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就看见过,今天又看见了——在日名仓高原的十国岩旁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孤零零地踞在那里,仿佛岩石顶部缺了一块。
“那是什么啊?”执勤的哨兵们手搭凉棚张望。
不巧的是,阳光像彩虹一样夺目,怎么也看不清楚。其中一个人随意说道:“是兔子吧。”
“比兔子大,是鹿。”另一人说道。
“不对,鹿或兔子不会那样一直不动,看来还是块岩石。”旁边的人主张。
“岩石或树也不可能一夜就长出来啊。”有人提出异议。
更有饶舌之人掺和进来:“岩石一夜就能生长出来的例子不也有很多吗?陨石就会从天而降。”
“喂,管它是什么呢。”平时就大大咧咧的人则在中间和稀泥。
“怎么能无所谓呢?我们为什么要站在日名仓的哨卡上?我们如此严密地守卫着连通但马、因州、作州和播磨四国的要道与国境,难道只是为了白领俸禄在这里晒太阳吗?”
“知道了,知道了。”
“倘若那既不是兔子,也不是石头,而是人,怎么办?”
“算我失言,还不行吗?”
在对方的劝解下,这边才终于平息下来,但还是没有放心。“对,或许是人。”
“不会吧。”
“反正看不清,要不射支远箭试试看?”
提议者从岗哨拿来弓箭。此人似乎对射术比较自信,只见他甩开膀子,搭上箭,唰地拉开弓。那争议目标正好处于岗哨对面的缓坡上,和岗哨中间隔着一条幽深的山谷,黑乎乎地凸显在晴空和大地的交界处,格外惹眼。
嗖——离弦的箭像白头鸟一样,径直越过山谷飞去。
“低了。”后面有人说道。
第二支箭又嗖的一声飞了出去。“不行,不行。”另一个人夺过弓箭瞄准,可箭还没飞过山谷就掉了下去。“你们在吵嚷什么?”守在岗哨里监督的武士走过来,“给我!”他说着取过弓,往手臂上一搭,明显与别人不是同一水平。
正当他拉满弓,羽箭吱吱作响的时候,他却把弓弦松了下来。“这箭不能乱放。”
“为什么?”
“那是人。如果是人,要么是仙人,要么就是别国的密探,还有可能是想跳崖寻死者。总之,先给我抓来再说。”
“我说是吧。”刚才主张是人的哨兵得意地抽动鼻子。
“快给我抓来!”
“嗯,等等。抓倒是可以,可该从哪里爬到对面的山上呢?”
“沿着山谷?”
“不可能。”
“没办法,只能从中山那边绕过去了。”
武藏抱着胳膊,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谷对面日名仓哨所的屋顶。几栋房子的屋顶下面,有一个便是姐姐阿吟被关押的地方。他昨天就这样坐了一天,今天仍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一个岗哨,哨兵怎么也得有五十人甚至上百人,这些武藏早就想到了。他一直坐在这里,其实是在从一个视野极佳的地方仔细观察岗哨的地理情况。岗哨一面是深谷,去往岗哨的路上则有双重哨卡。再加上这一带是高坡,举目皆空,既没有可以藏身的树木,也没有高低起伏的缓坡。
趁着夜色行事本是适用于此种情形的办法,可是尚在傍晚时分,前往岗哨路上的栅栏就全部关闭了,一旦情况紧急,所有警报器都会响。
没法靠近!武藏在心底嘀咕。这两天他一直坐在十国岩下面冥思营救姐姐的方案,却怎么也想不出好主意,总觉得不行,就连豁上一死的气魄都被这种胆怯挫伤了。奇怪啊,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胆小呢?他对自己有些失望。我本不该如此懦弱,可是为什么?他扪心自问。
武藏抱起来的胳膊半天也没有松开。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竟如此害怕接近那个岗哨。我变成了胆小鬼,的确与从前的自己不一样了。可是,这究竟是不是胆怯呢?不!他摇摇头。这种心情并非缘于胆怯,而是因为被泽庵和尚注入了智慧。他盲目的眼睛已经睁开,已经能微微看清一些世事。
