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在这边的山上一喊,对面的山上也会远远地回应。人们每天都在搜山,连养蚕、种田都顾不上了。
本村一直追捕新免无二斋的遗子武藏,因其出没乡间山道,杀戮村人,无恶不作,故一经发现,即可处决。降服武藏有功者,皆可如下所示领赏。
一、捕获者 银十贯
二、斩首者 田十枚
三、举报藏匿场所者 田二枚
特此公告。
庆长六年 池田胜入斋辉政 家中
告示牌威严地立于村长家门前和村口。因为有传言说武藏一定会到本位田家寻仇,阿杉一家战战兢兢闭门不出,还在出入口竖起栅栏。姬路的池田家也来了不少增援的人,万一武藏出现,就用海螺和寺里的钟等各种能制造声响的物品相互联络,毫不懈怠。
可是一切措施毫无效果,今天早晨也一样。
“哇,又被打死一个。”
“这次是谁?”
“是个武士。”
一具武士尸体在村头路边的草丛里被发现,头拱在地上,两条腿翘起,姿势怪异。被恐惧和好奇驱使的人们顿时围了上来,一片哗然。武士的头盖骨被打碎,而且似乎还是用附近的告示牌打碎的。被血染红的告示牌扔在死者背上,正面还有褒奖的文字,无意间一读,残酷的感觉反倒消失了,周围的人不觉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有人斥道。
七宝寺的阿通立刻缩回苍白的脸,嘴唇早已没了血色。早知这样不看就好了。她一面后悔不迭,一面努力忘记还闪烁在眼前的那张死人的脸,一路小跑到寺下。
此时慌慌张张从上面下来的,便是近期一直以寺院为大本营的大将。他与五六名部下一起,似乎接到报告正要前往某处。一看到阿通,他竟问起无聊的事来:“阿通啊,去哪里了?”
自从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阿通一看到这名大将的泥鳅胡就非常恶心。“买东西去了。”她扔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跑上正殿前高高的石阶。
泽庵正在正殿前面与狗嬉戏。看到阿通躲着狗跑去,他说道:“阿通姑娘,信使给你送信来了。”
“哎……我的?”
“你不在,我就替你保管了。”说着,泽庵从袖中取出信来,递到她手上,“脸色不对啊,怎么了?”
“在路边看见死人了,心里不舒服……”
“别看那种东西不就行了……但即使闭眼躲着走也不行,现在这世道,到处都滚着死人,只有这个村子还是净土。”
“武藏先生为什么要那样杀人呢?”
“不杀别人,自己就会被杀。既然没有被杀的道理,也就没有白白送死的理由。”
“太可怕了!”阿通还在战栗,肩膀直哆嗦,“要是他来了这里,那可怎么办?”
山上又飘起淡黑色的卷云。阿通拿起信,不由自主地躲到斋堂旁边的织布房里。尚未织完的男用布料还在织布机上。把朝夕的思慕之线都织进去,如果未婚夫又八回来,就让他穿上。从去年起,她就怀着这美好的梦想,一点一点织到今天。
阿通在机杼前坐下。“谁寄来的呢?”她再次看看信封。没人会给身为孤儿的她寄信,她也没有寄信对象。大概是有人弄错了吧,她再三确认收信人的名字。
信看来是通过数次的驿站传递才送来的,信封已经因手磨和雨浸变得破烂不堪。打开信封,两封信从里面掉了出来。她先打开其中一封,却是从未看到过的女人笔迹,似乎出自略微年长的女人之手。
阿通小姐:
若另一封信已阅,自无须多言,然作为证据,我也再添上两笔。
又八大人已被收为我方养子,已结姻缘,若小姐一直惦念下去,最终于双方恐皆无益处,特证明,望知悉。总之,又八之事,今后务请忘记便是。一笔告知。谨上。
阿甲
另一封则是本位田又八的笔迹,上面絮絮叨叨写了不少,不过都是些因故无法归来的话。归根结底,就是请阿通放弃他,另嫁别人。至于他的母亲,因不便去信说明这些情况,若见面时,只须将他仍活在他国的事情告知即可。
阿通只觉得大脑瞬间结成了冰。她没有眼泪,只是哆哆嗦嗦夹着信纸一端的手指甲,看起来就跟刚才的死人指甲一样毫无血色。
尽管所有部下都风餐露宿,日夜疲于奔命,可泥鳅胡大将却把寺院当成安乐窝,悠然住了下来,一到傍晚,寺院就得给他烧洗澡水,煮河鱼,还得从民家找些好酒来款待他,光是这些就让寺院头疼不已。可是今天,到了繁忙的傍晚,斋堂里仍没有阿通的身影,给这位客人送去的晚膳自然就迟了。
泽庵仿佛寻找迷途的孩子一样,一面呼喊阿通的名字,一面在寺内转来转去。织布房里面既没有机杼声,门也关着。从门前经过了数次,泽庵也没有打开门进去看看。
住持也不时来到走廊。“阿通是怎么回事?”他大喊,“不可能不在啊!连客人都抱怨了,若是没了斟酒的,还喝什么酒!快给我找来!”寺里的男仆不得不提着灯笼朝山麓方向找去。
泽庵无意间打开织布房的门一看,阿通就趴在织布机上。一个人在黑暗中拥抱着寂寞。
泽庵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沉默了一会儿。在阿通脚下,两封被可怕的力量碾搓过的信已经像诅咒人偶一样被踩烂了。泽庵悄悄地捡了起来。“阿通姑娘,这不是白天那信使送来的信吗?怎么不收起来?”
