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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

草、土、大地,全都像少女一样冒着炙热的气息,连淋漓的汗水中都透着一股闷热。在这静谧的春天里,武藏正独自走着。他眼神焦虑,把黑橡木刀当成拐杖,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里。即使只是鸟儿飞来,他锐利的目光都会立刻跟上。动物凶猛的本性充满了他被泥巴和露水弄脏的全身。

“可恶……”他自言自语,不停地咒骂,突然呜的一声,无处发泄的愤怒变成了木刀的怒吼。“啊!”粗大的树干顿时断为两截。

白色的树汁从裂口流出。大概是想起母亲的乳汁了,武藏呆呆地望着树汁出神。没有了母亲的故乡,山河都显得那么寂寞。

“村里的人怎么都把我当成了眼中钉。一看到我,不是立刻向哨卡报告,就是像遇到狼似的逃之夭夭……”

算上今天,他已经在这赞甘山里藏了四天。

雾霭中可以远远望见祖先传下来的宅子,如今却只有姐姐孤零零地居住。山麓的树丛间,七宝寺的屋顶若隐若现。可是,这两个地方他都无法靠近。浴佛会那天,他混在人群里去看阿通,阿通却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一旦被人发现,不仅会给阿通带来灾祸,自己也极可能被抓住,于是他慌忙藏起来。

到了晚上,他想偷偷去家宅看看,可不巧的是,又八的母亲又来了。一旦被问起又八的事情,自己该怎样回答呢?自己只身一人回来,该如何向他的母亲道歉呢?当他站在外面,从门缝里看着姐姐的身影犹豫不决时,不想被早就埋伏在那里的姬路城武士发现,连一句话都没能跟姐姐说上就逃了出来。

自那以来,从赞甘山上望去,武藏发现姬路城的武士们似乎每天都红着眼睛在他可能经过的路上搜来搜去。村里的人也倾巢出动,每天都上山探索,想要抓住他。

“不会就连阿通姑娘也把我当成坏人了吧?”武藏甚至开始怀疑阿通。他觉得故乡的所有人都成了敌人,把他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

“我真的无法对阿通姑娘说出真相,说又八是因为那种事情没有回来……对,看来只好去见见又八的母亲,把真相告诉她了。只要做完这些,谁还稀罕待在这个破村子里啊!”

武藏打定主意,迈开脚步,但天还亮时无法进村。他抛出石头,击落一只小鸟,立刻揪下毛,把还温热的鸟肉撕开,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他迎头撞上一个人。

“啊……”人影在看到武藏的同时慌忙逃进树木之间。

武藏不由得被这个忌惮自己的人激怒了。“站住!”他大喊一声,像猎豹一样扑过去。

这是一个经常出入这座山的烧炭人,武藏也认识。他抓着对方的后脖颈将其拖了回来。

“喂,你为什么要逃走?你忘了我了?我可是宫本村的新免武藏,又不会把你抓去吃了。你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一看到我就跑?”

“是、是。”

“坐下!”

武藏刚一放手,那男人就想逃跑。武藏这次不再客气,举起木刀,做出一副要打的架势。

“哇……”男人顿时抱着头趴在地上,吓瘫似的战栗不已,“救、救命啊!”

村里人为什么会如此害怕自己?武藏实在不解。“喂,我有话要问你,你老实回答,听到没有?”

“我什么都说,只要别要我的命。”

“谁说要你的命了?我问你,山下有追兵吧?”

“有。”

“七宝寺里是不是也有埋伏?”

“是。”

“村里的那些家伙,今天是不是也来搜山了?”

“……”

“你是不是也是其中一个?”

男人跳了起来,像哑巴一样连连摇头。“不,不,不是。”

“别慌!”武藏抓着他的脖根,“姐姐怎么样了?”

“哪个姐姐?”