人类的勇气与动物之蛮勇性质截然不同。真正的勇士之勇与不怕死的狂暴有着根本上的差别,这也是那个人教给武藏的。眼睛睁开了——心灵的眼睛已经隐约能够看见这世上的恐怖,所以他回归了出生时的自己。出生时的他绝不是野兽,而是人。
一定要做这样的人——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武藏已经开始无比珍惜受之此身的生命。在这个世上,自己究竟能够历练到何种境界?完成历练之前,他决不想轻易丢掉性命。
“就是这样!”他终于想通,仰望着天空。
可是,姐姐又无法不救。哪怕不顾如今的珍惜与胆怯之情,也要救出姐姐。入夜之后,他就要从这边的绝壁下去,再爬上那边的绝壁。由于依托着天险,岗哨背后既没有栅栏,防卫也薄弱。
正当武藏下定决心的时候,一支箭忽然插进离他脚趾不远的地方。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对面的岗哨背后已经出现了不少豆粒般大小的人,似乎发现了他的身影,正一片哗然。然后立刻就散去了。
“一定是试探箭。”武藏故意一动不动。
不久,庄严的落日之光开始自西面扫过中国山脉的背部,武藏终于等来了夜晚。他站起来,捡起一块小石子。他的晚餐正在天空飞翔。他投出小石子,小鸟便从空中落下。正当他撕开小鸟,大口地吞吃生肉时,二三十名哨兵忽然“哇”的一声将他团团包围。
“武藏!是宫本村的武藏!”凑近之后,哨兵们才认出他,立刻发出第二声呐喊。“别小瞧了他,他厉害着呢。”他们相互告诫着。
面对杀气,武藏眼里也呼的一下燃起了杀气。“先让你们尝尝这个!”说着,他两手举起巨大的岩石,猛地朝人群一角抛去,石头顿时变成了血红色。他像鹿一样跳出包围,奔跑起来。众人都以为他要逃走,却发现他竟像毛发倒竖的狮子一样朝岗哨奔去。
“喂,那家伙要去哪儿?”
哨兵们一时呆住了。武藏像一只晕头转向的蜻蜓一样飞奔。
“他疯了!”有人喊道。
当第三次呐喊声响起,人们朝岗哨追去的时候,武藏已经从哨卡正面跳了进去。那里是牢笼,是死地,可是,武藏的眼里既没有威风凛凛的武器,也没有栅栏和差役。
“什么人?!”
武藏只一拳就把冲上来阻拦的目付打倒在地,自己毫无意识。他猛摇中间栅栏门的柱子,随即拔出柱子挥舞。对方的人数根本不是问题,他只知道黑压压聚集过来的便是对手。他只是大致瞄准,便有无数刀和枪折断飞向天空,又纷纷落在地上。
“姐姐——”武藏绕到后面,“姐姐!”他血红的眼睛瞪着眼前的建筑物,“我是武藏!姐姐!”
大门紧闭。武藏用五寸方柱连门带檐一起捣烂,牢卒饲养的鸡惊叫着飞上班房的屋顶,仿佛天崩地裂似的啼叫起来。“姐姐——”他的声音也像鸡一样嘶哑起来。哪里也找不到阿吟,呼唤姐姐的声音逐渐陷入绝望。
在一间牢房模样的肮脏小屋的角落里,武藏发现一名像黄鼠狼一样躲逃的年轻人。他把沾满鲜血的方柱疯狂地扔到对方脚下,大喊一声“站住”,猛地扑过去,照着那张已吓哭的脸就是一下子。“姐姐在哪里?快告诉我关押姐姐的牢房!不说我就踢死你!”
“不、不在这儿。前天,藩里有令,被转移到姬路那边去了。”
“什么,姬路?”
“是、是……”
武藏把这名看守扔向继续围拢过来的敌人,迅速躲进小屋的角落。五六支箭落在那里,他的衣角上也落着一支。
可下一瞬间,一直啃着拇指指甲、盯着箭一支支飞过来的武藏,突然朝栅栏跑去,像飞鸟一样跳到外面。
轰!
朝武藏射去的种子岛火绳枪的声音在谷底摇曳。逃出来了!武藏像从山顶滚落的岩石一样逃了出来!
要洞悉可怕之物的可怕之处!
暴勇是儿戏,是无知,是野兽之勇!
拿出武士的坚强!
生命比珍珠还珍贵!
泽庵的一句句话语以同样的速度在疾风一样奔去的武藏大脑里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