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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
1962

我来自特立尼达,一个比印度的果阿邦还小的岛,所以广袤的空间总是让我迷醉。踏上旅途,坐上二十四小时的火车,去看大河高山,这种愉悦只有外面的世界才能提供。但此刻,在印度待了六个月之后,我的迷醉染上了不安的色彩。因为,这里的广阔超乎想象,天空如此宽广深邃,日落景象不可能一瞥就尽收眼底,必须一点一点地加以欣赏。这里的景致因为广阔而变得单调乏味,又因为极度的单一和特殊的贫瘠而令人恐慌:弯弯曲曲的小块田地里,奄奄一息的庄稼,身材矮小的人民,营养不良的牲畜,还有正在崩溃的村庄,以及即使仍在建设、也散发着衰败气息的城镇。黎明到来,夜晚降临;一个又一个的火车站,彼此无法分辨,站牌狡猾地隐没,旅客们到达又离去,拥挤的人群与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骤然而至,让人茫然不知所措;旅程还得继续,直到这种广阔失去意义,让人无法再忍受下去——我想要逃离的,正是这无穷无尽的贫瘠与衰败的重复。

这里所说的,不过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在印度,显而易见的事情能够让人无法忍受;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常常处于近乎歇斯底里的状态。在那样的时刻,我希望忘记印度,我逃到一等候车室或卧铺车厢里,与其说是为了私密或舒适,不如说是为了寻求保护,躲避那些卧倒在月台上的羸弱身躯、舔食残羹冷炙的饿狗,以及被玩笑般虐打的犬只的哀号。到达印度那一天,我在孟买体验过这样的时刻;那时的我觉得,印度只是一种对感官的折磨。五个月后,我在查漠又一次体验到了,这个国家单一而又令人恐慌的地理环境在此地向我显现:北方,是群山,攀升而上,连绵不断;南方,越过寺庙的塔尖,是广阔的平原,我已见识过这番广阔,而今它激起的只有不安。

然而,在这些不断重现的时刻之间,还有许多不同时刻:恐惧与急躁被热忱和愉悦取代,走下火车,走进城镇,会发现贫瘠的气息只是表面现象,印度比我访问过的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更加欣欣向荣。在旁遮普小城,我听到铁锤撞击金属的声音,在海得拉巴 的化工厂,我看到厂里的许多设备都由印度设计和制造——这样的见闻让人意识到,她正身处一场工业革命之中;也许是因为各种误导,我从未真正信任过这样的革命。遍布印度各地的新居民区揭示出,除了谈论古印度文化(遇到这样的人,我总想拿铁杖打他),印度的审美意识已经复苏,有能力用国际化的材料创造出本质上属于印度的东西。(古印度文化招摇过市,让新德里的阿育王酒店成了最荒谬的建筑之一,其可笑程度只有巴基斯坦高级专员公署——一座招摇地宣示其信仰的建筑——能与之相比。)

我去过一些不知名的村庄,有半发达的,也有不发达的。从前,在这样的村庄里,我能感觉到的只有绝望,现在我发现绝望更多属于我这个观察者,而不是村民。我学会了越过污垢和躺卧在绷线床上的人去看问题,去寻找进步和希望的迹象,无论它们多么微弱:道路用砖石铺成,尽管路上也许覆有污秽;稻子成行排列,而不是散乱种植;村民面对官员或游客时,脸上挂着轻松的表情。我学会了寻找这些微小的征兆:数月之间,我的视力得到了校正。

但显而易见的事情总在淹没一切。我是一个旅行者,当一个特定的地方变得熟悉,不再那么让人害怕,就又到了继续前行的时刻——穿过永远不会变得熟悉的广阔土地,并为此感到悲伤不已;逃离的愿望又会重回我心里。

就很多方面而言,这个国家的广阔只有地理上的意义。也许正因为太广阔,印度人似乎才感觉有需要进行细分和区隔,把土地分割至方便管理的比例。

“你是哪里人?”这是一个印度式的问题,对于按照村庄、地区、社群和种姓来思考的印度人而言,我回答说我是特立尼达人,这只会让他们困惑。

“但你看起来像印度人。”

“嗯,我是印度人。但我家几代人都生活在特立尼达。”

“但你看起来像印度人。”

这样的对话一天要发生三四次。现在我常常不再解释。“我是墨西哥人,真的。”

“哦。”对方很满意。停顿。“你是做什么的?”

“我写作。”

“写新闻还是写书?”

“写书。”

“西部小说、犯罪小说还是浪漫小说?你一年要写几本书?你能挣多少钱?”

于是我开始编造:“我是老师。”

“你是什么学历?”

“本科。”

“只是本科学历?你教什么?”