“就是我的姐姐,新免家的阿吟,村里的那些家伙被官兵轰出来追我是逼不得已,可他们不至于去折磨我姐姐吧?”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这家伙!”武藏举起木刀,“一看你说话的样子就知道有鬼!究竟是什么事?不老实交代,我就用这个打碎你的脑壳。”

“别!等等,我说、我说。”烧炭人慌忙抱拳求饶,然后就把阿吟被抓,以及村里贴满布告宣布凡给武藏食物或窝藏武藏者一律同罪,同时严令每户每隔一天出一名年轻人,天天在姬路武士的带领下搜山的事情全说了出来。

武藏愤怒至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的?!”他仍不相信,瞪着血红的眼睛问道,“我姐姐有什么罪?!”

“我等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害怕领主。”

“姐姐被抓去哪里了?牢房在哪里?”

“村里人都说是日名仓的哨卡。”

“日名仓……”

武藏满含诅咒的眼神仰望国境的山棱。那里的中国山脉黑黢黢的,被灰色的云霭染得斑斑驳驳。

“嗯,一定去救!救出姐姐……救出姐姐……”武藏一面自语,一面拄着木刀,呼哧呼哧地向传来水声的泽畔走去。

晚课的钟声刚刚结束。外出旅行的七宝寺住持好像在这两天回来。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寺院里隐约可以望见红色的灯火和斋堂的炉灯,方丈室的灯火也在跳动,屋内人影绰绰。

要是阿通姑娘能出来就好了……

武藏悄悄地蹲在连接正殿和方丈室的走廊下。晚饭的香味一阵阵飘过来。他想象着冒着热气的米饭和热汤。数日以来,除了生啖小鸟、吞食草芽之外,他水米未进,胃中翻滚疼痛。“哇……”他痛苦地吐出一口胃液,声音不小。

“什么东西?”方丈室里有人问道。

“猫吧。”阿通答道。她撤下晚饭,朝武藏蹲伏的走廊走去。

阿、阿通姑娘——武藏想喊,却痛苦地喊不出声音。但幸好如此。

“洗澡间在哪里?”阿通身后有人打着招呼跟了过来。来人身穿从寺里借来的衣服,系着细带,手里拎着布手巾。无意间抬头时,武藏发现此人很面熟,竟是姬路城的武士。看来此人指使手下和村人搜山,让众人昼夜不分地为搜索奔命,自己却住在寺里休息享乐。

“洗澡间?”阿通放下手里的东西,“我带您去吧。”

阿通沿走廊领着对方往后面走,鼻下胡须稀疏的武士忽然从身后抱住阿通。“怎么样,一起洗个澡吧?”

“啊……”阿通双手拼命抵住那张脸。

“好不好啊?”武士使劲往阿通脸上贴。

“不行!不行!”柔弱的阿通或许是被捂住了嘴,连喊叫声都没有发出。

见此情形,武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干什么!”他大喝一声,跳上走廊。

武士后脑挨了一拳猛击,连抱住阿通的手都没来得及松开,就与阿通一同跌倒在地。阿通也发出惨叫。“啊,是武藏!武藏、武藏出来了!大家快给我上!”惊诧的武士大喊起来。

寺内顿时刮起脚步声和呼喊声的风暴,钟楼里也传来咣咣的声音。看来对方早有防备,只要一看到武藏就倾巢出动。

“哎呀,不得了!”搜山的人奔跑着,以七宝寺为中心汇集,立刻开始搜索连接着后山的赞甘山一带。而此时,武藏不知是如何跑出来的,已然站在了本位田家屋外。

“大娘,大娘。”望见正房里的烛光,武藏敲响了门。

“谁啊?”阿杉拿着蜡烛,若无其事地走出来,瞬间一脸土色,跃动的烛光映在坑坑洼洼的下巴上,“啊,你……”

“大娘,我来是告诉您……又八并没有死,他还活着,正和一个女人在他国过日子……就这些,请大娘也转告阿通姑娘一下。”

“啊,这样我就放心了。”

武藏立刻拄起木刀,准备返回黑暗的夜色中。

“武藏。”阿杉叫住了他,“你打算去哪里?”