阿通碰都不碰一下,只是微微地摇摇头。
“大家都在找你。唉……心情似乎不大好啊,快去给客人倒酒吧,住持都有些为难了。”
“我,头有些痛……泽庵师父,今晚不去行吗?就今晚。”
“我从来都不觉得让女人出来斟酒是好事。可是,这儿的住持也是世间凡人啊,他哪有什么力量以非凡的气度去对抗领主,将寺院的尊严维持下去呢?既要好酒好菜地招待,又要取悦泥鳅胡。”说着,泽庵抚摩着阿通的背,“你是这寺里的和尚养大的,在这种时候就帮住持一把吧……好不好?只要稍微露一下面就行。”
“嗯……”
“那就走吧。”泽庵将阿通扶起来。
眼泪汪汪的阿通这才终于抬起脸。“泽庵师父……那我就去吧,但您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去找住持呢?”
“这倒没问题,但那个泥鳅胡似乎讨厌我,我一看到他的胡子,就想戏弄一下。虽然这样很幼稚,但还是有我这样的人。”
“可是,我一个人……”
“住持在那里,没事的。”
“可是我一去,住持就走了。”
“原来是害怕这个啊……那好那好,那就一起去。先别急,你先化个妆。”
不久,阿通终于现身了。泥鳅胡大将略微正了正那歪斜的官帽,高兴地一杯接一杯喝酒,眼角与红脸庞上的泥鳅胡正相反,渐渐垂了下来。可是他的心情仍无法完全好转,因为烛台对面有个多余的人,像个盲人一样一屁股坐在那里后就没动,只是弓着腰,在膝上抱着书阅读。
此人正是泽庵。泥鳅胡大将以为他是寺院里打杂的和尚,终于禁不住用下巴指着他:“喂!”
可是,泽庵连头都不抬一下,阿通悄悄地提醒了一声。
“哎?叫我?”
泽庵正要抬头环视,泥鳅胡大将傲慢地说道:“喂,打杂的,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不,待在这里也没关系。”
“若是在酒桌旁读书,那酒还能好喝吗?起来!”
“书已经扣过来了。”
“真碍眼!”
“那么,阿通姑娘,请把书拿到屋外去吧。”
“不是书,是你,坐在酒桌旁让人不舒服!”
“那可就不好办了,我又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成烟、化成虫,停在餐桌一角……”
“还不退下?你、你这无礼的家伙!”泥鳅胡终于愤怒起来。
“好吧。”泽庵假意应了一声,抓住阿通的手,“客人说了,他喜欢一个人待着。喜欢孤独可是君子的心境,打扰了大人的雅致多不好,咱们快退下去吧。”
“喂、喂!”
“什么事?”
“谁让你领着阿通退下的?你这个傲慢可恨的家伙,我平时看你就不顺眼。”
“和尚与武士还真是少有可爱的啊,就像你的胡子那样。”
“站好!滚到那边去!”说着,泥鳅胡大将伸手便向竖在壁龛上的阵刀摸去,那泥鳅胡一下子竖了起来。
泽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站好?怎么才叫站好?”
“越来越不像话!打杂的,我要你的命!”
“要贫僧的人头?哈哈哈,算了吧,真无聊。”
“什么?”
“再也没有比砍和尚的头更无聊的事了。若是让我离开身体的头嬉笑起来,那你可就丢脸了。”
“哦?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用离开身体的头再耍贫嘴!”
