

但这对达德利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说他会和巴尔塔萨一起去黄金国。有人反对:“大家都认为,这么一位重要且有前途的勇士,就像还没有用羽毛装饰的矛,不应该冒险坐在又小又简陋的船上。”达德利明白这一点。他也知道,这些人害怕留下来接受亚伯拉罕·肯德尔的指挥,他们“有些害怕”他的“邪恶”。肯德尔本人坚决不去。被选上领队的是带第二块铭牌上岸的人。他并不乐意。怀亚特听到他说,“前一天晚上梦见自己被淹死了”。

他带着“两位大副、水手长、炮手长、下士和下士的副手、军械修护员、一位木匠、两位有教养的少年船员,以及两位勤勉能干的荷兰人”,还有那两个印第安人出发了。他们穿过海洋来到大陆,一周以来音讯全无。怀亚特和其他人“每天在船上向上帝献祭,非常虔诚地祷告,祈求上帝保佑他们”。两个星期过去了。肯德尔放弃了他们。他已经在嘀咕船边那些危险的“激流和漩涡”,还有以前“由此引发的灾难性经历”。像往常一样,他急于减少自己的损失,于是准备撤出帕里亚湾,避开贝里奥的西班牙随从。

在帕里亚湾的另一端,巴尔塔萨带领寻找黄金国的队伍来到一个印第安人村庄。他们从那里的村民口中听说了黄金的故事。之后巴尔塔萨带着他们往一条小河的上游走,河里全是倒落的树木和森林中的残枝败叶,以至于有些时候他们不得不抬着船前进。正当他们这样朝南美丛林“挺进”时,一天晚上,巴尔塔萨这个“狡猾的恶棍”溜进了树林。他们“大吃一惊”,赶快把另一个印第安人绑了起来。但这于事无补,因为他们现在才发现,他既不会说英语也不会说西班牙语,只是不停地指着某处说,“Paracoa,Paracoa”。他试图为他们指出回到帕里亚湾开阔水域的路,但他们没有理睬他。

后来,即便“我们认为将这个倒霉蛋捆绑得非常严实,他也在一个夜晚相同的时间逃上了岸。不过这次的河更宽。我们紧追不舍,折腾了很久。但我认为他很难回到他的国家,因为他被棕褐色的戟击中了”。第一次见到圭亚那的河流时,它是那么“美丽,宽阔,无边无际”,白色、朱红色,甚至“纯蓝色”的水鸟在河上掠过,“周围始终如一的美丽景色与河岸自然地融为一体,时常让人感到愉悦”,现在,对于他们来说,这条河已成为可怕的劳动场地,“划船、拖船和抬船”。他们不停地祈祷出现奇迹,然后来到了帕里亚湾。

他们当时昏昏沉沉地——已经三天没喝水了——开始把船划向错误的方向。他们不得不划回去。后来,当回到离开达德利和肯德尔的地方时,他们一艘船也没有看到。他们决定冒险去西班牙人那里,划船回“侨民港”。在那里,他们看到自己的船与另一艘停靠在一起。新船来自英国的普利茅斯。五天前,这艘船奇迹般地出现,救了他们。光凭这一点就能够让肯德尔和达德利自愿留下来。达德利欢迎这些“快要饿死”的人回来,他下令鸣炮“整整一小时”。

第二天,达德利建议,根据已获得的经验,以及新来的英国船提供的保护,他们应该再尝试一次寻找黄金国的探险。他问是否有人愿意同行,但没有,“一个也没有,虽然我有权绞死或杀死他们”。这次他不得不一个人去,没人会阻挠他。而且,达德利想做一些事来干净利落地结束这次探险。他开始怀疑那些沙子和白铁矿(后来他说,他一开始就知道那仅仅是沙子)。他也想给新来的人留下好印象,他们了解那个地方,不是傻瓜。他决定穿越特立尼达。他仔细选了一个地方,它在圣约瑟夫城、西班牙港和那些奸诈的阿瓦克斯印第安人村落的南边。

