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外婆!”呼喊的是外孙丙太。他赤着脚,从外面刚奔回来,就一面擦鼻涕一面冲厨房嚷嚷。
阿杉正拿着吹火管在炉灶前吹火。“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
“村里都闹翻天了,外婆还有空在这儿做饭啊。武藏那家伙逃走的事,你还不知道?”
“啊?逃跑了?”
“今天天一亮,武藏就不见了。”
“真的?”
“寺里也乱了套,说阿通婶婶也不见了。”
阿杉顿时脸色大变。丙太没想到自己带来的消息竟让外婆如此吃惊,吓得啃起手指来。
“丙太。”
“是。”
“你快去,把分家的叔叔叫来,跟河滩上的权叔也说一声,叫他们快来。”阿杉颤抖着说道。
可是还没等丙太跨出门,本位田家外面就已经吵吵嚷嚷地挤满了人。女婿和河滩的权叔夹在里面,还有其他亲戚和佃户。
“是阿通那个贱女人放走的吧。”
“那个泽庵和尚也不见了。”
“肯定是那两个人搞的鬼。”
“怎么办?”
女婿和权叔等人已经抄起祖传的枪矛,神情悲壮地聚集在本家门前。
“老婆婆,你听说了吗?”有人朝里面喊道。
阿杉稳重老练,当明白情况属实后,她硬是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在佛堂里静坐。“在我出去之前,你们先静静。”
抛出这句话后,阿杉做了一番祈祷,又不慌不忙地打开放刀枪的柜子,穿好衣裳,系好绑腿,才来到大家面前。人们看到她腰带上插着短刀,草鞋绳系得牢牢的,立刻明白这个顽固的老婆婆要干什么了。
“不用慌!我老婆子这就去追,处置那个可恶的儿媳!”阿杉说着,呼哧呼哧地抬腿就走。
“既然连老婆婆都豁出去了,那我们也……”亲戚和佃户们群情激奋。众人以这个悲壮的老婆婆为将领,在路上捡了一些木棒和竹枪,向中山岭方向追去。可是已经迟了。当一行人赶到山顶上时,已近中午。
“就让他们这么逃了?”人们捶胸顿足,懊悔不已。不仅如此,由于这里已是国境,立刻便有官差赶来阻止他们继续前行。“这里禁止结党通行。”
权叔立刻上前周旋,说明来由。“如果我们就这样放弃,世世代代的脸面就要丢尽,沦为村里的笑柄,本位田家也将在贵领下无地自容。所以,在抓住武藏、阿通和泽庵三人之前,无论如何都请让我们通行。”他坚持道。
可是差役却断然拒绝,说于情可以理解,于法则不容。当然,如果向姬路城申请并获得许可,那就另当别论。可如此一来,逃跑者早就逃到遥远的藩地之外了,无异于白费功夫。
“那么……”阿杉与众人商量了一会儿,又折了回来,“若只有我这个老婆子和权叔二人,往返都没问题吧?”
“只要不超过五人,可随意进出。”差役说道。
“诸位……”阿杉点点头,慷慨激昂地要与众人告别,把他们召集到草丛里。
“这种情况,出门时我就想到了,大家都别慌。”
众人严肃地并排站在那里,注视着阿杉。阿杉翕动的薄嘴唇后不时露出突出的大门牙。
“把家传的腰刀带出之前,我老婆子就已经郑重地向祖先的牌位做了告别,并立下了两个誓言:第一,处决给家族抹黑的不孝儿媳;第二,确认儿子又八的生死。倘若又八还活在这世上,我就算用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也要把他带回来,让他继承本位田家,再从别处给他娶上一房比阿通强百倍的好媳妇,风风光光地在村民们面前把今天折损的面子讨回来。”
“果然想得周全。”有人咕哝了一句。
阿杉眼珠骨碌一转,视线移到女婿身上。“还有,我和河滩的权叔都已不再出来主事,要实现这两个大愿望,估计要花费一年甚至三年的时间,所以我打算抱着巡礼的念头遍游各国。我不在期间,就立女婿为家长,养蚕切莫懈怠,也别让田里荒了。都听见了吗,诸位?”
河滩的权叔年近五十,阿杉则已过五十。万一真的遇到武藏,恐怕眨眼间就会被对方结果性命。所以也有人提议,最好再选三名年轻人跟着一起去。
“不用。”阿杉摇头说道,“什么武藏,不就是个像婴儿身上长了几根毛的恶鬼嘛,用不着害怕。老婆子我虽没有力气,却有智谋。对付一两个敌人,这儿就够了。”她指指自己的嘴唇,颇有自信地说道,“我老婆子从来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们都回去吧。”
见阿杉一个劲催促,大家便放弃阻拦。
“那就再见。”说着,阿杉与权叔肩并着肩向东而去。
“老婆婆走好!”亲戚们纷纷从山岭上挥手,“若是生病,马上派人往村里送信啊!”“早早平安回来!”众人纷纷送别。
听不见背后的声音后,阿杉回过头对权叔说道:“你说呢,权叔?反正我们都是比年轻人早死之身,有什么好惦念的。”
“当然,当然。”权叔点点头。
这位权叔虽说现在靠狩猎为生,可年轻时也是在鲜血中成长起来的战国武士。他全名渊川权六,如今,他那裹着健壮筋骨的皮肤上仍残留着历经沙场的烟火色。头发也没有阿杉白。不用说,本家的儿子又八正是他的侄子,对于这次的事情,这位叔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老太婆。”
“什么事?”