泽庵的饶舌让大将越来越愤怒,握着刀柄的手不住地发抖。
阿通一面用身体护住泽庵,一面哭着责备道:“您在说什么啊,泽庵师父。哪有人对武士大人如此说话的?快道歉。就算是行行好吧,快道歉啊。要是您被杀了,那可怎么办?”
可是泽庵仍没有停止。“阿通姑娘才需要退下呢。我没事。领着那么多人,花了二十多天,却连区区武藏的头都没有拿到,这么一个无能的家伙凭什么斩下我泽庵的脑袋?他要真能砍下来,那倒奇怪了。太奇怪了!”
“不许动!”泥鳅胡满脸通红,手按刀柄,解开刀鞘,“阿通,退下!我非把这个多嘴的打杂和尚劈成两半不可!”
阿通把泽庵护在身后,扑倒在泥鳅胡脚下。“您肯定是一时生气了,请您多多包涵。这个人无论对谁说话都是这种口气,绝不是只针对大人您一个人开这种玩笑。”
可是泽庵立刻接过了话茬。“喂,阿通姑娘,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事实,窝囊废武士就是窝囊废武士。我说错了吗?”
“您还说!”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一直兴师动众地搜山抓武藏,武士倒是毫不关心花了多少时间,可农家却麻烦大了。若地里的农活全撂下,每天都为了这分文没有的活计奔波,那些佃户可全都得喝西北风了。”
“喂,打杂的,你别仗着自己是和尚,就敢诽谤政事!”
“不是诽谤政事。我说的是那种夹在领主和百姓之间,假公济私,跟尸位素餐没什么两样的恶劣官吏。就说你吧,今晚你凭什么悠闲自在地在这方丈室里穿着款款长袖和服,沐浴更衣后喝着一杯杯美酒,还要让美女来陪?是谁给的你特权?对领主要忠,对百姓要仁,这难道不是做官的本分吗?你却无视对农事的妨碍,也不思部下的辛苦,只顾一个人假公济私,鱼肉百姓,假借君威劳损民力,这难道不是恶吏的典型吗?”
“……”
“如果不信,你就把我的头砍下来,拿到你的主人姬路城城主池田辉政大人面前看看,辉政大人一定会大吃一惊:咦,泽庵今天怎么只来了一个头?辉政大人与我可是自妙心寺茶会以来的至交,无论在大坂城还是在大德寺,我们都经常见面。”
泥鳅胡顿时吓得目瞪口呆,醉意也减轻了一些。他还无法判断泽庵所言是真是假。
“你最好先坐下。”泽庵给了他个台阶下,“你若不信,我倒也可以先带点荞麦粉之类的土产,贸然去拜访一下姬路城的辉政大人。只是我这个人最不愿意叩大名的门……而且,一旦在茶余饭后说起你在宫本村的所作所为,你免不了要受切腹之罚。所以我一开始就劝你罢手,可你总是管前不顾后。武士的短处就在这里。”
“……”
“快把刀放回壁龛去吧。我再奉劝你一句,你读过《孙子》没有?是本兵法书。身为武士,不会不知道孙子和吴子。我现在就给你上一课,看看我是如何不损一兵就抓住宫本村的武藏。这可事关你的天职,你必须老实听好了……好了,请坐,阿通姑娘,再斟上一杯。”
从年龄来看,三十来岁的泽庵和四十出头的泥鳅胡相差有十岁之多。可是人的差别并非由年龄决定,而是由气质或者历练决定的。一旦平常的修养锻炼显露峥嵘,无论身边是王者还是贫者,都会对这种差别无可奈何。
“啊,这酒已经够了……”最初的嚣张和傲慢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泥鳅胡就像温顺的猫,态度客气得甚至让人发笑,“原来是这样啊,我一点都不知道原来您与我的主人胜入斋辉政大人竟是至交,失礼失礼,还请多多包涵。”
可是泽庵没有自视过高,谦虚地接受了他的道歉。“算了算了,那些事我就不计较了。关键是如何抓住武藏。归根结底,无论是你的使命,还是身为武士的颜面,不都系于此事吗?”
“没错……”
“你只觉得越晚抓住武藏,你就越能继续悠闲地住在寺里,吃了上顿吃下顿,还能继续纠缠阿通姑娘,所以你自然不怎么关心……”
“我再也不敢做这种事了……还请无论如何也要向辉政主人……”
“保密,对吧?我知道。可是每天除了搜山就是搜山,光这样吆来喝去的,若继续拖下去,农家的困苦不用说,人心惶惶,连良民也无法安居乐业了。”
“我也为这事日夜焦虑啊。”
“束手无策了吧?归根结底,竖子不知兵法也。”
“实在汗颜。”
“你当然脸上无光,甚至被我说成是窝囊废、酒囊饭袋、恶吏都毫无办法……可是总这么打击你,我也于心不忍,这样吧,三天之内我给你抓住武藏。”
“哎?”