故事以老套的方式开始:向新来的人展示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怀亚特先带领三十名士兵登陆,准备在达德利上岸时以“响彻山谷的枪炮声”迎接他。然后他们抓了一些印第安人做向导。这些印第安人立马宣誓效忠于伊丽莎白女王。他们向印第安人打听黄金的事,得知“侨民港”附近有个印第安人是用熔化的白铁矿炼制黄金的专家。他是个友好的印第安人,怀亚特转述他的话,“已经习惯了我们每一次设防和换哨的号角声与枪声”。但巴尔塔萨的事已经传开。这名印第安人黄金专家用了几秒钟就逃进树林。他“恰好从我们手里逃脱,在火上煮沸的食物都没来得及处理,我们让他连吃的劲儿都省了”。

他们在密林里行军,越过实际并不存在的“高高的令人厌烦的山岭”,涉过“深深的危险的河流”。同抬着船在圭亚那被阻的河流里行走相比,这还不算糟糕,但怀亚特认为,只有在这种条件下参加过行军的人才能领会他们的艰难,因为特立尼达以及一些类似的国家都“森林茂密,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不一样”。

印第安人在他们到达前的那个晚上逃走了,留下房子和晚餐。达德利仍然将白铁矿作为重点,他发现了许多有渣滓的坩埚。怀亚特认为,印第安人之所以逃跑,是因为号角声和频繁的步枪声,“我们是故意这么做的;我们仍然要告诉那些西班牙人我们行军的方式;举旗向英国致敬,完全忽略那些西班牙鸟人”。

行军二十英里之后,他们在一个空荡的印第安人村落扎营。他们听到了周围那些一无所有的居民吹响的哨声。怀亚特和其他人认为,那是战争之哨。他们绑住印第安人向导的手臂,用“亮晃晃的匕首抵住他们的喉咙”。但于事无补,有个印第安人挣脱绳索逃跑了。那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第二天早上,他们决定尽可能安静且迅速地回到岸边,不鸣号角,不放步枪。他们当晚登船,探险结束。

煮沸的晚餐,夜晚的战争之哨,空荡的房屋和烹饪器具:这是我们能接近的真实的印第安人生活。一八六八年,当查尔斯·金斯利 这个喜好游山玩水的人参观这些高地森林时,那些印第安人的村落和众多安静的居民可能已经消失了,他们曾频繁地在圭亚那河流和特立尼达森林之间迁徙。正是印第安人的消失使得西印度群岛这片区域的时间错位。在怀亚特的叙述中,达德利的探险距离我们如此之近,似乎也能够被放入这片充满神话的土地,构成其历史夜空的一部分,虽然只能以怀亚特喜欢的方式。

与达德利一起在夜晚行军的新来者是波帕姆上尉。他并没有像达德利期望的那样令人印象深刻,但正是他“截获”了多明戈·德·维拉发出的关于寻找黄金国的急件。波帕姆知道沃尔特·罗利爵士去特立尼达和圭亚那探险的计划。这些计划都要依靠印第安人的支持。多年以来,罗利一直在培训印第安人做翻译。他肯定不会认同达德利对当地印第安人的虐待与恐吓。

波帕姆肯定把信息告诉了达德利。达德利一回到英国就给罗伯特·塞西尔写了一封言语卑微的信。罗伯特·塞西尔是女王的首席大臣,投资支持罗利的探险。后来,在写给哈克路特的信中,达德利把有关自己探险的描述删减了很多,变得很谦逊:没有了装运沙子的部分,没有了隆重设立铅铭牌的部分,没有了威胁印第安人要将他们杀死的部分,没有了用号角和步枪将印第安人驱逐出家园的部分。他写道:“船长和我,为了沃尔特·罗利爵士停留了六天到八天(我们猜测,罗利爵士此次探险是有目的的),最后,凭借我们的智慧和他的船,我们本可以做成一些好事。但感觉即便过了六周到八周他都不会来,因此波帕姆船长和我都认为,不能再继续停留了。”