“化学,还教一点历史。”

“真有意思!”在从帕坦科特 到斯利那加 的巴士上,一个男人这样说,“我也是化学老师。”

他就坐在对过,而我们还要一起度过余下几个小时的旅程。

在印度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你必须说清自己是谁,定义自己在宇宙中的作用和地位。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如果我按照种族或社群来思考问题,在印度的经验肯定会驱散我的思考。我是一个印度人,但以前我走在街上,周围不会全都是印度人,我也不会像这样悄然融入人群。这样的经验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让我感到气馁,因为在我的生活当中,我总巴望别人会注意到我的不同;只有在印度我才发现,这种刺激对我是多么重要,而特立尼达的多种族社会和我在英格兰的局外人生活,又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了我。成为少数族裔的一员总是让我感到富有吸引力,成为四亿三千九百万印度人当中的一员,则是一件让人恐慌的事情。

我在双重意义上是一个殖民地人:生长在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之中,又被排除在英格兰和印度的大都市之外。我到印度来,希望找到大都市人的风范。我曾经想象,这片土地的广阔也许会在印度人的态度之中有所反映。但如我所说,我遇到的却是牢房与蜂巢心理。印度和小小的特立尼达之间的相似之处也让我惊讶,在这两个地方我都有这样的感觉:大都市在别处,在欧洲或美国。我期望遇见大度、归属与自信,找到的却是种种自我怀疑的殖民地心态。

“外国让我喜欢得发疯。”一位异常成功的承包商的妻子说。这种疯狂的对象从外国食品延伸到德国洁具,再延伸到为儿子找一个欧洲妻子。她的儿子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身份,在餐桌上这样宣称:“哦,顺便问一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一个月要花三千卢比?”

“你只是游客,你不懂。”斯利那加巴士上的化学老师说,“这是一个糟糕的国家。要是有机会,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而印度的某个特定阶层,通常是更为富足的那些人,特别热衷于向外国游客辩解:不能把他们看作贫穷、肮脏的印度的一部分,他们有着更高的价值水准和行为准则,这个养育他们的国家总是让他们恼怒。在他们看来,二流的外国货色,无论是人还是商品,都比印度的要好。他们暗示说,他们看待印度的态度和欧洲“技术人员”一样:这只是一个可供暂时剥削的国家。在自由的印度发现这种征服者的态度,这种掠夺的态度——一种疯狂的态度,就好像机会随时可能被拿走——是多么奇怪的事情,难道不正是这些人民、这个发展中的社会给予了他们如此多的机会?

这种掠夺的态度属于由移民构成的殖民社会。和在特立尼达一样,这种态度在那些“假洋鬼子”(renonçant,一个精准的法语单词,用于描绘那些抛弃本土文化、一心想去法国的人)当中孕育了一种可悲的实利主义。而在印度,这种实利主义混合了东方和西方的庸俗——可悲的舞场,可悲的“西式”夜总会,收听锡兰电台节目的半导体收音机,穿着皮夹克或方格粗呢夹克的唐璜们——尤其令人恐惧。这种实利主义带有一种魅力,就像有些印度人带有的魅力,他们在国外住了两三年,宣称自己既不是东方人,也不是西方人。

必须坦承,我这个观察者很少看见他们的困境。那位急于展示其西方性的承包商妻子,不但定期去找占星家算命,而且每天都去庙里祈求好运。那位教师抱怨印度人不讲文明、言行粗鲁,但我们的巴士刚到斯利那加汽车站,他就开始当众换衣服。

特立尼达人,无论是什么种族,都是真正的殖民地人。而印度人,无论其如何声称,都植根于印度。但作为殖民地居民,特立尼达人正在努力成为大都市人,而与我交谈的印度人却并非如此:这是一个独特的国度,过去以及近十年取得了许多成就,印度人因此而成为大都市人,但现在,他们正在努力成为殖民地人。

在这里,一个人期望遇见自豪的态度,碰到的却是掠夺的心态;期望遇见大都市人,碰到的却是殖民地人;期望遇见慷慨大度,碰到的却是心胸狭窄。果阿邦刚刚解放,就已成为邦与邦之间争吵的对象。独立十五年之后,作为国家领导人的政客似乎已经被作为乡村头领的政客取代(我曾经以为后者是特立尼达的印度殖民社群所特有的现象,对他们而言,政治只是一种游戏,所关涉的东西并不比公共工程处的合同要多多少)。对这些乡村头领而言,印度只是由乡村组成的复合体。于是,把印度视为一个伟大的国家,似乎只是外界强加的看法,而这个国家的广阔原来也只是一种奇特的欺骗。

关于印度还有一种观点——是什么?它是一种比城市中产阶级、政客、工业家和相互分隔的乡村更大的东西。我们被频繁告知,“真正的”印度非此非彼。现在,我开始真正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用这个词!也许印度只是一个词,一个神秘的观念,足以容纳火车经过的所有广阔的平原和河流,所有睡在孟买的月台和步道上的无名氏,所有贫瘠的田野和发育不良的动物,所有被耗尽、被掠夺的土地。但也许,永远没有人会理解的,是这样一种广阔:印度是一种疼痛,是一个我会怀着巨大的柔情想起、但最终又总是想要逃离的地方。

(马维达 译) AVStY+KagQOkPg9bfoKkTHoU3rzv3/iJuqDq3Ecr1RDSKJb5hpx+4lPkuFQ36E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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