“我?”武藏沉痛地回答,“我要冲破日名仓的哨卡,夺回姐姐,然后直接逃奔他国,再也见不到大娘了……我只是想告诉您家的人,还有阿通姑娘,我并非只让您家的儿子战死,自己一个人跑回来。我已经不再留恋这个村子。”

“是吗……”阿杉换了只手拿蜡烛,招招手,“你饿吗?”

“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

“真可怜……我正煮着热饭,怎么也得给你饯别一下。我老婆子先去准备一下,你可以趁这个空洗个澡。”

“……”

“你看,武藏,咱们两家可是自赤松以来的世家,我实在不忍心就这样分别。快去吧。”

武藏抬起胳膊擦擦眼泪,一直充满猜疑和警惕的内心一下子感到了人情的温暖。

“快……到后面去,一旦来人就麻烦了……手巾我给你拿吧。对了,又八的内衣和窄袖和服,我也给你拿出来,饭也给你准备好。你先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

阿杉递过蜡烛,消失在屋后。不久,已经出嫁的女儿便出了院子,疾奔而去。

洗澡间中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一个明亮的人影晃动着。阿杉从正房里喊:“洗澡水怎么样?”

武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正好……啊,简直有种重生的感觉。”

“你先好好泡一下,饭还没有煮好。”

“多谢。早知这样,我应该早来。我还一直以为大娘一定会怨我……”

兴奋的声音夹杂在哗啦哗啦的水声中不时传来,但阿杉并没有回应。

不久,出嫁的女儿喘着粗气返回家里,身后带着二十多名武士和搜山者。阿杉来到外面,低声朝他们嘀咕了一阵子。

“什么,你把他弄到洗澡间里了?可真有你的……好,今夜他跑不了了!”

武士们分成两组,像成群的癞蛤蟆一样弯腰前进。烧洗澡水的炉火在黑暗中熊熊燃烧。

不对,有动静!武藏的第六感让他不由得一哆嗦。

他从门缝里往外一瞅,顿时毛骨悚然。“啊,上当了!”他喊叫了一声。自己裸着身子,又在这狭小的洗澡间里,无论如何警惕也无暇顾及,察觉情况时已经迟了。手持棒、枪、铁尺的人已经围在外面,虽然实际上不过十四五人,可在他眼里却变成了数倍之多。

武藏没法逃走,连一片裹住身体的内衣都没有。可他并不害怕,对阿杉的愤怒反倒激起了他的野性。“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守是无法守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做的只有冲向敌人。

当围捕者迟疑的时候,武藏一脚踢开门,“啊”地大叫一声,跳了出来。他赤裸着身子,濡湿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咬牙切齿地一把抓住刺向自己胸膛的枪,夺过握在手里。

“卑鄙的家伙!”武藏胡乱地舞着枪柄。对手人多势众,他这种打法很奏效。此类不使用枪头而使用枪柄的战术,他在关原合战的时候就已学会了。

太大意了!为什么不让三四个人先冲进洗澡间?围捕的武士们懊悔地相互指责。

击打了十多次地面之后,枪折断了。武藏便举起仓库檐下的腌菜石,朝围着的武士扔去。

“在那边!窜到正房里去了!”外面的人一喊,阿杉和出嫁的女儿顿时光着脚连滚带爬地逃到后院。

武藏在屋里发疯般走动,发出雷鸣般的声音:“我的衣服放哪里了!拿我的衣服来!”

眼前就是干农活的衣服,伸手就是衣柜,可武藏睬都不睬。当他血红着眼睛终于在厨房一角找到自己的破衣服时,他立刻抱起衣服,踩着土泥灶的边缘从天窗爬上屋顶。

地面上,人们像遇到决堤的洪水般张皇失措地喊叫。武藏来到大屋顶中央,悠然穿上衣服,然后用牙齿撕开腰带的一端,把濡湿的头发牢牢束在脑后,眉毛和眼角都竖了起来。

春日浩瀚的夜空中一片繁星。 afiFZwSeOjjCII1+9ZP/EJH4TfB2Tqh2hplS/3cFjtV0IST+B+Vs860fGwNqa3L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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