六天到八天的等待实际上是波帕姆停留在帕里亚湾的时间。达德利和波帕姆根本就没有等。他们傍晚回到船上,第二天早上离开——离开得正是时候。十天后——并不是六周到八周(达德利写信时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罗利从南方进入帕里亚湾。

罗利的武装力量并没有如计划中那样强大。他本来准备安排与埃米亚斯·普雷斯顿上尉在特内里费岛见面,但由于之前被罗利骗了奖金,普雷斯顿宁可自己去突袭。在穿越大西洋时,罗利与自己的两艘船被冲散了。因此他小心谨慎地进入帕里亚湾,在特立尼达岛的西南端停留了四五天。他虽然看到了印第安人的营火,但并没有看到印第安人或西班牙人。他认为,印第安人没来到船边,是因为害怕西班牙人。他从英国带来的两个印第安人翻译上了岸。他们从帕里亚湾靠近库马纳的区域征募了两个代理人。

船抛锚了,罗利放下一艘小艇沿着海岸航行。退潮时,他在河湾边露出的红树林根部看到了牡蛎。与哥伦布一样,他查阅古典权威著作,老普林尼的《自然史》。罗利查阅的不是第九卷——记述珍珠是露水滴入张开的牡蛎形成的,而是第十二卷——他认为它对红树林这样的植物有具体描述。罗利后来写道,在特立尼达,牡蛎是长在树上的。这被认为是他的谎言之一。他研究了沥青湖。亚伯拉罕·肯德尔曾表示,沥青“有助于修补容器”,罗利也这么认为。十二天后,与他分散的两艘船赶来。就这样,三艘较大的船,七艘较小的船,还有三百名士兵,一同驶向西班牙港。

在一面白旗下——西班牙和英国处于战争状态——维登船长乘坐旗舰的小艇前往“登陆点”。贝里奥的侄子担任指挥官。他有八个西班牙人和二十五名阿瓦克斯弓箭手。维登肯定在前些年就被认出了。他解释说,英国航船来特立尼达只为“补充给养”,他们要经过这里去佛罗里达卡纳维拉尔的英国定居点。维登带去了一封罗利写给贝里奥的信。西班牙人后来说,罗利也送了一枚戒指表示友好。维登说,他们现在带着大批武器和军需品前往佛罗里达,如果贝里奥需要的话,他们可以分一些给他用来镇压土著。

罗利的信被送给了圣约瑟夫城的贝里奥,维登邀请贝里奥的侄子和八个西班牙人到旗舰上喝酒。这些西班牙人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但他们不相信维登。维登催促他们,最后,贝里奥的侄子和四名士兵“在一定不会受到伤害的前提下”登船。他们饶有兴致地参观那艘船,主动提出购买亚麻布和其他东西。他们大吃大喝。罗利同他们谈起弗吉尼亚和卡纳维拉尔,表示自己只是想在回英国的途中顺便拜访弗吉尼亚——这话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喝了一点酒后,西班牙人感到很“快乐”。他们“吹嘘圭亚那及其财富,以及他们知道的所有路线和通道”。不久之后,宴请结束,西班牙人被扣留。

罗利的翻译和他们的代理人非常忙碌。那晚,一只载着两个印第安人的独木舟来到旗舰旁,其中一个是酋长。更多的印第安人来了,他们不停地抱怨说,贝里奥“把土地分割,给每个士兵一份;他把这个国家原先的统治者——德高望重的酋长变成奴隶,用锁链禁锢他们,将他们赤裸的身体与烧过的熏肉放在一起,还有其他此类的折磨”。他们从大陆带来阿瓦克斯印第安人,将他们重新安置在特立尼达,“那个地方有什么就吃什么”。最近,两名印第安人因为和英国海船进行贸易而被绞死并肢解。