“怎么,你不相信吗?”
“可是……”
“可是什么?”
“姬路那边每天都增派几十名武士,再加上百姓和足轻,最起码也有二百人了,每天都那样进山搜索……”
“真辛苦啊。”
“还有,现在正是春天,山上总会有食物,这对武藏十分有利。可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困难时期。”
“那就等到下雪时如何?”
“当然不能这样。”
“不想认输吧?所以我才说要给你抓住啊。我不需要太多人马,只带一个人就够了。我想请阿通姑娘来帮我,只有我们两个人就足够了。”
“您又开玩笑了。”
“胡说!你看我宗彭泽庵像是每天靠开玩笑过日子的人吗?”
“怎么会。”
“说你竖子不知兵法,就是因为这个。我虽为和尚,可孙、吴的精髓之妙还是懂得的。只是我有个条件,你若不答应,我就站在一边看热闹,直到下雪为止。”
“条件?”
“抓住武藏之后,要交给我处置。”
“这、这件事……”
泥鳅胡揪着胡子陷入思考。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和尚说不定是在使障眼法,光用一些大话把他卷到云雾里,一旦弄不好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想到这里,他便答应下来。
“好,高僧若真能抓住,那武藏就交给您处置了。可是,万一三天之内您不能将武藏绳之……”
“那就在院里的树上,这样。”泽庵做出上吊的姿势,吐了吐舌头。
“他是不是疯了?那个泽庵和尚,我今天早晨一问,才知道他居然接下了这么荒唐的差使。”寺中男仆担心之余,来到斋堂嚷嚷起来。
“真的?”听到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他究竟想干什么?”住持不久也知道了,仿佛早已料到似的叹息起来,“祸从口出,说的就是他那种人啊。”
真正最担心的是阿通。突然从无比信赖的未婚夫又八那里接到一纸休书,心灵受到的伤害比听到又八死在战场还要大。至于本位田家的阿杉,阿通也是因为把她看成将来的婆婆大人,才忍气吞声侍奉。从今往后,阿通该靠谁活下去呢?
对于深处悲哀深渊的她来说,泽庵就是一盏明灯。独自在织布房哭泣的时候,她剪碎了从去年起为又八精心织的布,甚至还曾想不开,想用刀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之所以打消了自杀念头,答应去方丈室斟酒,也是因为泽庵的劝解。从帮助她的泽庵身上,她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可泽庵竟……现在的阿通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不幸,这个愚蠢的约定,恐怕会让她失去泽庵,这让她悲伤绝望。
按照阿通的常识,那么多人花了二十多天搜山都不曾抓住武藏,只靠她和泽庵两个人,并且是在三日之内,怎么能抓住呢?她怎么也想不通。可是当时的处境加上对方的决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互相发誓后,泽庵与泥鳅胡分别,返回正殿。一回来,阿通就不停地责备泽庵的鲁莽,可泽庵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根本用不着担心,如果能解除村里的麻烦,消除累及因幡、但马、播磨、备前四州街道的不安,还能够挽救许多性命,自己轻如鸿毛的一命又算得了什么?他还让阿通在明天傍晚之前好好休息,什么话都别说,只管跟在他身后。这一切都让阿通担心不已。
傍晚已经临近。阿通看了看泽庵,他还在正殿一角与猫一起睡着。
住持和那些男仆以及打杂的人一看到她那空落落的表情就说:“算了吧,阿通姑娘。”“赶紧躲起来吧。”众人都劝她尽量避免与泽庵同行,但阿通不愿意那样做。
夕阳已开始西沉。英田川仿佛中国山脉的褶裙底摆,和宫本村一同沉浸在傍晚的浓阴里。
猫从正殿跳了下来。泽庵睁开眼睛,来到走廊,使劲伸伸懒腰。“阿通姑娘,赶紧做一下出发的准备。”
“草鞋、手杖、绑腿,还有药啦,桐油纸啦,上山的准备全都做好了。”
“还有一件东西需要带。”
“枪,还是刀?”
“什么啊……好吃的!”
“便当?”
“锅、米、盐、味噌……酒也要带一点。什么都行,把斋堂里能吃的都带上。咱们二人用手杖抬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