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山连山”来描述此国的地形最合适不过了。从播州龙野口起就已经是山道,作州街道把这些山连在一起,国境的木桩也立在山背上。旅人翻过杉坂,越过中山岭,不久便将英田川的峡谷踩在脚下。“咦,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家?”旅人为此瞠目是常有的事。而且户数相当多,河边、岭中和砂田里村落交错。就在去年的关原合战之前,距这条河十町远的上游还是新免伊贺守一族所住的小城。若往更深处走,因州边境的志户坂银山上仍有不少矿工。
不少从鸟取到姬路或从但马翻山越岭往来于备前的各国旅人涌向这山中小镇,所以即便这里地处深山,仍既有客栈,又有绸缎庄,一到晚上,妆化得如白蝙蝠般的娼妓们就在檐下搔首弄姿起来。
这里就是宫本村。放有石头的那些屋顶,便是七宝寺的外廊。此时,阿通正呆呆地望着云彩出神。“马上就快一年了。”
她是个孤儿,又在寺里长大,就像香炉里的香灰一样冰冷而寂寞。若说年龄,她去年十六岁,比与她订婚的又八小一岁。
又八自去年夏天跟村里的武藏一起去参战后,到年底仍没有音信。正月,二月,一连两个月都白等,现在的阿通已经不抱希望。如今已是四月的春天了。
“据说武藏家也没有一点音信……看来两个人都死了吧。”阿通时常叹息着如此诉说。“那还用说。”听者也无不这么认为。这里的领主新免伊贺守一族就没有一个人回来,战后进入那座小城的据说全都是大家非常陌生的德川系武士。
“为什么男人要去打仗呢?那么阻止都留不住……”
阿通在外廊里一坐,通常大半天都不动。她一脸寂寞的表情,似乎天生就喜欢一个人沉思。今天也一样,正当她陷入沉思的时候,“阿通姑娘,阿通姑娘”,有人喊了起来。斋堂外面,一个赤裸的男人从井边走过来,简直就像烟熏过的罗汉。此人住在寺里已有三四年,是但马国的行脚禅僧,年约三十。他光着膀子自言自语道:“春天来喽。春天好是好,可那些虱子却像藤原道长一样独霸世界,太嚣张了,我就一狠心洗了澡……可是我这破僧衣不便晒在那边的茶树上,这边的桃花又开得正艳。我也算是个略解风情的人,正愁没地方晾衣服呢。阿通姑娘,你有晾衣杆吗?”
阿通脸红了。“那……泽庵师父,您光着身子,衣服还没干时怎么办?”
“睡觉。”
“可真有你的!”
“对啊,要是明天就好了。明天四月八日是浴佛会,沐浴在甘茶里,像这样……”说着,泽庵忽然严肃起来,两腿并拢,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模仿着释迦牟尼的样子。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泽庵总是不厌其烦地板起脸,模仿诞生佛的样子给阿通看。
“呵呵呵,呵呵呵,真像,泽庵师父。”阿通笑道。
“很像吧。当然像了,我才是悉达多太子转世呢。”
“您等一下。我这就给您从头顶灌甘茶。”
“不可。罪过。”
有只蜜蜂向泽庵的头蜇来,这尊释迦佛慌忙挥舞双手。他的兜裆布开了,蜜蜂便逃进了那里的缝隙。
“啊,笑得我肚子都疼了。”阿通趴在走廊上大笑不止。面对这名在但马国出生、自称宗彭泽庵的年轻禅僧,就连性格内向的阿通每天忍不住发笑的时候也多了起来。“对了对了,我可没空老这么闲着。”说着,阿通把白皙的脚伸进草履。
“阿通姑娘,你要去哪里?”
“明天是四月八日啊,我差点把住持吩咐的事忘了。每年不是都要为花佛堂采花,为浴佛会做准备嘛,晚上还要煮甘茶呢。”
“去采花啊。哪里有花?”