罗利询问贝里奥的实力。印第安人说,贝里奥没有多少士兵,时刻希望能扩大队伍。去圣约瑟夫城有两条路,一条是沿卡罗尼河往上,不过这条河很窄,很容易被阻断;另一条是穿过印第安人的区域,要翻越西班牙港的高山。

第二天,又有八名贝里奥的士兵带着送给罗利的礼物来到西班牙港:家禽、野味,还有水果。维登邀请他们上船喝酒,“消遣一下”。他们拒绝了。维登给他们送了一些酒到岸上。天黑之后,又来了两个西班牙人,开始和他们的伙伴喝酒。

又一艘满载士兵的小艇离开旗舰。旗舰上发出信号,岸上的十四个西班牙人都被刺死。与此同时,贝里奥的侄子和他的四个手下在船上被杀。不久之后,西班牙港有了一百二十名英国士兵,罗利的翻译来到瓜拉瓜拉勒人和卡里涅帕果特人中间,告诉他们是时候了。

那天深夜,印第安人醒来,西班牙印第安人后备军潜伏起来,行军开始。考尔菲尔德船长带着六十名英国士兵走在前面,罗利带着四十名士兵跟在后面。太阳升起时,这些英国人和印第安人来到圣约瑟夫城。“几声枪响之后”,战斗就结束了。他们进入广场,英国人大喊:“和平!和平!”他们找到大约十二名西班牙人,除了贝里奥和在贝里奥第三次探险时担任副手的老人,其他人通通都被杀掉。

晚上,贝里奥的十六名士兵以及他在特立尼达剩余的驻军沿着卡罗尼河逃跑了。有些人去了沥青湖,那里有友善的阿瓦克斯印第安人和小船。有些人躲在沼泽地里。落在后面的西班牙女人跑进了森林。罗利说这些西班牙人“逃过一劫”,他本想将他们杀光,而且他还记录了这次屠杀,因为他觉得一位实干家应该这么做。“如果在我背后留下一支对同样的事业感兴趣,并且每天都希望得到西班牙援助的部队,我还不如去舔屁股。”

瓜拉瓜拉勒的族人重新占有了他们的村庄,贝里奥成了他自己建立的城市的囚犯。在建成这座城市的当天,多明戈·德·维拉曾竖起绞刑架和颈手枷,以之作为法律到来的象征。罗利写道,监狱里有幽灵,“我走进城市的同一座监狱,里面有五位领主,或者说小国王(在西印度群岛,他们被称为酋长)”。“他们被锁在一根铁链上,快饿死了,被折磨得大小便失禁:用他们的语言说是‘acarewana’。最近,自从英国人、法国人和西班牙人来了之后,他们称自己为‘船长’,因为他们发现,每艘船上的首领都这么称呼。这五个被锁在铁链上的船长叫瓦纳瓦纳勒、卡罗里、马卡利马、塔罗帕纳马和阿特利马。”

即便在奇思幻想时,罗利的思维也很严密。三百年后,西班牙文件被发现,瓦纳瓦纳勒——这个在野蛮名册上的名字得到证实并被赋予意义。根据那位前去游历的西班牙全科型法官的说法,贝里奥建城之后,“瓜拉瓜拉勒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瓜拉瓜拉勒的族人洗劫了圣约瑟夫城。罗利应他们的请求,两天后放火烧了这座城市:草屋,用茅草盖起来的教堂,圣方济会的女修道院。罗利后来带着他的两名西班牙囚犯去了西班牙港,在那里停留了三天。他把酋长们叫来,通过翻译与他们对话。

“我让他们明白,我是一位女王的仆人。女王是北方最大的酋长,是一位处女。她手下的酋长的数量比岛上的树还要多。她是卡斯泰拉尼人的敌人,因为他们实行暴政和压迫。她解放周围所有被他们压迫的国家,已将所有北方沿岸的国家从奴役中解放出来。女王也派我来解救他们,并且保护圭亚那地区免受侵略和征服。我将女王陛下的画像给他们看,他们都充满了崇拜与尊敬,就像崇拜偶像一样。”印第安人说,罗利的女王是Ezrabeta Cassipuna Aquerewana,“意思大概是最伟大的女王、最伟大的指挥官伊丽莎白”。