“你是早就下定决心,做好了旅行的准备,可我还是寻常打扮,怎么也得找个地方整整行装啊。”
“下了三日月山,那里有间茶屋。”
“对对,只要到了三日月茶屋,草鞋和斗笠就都有了。”
如果从这里下山,从播州的龙野去斑鸠就近了。只是春末并不算短的白天已临近日暮。正在三日月茶屋歇息的阿杉说道:“赶到龙野已经不大可能了,今夜就先在新宫附近赶马人旅店的臭被子里凑合一夜吧。”她说着放下茶钱。
“好,那就走吧。”权六刚拿起新买的斗笠站起来,又说道,“老太婆,等等。”
“什么事?”
“我去后面往竹筒里装些清水。”
说着,权六绕到茶屋后面,把引水筒里的水装进竹筒。正要返回,他无意间从窗口朝昏暗的屋内瞅了一眼,不禁停下脚步。“病人?”
有人正盖着草垫子睡在屋内,一股浓烈的药味飘了出来。那人脸埋在草垫子里,看不清楚,黑色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
“权叔,还不快点!”老婆子喊了起来。
“哦。”权六应了一声,跑了回去。
“你在那儿磨蹭什么?”阿杉不高兴地问。
“那里好像有个病人。”权六解释。
“病人有什么稀奇的?多大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似的瞎逛。”阿杉斥责道。
权六似乎也在这位本家的老太婆面前抬不起头。“是,是。”他大大咧咧地糊弄道。
从茶屋去往播磨的路是一个陡坡,已经被往来的驮马踩坏,雨天时留下的坑洼硬邦邦的,早已凝固。
“小心摔倒,老太婆。”
“说什么呢。我还没有老到被这种路绊倒。”
这时,二人上方传来声音:“老人家,还很硬朗嘛。”
两人抬头一看,原来是茶屋的老板。
“哦,刚才承蒙招待。您这是去哪里啊?”
“龙野。”
“现在?”
“不去龙野找不到医生啊。都这时候了,我就是骑马去迎,回来时也至少得半夜了。”
“生病的是您的夫人?”
“不,不。”老板皱起眉,“若是内人或孩子,倒也没办法,可她只是个坐在凳子上休息的客人,倒霉哪。”
“刚才……我从后面略微瞅了一眼……难道是那个客人?”
“就是那个年轻女子。她在店前休息时,说觉得很冷,我也不能看着不管,就把里面睡觉的小屋子借给了她,可没想到她烧得越来越厉害,竟成了大麻烦。”
阿杉停下脚步。“那个女子莫非十七岁左右,是个身子瘦小的姑娘?”
“正是。说是宫本村的。”
“权叔。”阿杉递了个眼色,忽然摸摸腰带,“坏了。”
“怎么了?”
“我好像把念珠忘在茶屋的凳子上了。”
“哎呀,那我去取。”老板说着就要往回跑。
“不用不用,您正急着去请医生呢,还是病人要紧,您先忙吧。”
权叔率先大步返回。打发走老板后,阿杉也急匆匆赶来。果然是阿通!二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从被冰冷的大雨淋透的那一夜起,阿通就一直发烧。在中山岭与武藏分别之前,阿通完全没有感觉,可那之后走了不久,她便浑身酸痛,只好在三日月茶屋的里屋借了张卧床躺下。
“大叔……大叔……”大概是想要喝水,阿通呓语般哼哼起来。可是店老板早已关上店门请医生去了。刚才老板还来到她的枕边嘱咐了一下,要她坚持,可她似乎烧得早忘了。她口里干渴,仿佛吞进了荆棘的刺一样,高热灼烧着舌头。
“水……大叔……”
最终,阿通勉强起来,朝水槽方向爬去。她好不容易爬到了水桶边,正要摸过竹勺,忽然哗啦一声,不知何处传来屋门被推倒的声音。这山上的小屋本来就不锁门,从三日月山山坡上折回来的阿杉和权六偷偷钻了进来。
“真黑啊,权叔。”
“你先等等。”权六穿着鞋就走到炉旁,抓起一把柴火点上,借着火光一看,“啊……不在了。老太婆。”
“啊?”但阿杉立刻就发现厨房的门微微开着,大喊一声,“在外面!”
就在这时,有人猛地将盛着水的竹勺朝阿杉扔来。是阿通!她像鸟儿一样向茶屋前的坡道下方逃去,袖子和衣角在风中飞舞。
“可恶!”阿杉追赶到檐下,“权叔,你在干什么?”
“逃走了?”
“当然逃走了。你那么笨,让她察觉了……就在那边,快想办法!”
“在那边啊。”权六望着正像鹿一样在坡下奔逃的黑影,“不要紧。她是个病人,又是个跑不快的女人,我去追上她,一刀结果她性命。”说着权六便追赶起来。
阿杉也跟在后面。“权叔,先砍她一刀,头得等老婆子我出完气再砍下来。”
就在这时,跑在前面的权六大喊一声,回过头来。“完了!”
“怎么了?”
“跑到竹林谷里去了。”
“跳下去的?”
“山谷倒是很浅,可黑咕隆咚的看不清啊。必须得回趟茶屋,拿个火把来。”
正当权六站在种满毛竹的山崖边上犹豫的时候,阿杉猛地推了一把他的后背。“喂,还磨蹭什么!”
“啊!”权叔顿时从堆满厚厚竹叶的山崖上连滚带爬滑落下去,滑落声好一会儿才在遥远的黑暗深处止住。“臭老太婆,还真敢胡来!你也快点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