“英田川下游村庄边的河滩上。”
“一起去吧。”
“不用。”
“装饰花佛堂的花太多,一个人采太累,我帮你吧。”
“你光着身子怎么去。”
“人本来就是光着身子的,没关系。”
“讨厌,您可千万别跟着。”
阿通逃也似的朝寺院后面跑去。不久,她便背着背篓,手持镰刀,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泽庵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几乎能包住被子的大包袱皮裹在身上,从后面跟了上来。
“这样总行了吧?”
“村里人会笑的。”
“有什么好笑的?”
“请离我远点。”
“又撒谎了,你不是喜欢挨着男人走吗?”
“不理你了!”
阿通朝前面跑去。泽庵像从雪山上降临的释迦佛一样,一面任由包袱皮的下摆在风中飘舞,一面跟在后面。“哈哈,阿通姑娘,别生气了,腮帮子别鼓得那么高嘛,那样可是会招心上人讨厌的。”
离村子四五町远,英田川下游的河滩上草花缭乱。阿通放下背篓,在纷飞的蝴蝶中朝花的根部挥起镰刀。
“真祥和啊。”泽庵站在旁边,发出年轻善感又颇具高僧气质的感叹,全然不帮正在不停地割花的阿通,“阿通姑娘,你现在的姿势可真祥和啊。若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在这万花的净土里安享人生就好了,可他们却不停哭泣,自寻烦恼,自甘堕落到那爱欲和修罗的熔炉里,不在八寒十热的烈焰中把自己烧焦绝不罢休……唯有阿通姑娘,真不想让你也那样啊。”
油菜花、茼蒿花、鬼罂粟、野蔷薇、紫罗兰——阿通一割下来就把它们放进了背篓。“泽庵师父,别光顾着说教,先当心一下自己的头吧,别让蜜蜂蜇着。”她给泽庵泼了瓢凉水。
泽庵却丝毫不听。“胡说,怎么又扯到蜜蜂上了。我正在谈一个女人的命运问题,在传授释迦佛的教诲呢。”
“真是多管闲事。”
“对对,你算说对了。和尚这种职业,完全就是多管闲事的职业。不过跟那些卖米的、卖布的、木匠和武士一样,我们这一行也并非没用,所以它的存在也没什么稀奇的。本来和尚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从三千年前就闹僵了,女人被佛法说成是夜叉、魔王、地狱之使之类就是证据嘛。阿通姑娘跟我不和,也是久远的前世因缘啊。”
“为什么女人是夜叉?”
“因为她们欺骗男人。”
“可男人也欺骗女人啊。”
“等等,你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对对,我明白了。”
“那就说来听听。”
“释迦佛也曾是男人……”
“又在胡说了!”
“不过,女人啊……”
“你真啰唆。”
“女人啊,好妒忌。释迦佛年轻的时候,曾在菩提树下受到欲染、能悦、可爱等魔女的纠缠,就十分痛恨女人。不过到了晚年,他还是有了女弟子。龙树菩萨则比释迦佛还讨厌女人……不……是害怕女人。他曾说,女人要成为随顺姐妹、爱乐友、安慰母、随意婢使……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四贤良妻,男人最好选这样的女人。他如此歌颂女性美德。”
“这还不是净替男人说话吗?”
“这是因为古代的天竺国比日本更男尊女卑,有什么办法?还有,龙树菩萨还对女人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话?”
“女人啊,你千万不要嫁给男人。”
“真是怪论。”
“话没说完,你先别急着挖苦。后面还跟着一句:女人,你要嫁给真理。你明白吗?嫁给真理,说白了就是别迷恋男人,要热爱真理。”
“真理?那是什么?”
“你这么一问,我也说不清楚。干脆说得通俗一些,就是要嫁给真实。所以不要怀上轻薄的京城浪子的孩子,而是要在生养自己的故土孕育个好孩子。”
“您又……”阿通做出打人的动作,“泽庵师父,您是来帮我采花的吧?”