然后,罗利将贝里奥和他的副手带到特立尼达岛的南部。他没有在西班牙港留下士兵把守。

某天,第一个生还的西班牙人来到玛格丽塔岛。玛格丽塔岛的总督马上派出一只小船去西班牙港,船上有二十名印第安人桨手、六名西班牙士兵和一名军官。他们第二天到达,西班牙港又归属于西班牙人。对于西班牙人来说,战败比胜利更让他们清醒,他们搜集了如下事实:死亡人数、贝里奥士兵的逃亡情况、印第安人的敌对行动。罗利的名字给他们带来了麻烦。他们称他为拉里斯先生、瓜特拉尔、瓜塔拉尔,有时是瓜特拉尔伯爵。从罗利给印第安人的委任书中,他们知道了他使用过的头衔:康沃尔伯爵,英国女王警卫队队长。

他们从阿瓦克斯人那里听说罗利在岛屿的西南端,正在砍树修建堡垒。他已经架好三门大炮。他仍然与印第安人对话,承诺解放他们,要他们承认英国女王的权威。女王的兵器被陈列在一根高杆上。

贝里奥不明白这比袭击还要严重,也不知道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损失了三十名士兵,这些人贵比黄金。他的侄子也死了。但他表现得像是一名只打了败仗的士兵。罗利写道:“这个贝里奥是一位出身良好的绅士,非常勇敢,非常开明,是一位充满自信、心胸宽广的绅士。我会尽量根据他的地位和价值来派遣他。”

与“在西印度群岛出生的人”一起度过几年之后,为了奉承罗利,贝里奥才给予回应。罗利很感兴趣,他提问题,贝里奥像给国王写信那样回答他。他告诉罗利,他曾在欧洲服兵役,退役后来了西印度群岛,开始探险。他讲到伟大的第三次探险,杀马以及造船;讲到阿尔布加留在马诺阿金城印加王的宫殿里;讲到西班牙官员的忌妒以及与印第安人之间发生的麻烦事。

罗利弄清了所有奇怪的名字和所有复杂的阴谋。有时候,他不得不套一些事实出来:地形的具体细节,以及贝里奥曾经说起但认为不值一提的印第安习俗。贝里奥将穿越未知大陆的探险转变成了缺粮少水的困境、突发的疾病、滚滚急流和难以跨越的高山。想透彻地了解探险的罗利开始觉得贝里奥“胸无点墨”,并且“对这些事情不感到好奇”。

贝里奥很虔诚,献身于信仰,几乎与世隔绝。对他来说,除了黄金以外,身体是唯一的奇迹,是一个谜。疾病就是疾病,“几乎像瘟疫一样”,是上帝的安排。罗利想知道更多。他将真实与中世纪的幻想混合在一起。“阿玛派亚地区是一块位于河边且地势较低的沼泽地。由于洪水总是以小支流的方式排出,穿过沼泽地带,所以滋养了各种毒虫和毒蛇。西班牙人没有怀疑,也没有预见到这一危险,他们喝了那里的水之后感染了一种非常严重的流感。”

这次谈话提到维登前一年的探险以及贝里奥杀死维登八名士兵的事。贝里奥只是简单地说,维登对黄金国过于“好奇”。

罗利说,他也对黄金国感兴趣。这就是他来这里的原因,也是他在岸边建造堡垒的原因。而关于弗吉尼亚和卡纳维拉尔的对话,仅仅是对话。

贝里奥愈发愚蠢。罗利写道,他“突然极度忧郁和悲伤,并用他能用的所有理由来劝阻我”。即便吃水深度为十二英寸的小船也搁浅在沙坝上,洪水季节马上就要来临,印第安人怀有敌意。他试图虚张声势。他说,他希望某天自己的儿子从格拉纳达带援军过来。他拒绝提供更多信息,也不知道这些河流和部落的名字,只知道奥里诺科河,“他任何时候都没有与居民交流的意愿”。