“好像是。”
“那别光站着说了,拿起镰刀吧。”
“这好办。”
“我要去阿吟小姐家,明天要用的腰带可能已经缝好了,我去取。”
“阿吟小姐?就是上次来寺里的那个妇人?我也去。”
“您这个样子……”
“我渴了,讨碗茶喝。”
阿吟已经二十五岁,容貌姣好,家世也好,给她提亲的绝非没有,只是她的弟弟武藏是远近出名的暴徒。无论本位田村的又八,还是宫本村的武藏,从少年时代起就被当成坏小子的典型。“有这么一个弟弟……”这多少算是她还没找到婆家的一点原因,不过也有不少人看中了她的谦和与教养,多次前来提亲,可她每次拒绝的理由总是一样:“我要给弟弟武藏做母亲,直到他成人为止。”
宅子是父亲给新免家做兵学教头并被赐姓新免的鼎盛时代建造的,位于英田川河滩上,有土墙包围,相对于乡士的身份的确有些奢华。石头宅子宽阔而古旧,如今屋顶上杂草丛生,曾经的铁尺术道场的高窗和屋檐之间已经堆满了一层白花花的燕粪。
经历了多年的浪人生活后,父亲在贫困中死去,学徒们也不在了。由于原先的用人都是宫本村的人,所以其中的一些老女佣和伙伴经常轮流过来帮忙照看,要么默默地往厨房里放点蔬菜,要么打扫一下空置的屋子,要么将水缸里注满水,默默地帮阿吟照看着这个衰落的家,直到现在。
又有人打开后门进来了,一定也是那些人吧。在里屋做针线活的阿吟并没有停手。
“阿吟小姐,今天……”阿通来到阿吟身后,轻轻地坐下。
“我以为是谁呢……是阿通姑娘啊。我正给你缝腰带呢。明天的浴佛会要系吧?”
“是啊,你这么忙我却给你添麻烦,真过意不去。本来我自己缝就行,可是寺里的事又那么多。”
“怎么会,反正我也闲得难受……不找点事来做,就总禁不住胡思乱想。”
阿通抬起头,无意间往阿吟身后瞅了一眼,只见灯盏里仍点着微弱的灯火,佛龛上贴着两个纸牌位,还供奉着水和花。牌位似乎是阿吟自己写的,分别是“行年十七岁 新免武藏之灵”和“同年 本位田又八之灵。”
“啊……”阿通眨着眼睛,“阿吟小姐,两人的讣告都来了吗?”
“没有。不过……难道还能活着不成?我已经死心了,就把关原合战的九月十五日当成他们的忌日了。”
“这样可不吉利。”阿通使劲摇头,“他们怎么会死呢?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会回来的。”
“你是不是梦到又八了?”
“嗯,好几次。”
“那他肯定也死了。因为我总是梦见弟弟。”
“讨厌,别瞎说了。这些东西不吉利,快撕下来吧。”阿通的眼里顿时噙满泪水。她站起来走上前,吹灭了佛龛的灯火。似乎还觉得不吉利,她又两手端起供奉花和水的器皿,一下子把水泼到隔壁屋子的外廊。
“啊,真凉!”坐在廊边的泽庵一下子跳了起来。
身上裹着包袱皮的泽庵忙不迭地擦着脸和头上的水。“喂,阿通你干什么?我只说过要来这家讨碗茶喝,可没说过让人泼我啊。”
阿通破涕为笑。“对不起,泽庵师父,抱歉。”她连忙致歉,哄了他几句,还斟上他一直念叨的茶。
不一会儿,阿通回到屋里时,阿吟瞅着外廊,瞪大眼睛问道:“那个人是谁?”
“住在寺里的年轻行脚僧。对了,上次你来的时候,他还托着腮躺在正殿晒太阳呢。当时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说正在跟虱子较量,就是那个脏和尚。你不记得了?”
“哦……是那个人啊。”
“对,就是宗彭泽庵师父。”
“就是那个怪人?”
“大怪人。”
“既不穿僧衣,也没穿袈裟,他究竟穿的是什么呢?”
“包袱皮。”
“啊……还很年轻吧?”