圣约瑟夫城被烧毁一个月之后,玛格丽塔总督从阿瓦克斯探子那里得到消息——其中有两人在英国人口中得知——罗利仍然对贝里奥很友好。不仅在宴会上款待他,还请他担任去黄金国的向导,穿过奥里诺科河河口“杂乱无章的岛屿和被水淹没的陆地”。罗利说自己已经知道很多,贝里奥和维拉写给西班牙国王的信都在他手里。

一周之后,探子报告,贝里奥将被交给印第安人用箭射死,他的七十五岁的同伴阿尔瓦罗·豪尔赫会被绞死。这两人被拖上岸时,“枪炮齐射”。但他们未发一言。探子说,两天后,罗利带着贝里奥和豪尔赫到奥里诺科河上游去了,但并不确定。这时候,由于一些即将出现的原因,贝里奥和豪尔赫没有在罗利的记叙中出现。

罗利离开了三十天,其中有一半时间用在从帕里亚湾到奥里诺科河的途中。他偶然得到的第一个印第安人很有礼貌。印第安人说可以给他们引航,但几天之后的事实证明他并不会。他上次去奥里诺科河还是十二年前,那时他是一个孩子,现在已经不记得路了。“如果上帝没有送给我们另一个帮手,我们很可能会在那条迷宫一样的河里找不到来去的路,漂上整整一年。”另一个帮手是偶然抓获的印第安人,是第二个把他们带入奥里诺科河的俘虏。

作为一个探险者,罗利和达德利一样没有经验,甚至比达德利更胆怯。他一直认为自己人手不足,渴望新事物,但又对未知感到不安。对他来说,从二十英里外欣赏卡罗尼河的瀑布美景已经足够,因为自己“不擅长步行”。他的同伴们鼓励他走过一个又一个山谷,然后他高兴地发现“有鹿穿行于每条小径,夜归的鸟在每棵树上的歌声百转千回,白色、深红色、粉红色的鹳和鹭栖息在河畔,还有清新的空气”。

住在奥里诺科河河畔的印第安人已获知特立尼达的西班牙人被屠杀的消息。在莫里基多的领地上,他们欢迎罗利,视他为解放者。对西班牙港的印第安人说的话,罗利也对他们说了一遍,增加了七年前西班牙舰队被打败的细节。他听说过有关黄金国的古老传说,也听说过“矿山”的事。他们给他指着远方的一座山,说那里产钻石。印第安人希望他马上去寻找黄金国。但他拒绝了。他人手不够,供给也不足。他说,明年英国会派给他一千人,再加上印第安的“边境居民”,总共一千五百人,到时他就会出发。

他开始分发一些物品——后来被那位西班牙全科型法官称为“他从英国带来的奇怪的东西”。它们是金币,“价值二十先令的新币,上面刻有女王陛下的头像”。印第安人佩戴金币表示他们效忠于新主人。他把两个年轻的英国人留给印第安人酋长,其中一个是十六岁的孩子。作为交换,酋长把自己的一个儿子交给他们带到英国去。他们是如此相互信任,尽管罗利与奥里诺科河的印第安人相处的时间还未超过六天。

回帕里亚湾的途中下起了雨。罗利苦不堪言,不寻常的旅行对他来说都不容易。特立尼达的印第安人探子说他“非常高兴”地回来了。有关罗利“发现”圭亚那和黄金国的故事到此结束。“既然上帝乐于将我们平安地送到船上,那么是把圭亚那留给他们崇拜的太阳的时候了。我们继续向北行驶。”有诗意地节制,这是罗利说谎的方式,探险仍未结束。

贝里奥仍被囚禁。在特立尼达,在罗利的船上或堡垒里,他开始给玛格丽塔写信,希望借一千四百达克特作为他和阿尔瓦罗·豪尔赫的赎金。这并不过分,一个黑人价值五百到八百达克特。罗利写道:“这不同于我以往的生活——像流浪汉一样旅行,从一个海角到另一个海角,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只是为了掠夺普通的战利品。”但罗利的探险投入了太多资金,他开始考虑钱的问题。

不过还有很多让罗利分心的事情。他也在考虑黄金国和第二年的计划。他认为应该在西班牙港建一座堡垒。他派出两艘小艇去测量水深。玛格丽塔有消息说,罗利的人开始在沙滩上有淡水的地方挖地基。玛格丽塔总督派出一艘船去打听更多的消息,但它没有到达特立尼达就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是瓜特拉尔要来袭击了。

第二天,玛格丽塔出现了罗利的十艘船。他试图夺取这里的采珠业,但在损失一人后放弃了。他派阿尔瓦罗·豪尔赫上岸协商赎金。协议达成,但西班牙人内部争吵了起来。罗利转移到库马纳并计划进攻。他的翻译征募的两名印第安人代理人就来自库马纳,他们说知道通往市内的秘密通道,他们也保证会像在特立尼达一样发动印第安人起义。但他们和罗利都不知道的是,埃米亚斯·普雷斯顿船长四周前刚刚走过这条通道,西班牙人已经准备好战斗了。

接下来便是一场大屠杀:英国人勇猛登陆,西班牙人快速撤退到已经准备好且地势更高的位置,枪炮一齐射向袭击者。袭击者发现自身正处于一个没有任何掩护的山坡上。罗利的人转身跑回船上。西班牙人和他们的印第安人后备军在后面追赶。库马纳总督写道,阻止人们加入到追击队伍中去的只有仙人掌,然而“我不怪它们”。在袭击者试图爬上船时,印第安人弓箭手已为他们准备好毒箭,四十名英国人死在岸上。西班牙人给出了部分名单:卡罗菲尔德(考尔菲尔德船长,行军去圣约瑟夫城的首领)、泰森(塞恩船长)、格朗非罗(罗利的表兄弟,格朗维尔船长)。

上船后,痛苦接踵而来。中毒的人因口渴而“躁动不安”,但罗利认为喝水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贝里奥不知道毒药的成分,西班牙人用大蒜汁作解毒剂,但为时已晚。罗利没有提到的一点是,他精确地写出了(“也有一些必要的离题”)毒药的影响。“这些士兵承受了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折磨,忍受了最惨痛和不幸的死亡。有的发疯而死,有的肠子从身体里流出:不久颜色黑如沥青,气味难闻,没人能忍受去治疗或照顾他们。”

罗利自己也无法忍受。有两艘荷兰商船距离库马纳较远。罗利在那船上待了几天,只在晚上回到自己的船,回到挂着绿色丝绸幔帐的船舱。库马纳总督观察后认为,罗利这样做是因为他非常伤心。贝里奥后来说,船上死了二十七人。

没有可能得到贝里奥的赎金了。库马纳总督不太可能付钱。他是贝里奥的宿敌,曾发誓要杀了贝里奥。如果贝里奥被带回英国,他会这么说。经协商,贝里奥和阿尔瓦罗·豪尔赫可以用来交换一名受伤的英国男孩。

离库马纳较远的地方有一座西班牙人的房子。那人叫法哈多,愿意同每一位想做生意的人交朋友,不管是英国人、荷兰人,还是印第安人。法哈多曾是莫里基多的奴隶贸易伙伴,也曾把莫里基多交给贝里奥的人处死。罗利把贝里奥和阿尔瓦罗·豪尔赫带到法哈多的房子里,他们一起吃饭。罗利的海军上尉基米斯认为,贝里奥“失去了部队,已是孤家寡人,没有任何希望了”,现在“除了自我安慰和消遣之外,不能对任何事情打起精神”。

罗利也损失惨重。但他和法哈多说起他们的旅行。法哈多想知道罗利是否见过卡罗尼河边上的“脑袋不长在肩膀之上”的部族。法哈多是“一个最诚实的人”,他说“他见过这个部族的许多人”。罗利把这次谈话写进书里,没有提及法哈多的名字,他说不希望法哈多受到西班牙当局的威胁。他也说,在库马纳见面是“偶然”发生的。九年后,也就是罗利在伦敦塔的时候,这次谈话为莎士比亚的《奥赛罗》提供了一句台词:“……那些食人族和脑袋长在肩膀下的怪人。”

库马纳总督看着罗利离开,在正在写的报告中增加了如下内容:“后记。今天,星期五,三十号,英国人驶船离开……据说他要回英国。他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趾高气扬地离开。”两周后,离开古巴西部时,罗利遇到埃米亚斯·普雷斯顿这位友好的敌人。埃米亚斯·普雷斯顿成功袭击了玛格丽塔和库马纳,他用一种可想而知的讽刺语气写道:“我们与尊贵的沃尔特·罗利爵士相遇。在痛苦又快乐地发现圭亚那以及奇袭特立尼达岛之后,他开始返回。”

留下的只有受害者:圣约瑟夫城被铁链锁住的瓜拉瓜拉勒人;西班牙港码头那些“很多年没喝过酒”的“可怜的士兵”;“突然变忧郁”的贝里奥;库马纳仙人掌林中的尸体;船上正在腐烂的人。罗利留在丛林里的十六岁男孩已经死了。印第安人说,他的英国服装让一只老虎害怕得发疯。圣约瑟夫城的印第安人虽然觉醒,但没有得到保护,不久后会被再次镇压。

罗利回到伦敦,几周之内写了一本胜利之书,歌颂那块土地和那里的人民。至于本国的农民,他总是一提起笔来就放弃了愤怒,好像他们是被派来考验他的。在特立尼达和圭亚那,劳工通常从事“防止普通人破坏和偷窃的令人不胜其烦的工作”。就是死亡也没让他们免遭讽刺:维登那被害的八名士兵做起事来“像无人领导的聪明人”。至于爱尔兰人,罗利只有蔑视:食物、进食方式、威士忌、醉态。但他喜欢印第安人,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能吃最能喝的人”,他也鼓励自己的随从与他们喝酒。印第安有一种木薯酒,由女人把浸透的木薯嚼碎,然后从牙缝中喷出来(女性嘴里的酸有助于发酵),他发现这种酒“干净而甜美”。他充满赞许的眼光落在酋长身上。酋长正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身边有两名女人侍候,她们正“用长柄勺把六只杯子装满酒”。纯粹出于乐趣,他观察其中一个妻子:“我一生中几乎没见过如此讨人喜欢的女人。她身材不错,黑眼睛,胖胖的身体,五官端正,头发长度几乎跟身高一样,打了很多漂亮的结。”他不仅对酋长的妻子赞赏有加,还非常喜欢被带到集市上出售或以几把小刀作为交换的女孩。他写道:“她们跟我在英国见到的任何女孩都一样有好身材,一样讨人喜欢。”

被当作解放者:那是梦想的一部分。对罗利来说,奥里诺科河的印第安人欢迎他的那六天、魔幻般的森林和远眺“水晶山”的记忆融合在一起。水晶山“就像非常高的白色教堂塔楼”,一条宽广的河流从上面倾泻而下,没有碰到山的任何一个部分。除此之外,还有从未见过的“矿山”。最后,记忆将他拉出伦敦塔,伦敦塔也许是他潜意识里寻找的完美背景。在那里,他从岁月赋予的无法胜任的角色中解放出来,生存与死亡的真相达成和解,他归于沉寂。这就是他抢劫得来的东西,在探险之后,在摧毁了那么多人与物之后,迟来的东西。

“幸好黄金国没有被发现。”这是遭到罗利袭击后,西蒙·德·玻利瓦尔在加拉加斯写下的第一句话。 EdZsfCRC6mpYeJh45a/fXQcRzfo8y912iNzds0CmsJHs/O5ZtFHld/nXag0C9l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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