“说是三十一岁。可是听住持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啊。人哪里了不起,光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听说他出生于但马的出石村,十岁便成了沙弥,十四岁入临济宗胜福寺,受戒于希先和尚,曾跟着山城大德寺的大学者游历京都和奈良,受教于妙心寺的愚堂和尚和泉南的一冻禅师等人,勤勉好学。”
“是吗?怪不得有些地方看起来与众不同呢。”
“后来他被推举为和泉南宗寺的住持,据说还曾接受敕命,被推为大德寺的座主呢,可是他只在大德寺里待了三天就跑了出来。之后,什么丰臣秀赖大人啦,浅野幸长大人啦,细川中兴大人啦,还有宫卿中的乌丸光广大人,都怜惜他的德才,说要给他建一座寺,或者为他捐献寺禄,请他留下来。可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每天就那样与虱子厮混在一起,像个乞丐一样游历各国。是不是脑子有点不正常?”
“不过在他看来,不正常的或许是我们呢。”
“那倒也是。我想起又八哥,一个人哭的时候,他就……”
“他倒是个挺好玩的人。”
“就是好玩得过头了。”
“他要待到什么时候呢?”
“我怎么会知道?他总是忽来忽去的,似乎任何地方都能当成自己家。”
这时,泽庵从走廊探过身子。“我听到了,听到了。”
“我们可没有说您的坏话。”
“说也没关系。能不能给我拿点甜食什么的?”
“您怎么忘了,上次来的时候已经给您拿了。”
“忘什么啊,阿通臭女人,你长着一张连蝼蚁都不杀的菩萨脸,心却坏透了。”
“凭什么这么说?”
“哪有这样的女人,让旁人在外边喝清茶,自己却对心上人念念不忘,还哭鼻子抹眼泪的,有这样的人吗?”
大圣寺的钟响了。七宝寺的钟也响了。从天亮到过午,钟一直响个不停。系着红腰带的村里姑娘、商家老板娘和牵着孙子的老太婆,全都络绎不绝地登上山寺。年轻人则窥探着挤满参拜者的七宝寺正殿里的情形。
“看到了,看到了。”
“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看到阿通的身影,人们不断地窃窃私语。
今天是四月八日浴佛会,正殿里搭起了花佛堂,屋顶上葺满菩提树叶,柱子上插满野草花。佛堂里装满了甘茶,二尺左右的黑色释迦佛立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宗彭泽庵用小小的竹勺舀起甘茶,从头顶浇在立像上,或者应善男信女的要求,把甘茶一一倒入他们伸出的竹筒。
“本寺是个穷寺,所以香钱嘛,请尽情多撒就是,有钱的就更不用说了。我保证,如果一勺甘茶施舍一百贯钱,就会减轻一百贯的烦恼。”
花佛堂左侧摆了一张涂漆的桌子,阿通坐在那里,系着新腰带。桌上放有描金画的砚台盒,阿通在五色纸上写下一些咒符,分发给祈求的参拜者。
佛祖保佑
卯月八日吉日起
长尾粪虫不再袭
这一带都流传说,只要将这种咒符贴在家中,就能起到除虫驱病的作用。
同样的咒符阿通已经写了几百帖,写得手腕都疼了,藤原行成风格的优雅字体已经开始走样。“泽庵师父。”她抽空说道。
“什么事?”
“您就别再跟人家催要香钱了。”
“我只是催有钱人。减少有钱人的钱,这是善中之善。”
“那倘若今晚就有盗贼进了村里的有钱人家,可怎么办?”
“看看,刚空了一点,又有参拜的人进来了。不要挤,不要挤——喂,年轻人,排队!”
“喂,和尚。”
“你叫我?”
“你口口声声说排队,可你怎么总先给女人舀?”
“我也喜欢女人啊。”
“真是个花和尚。”
“说得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也不是来要甘茶和除虫符的。来拜释迦佛的有一半,来瞧阿通姑娘的有一半。你们是后一半的吧?喂喂,怎么不放香钱?这么抠门,女人也不会喜欢的。”
阿通涨红了脸。“泽庵师父,您就少说两句吧。我可生气了。”说完,仿佛想让疲惫的眼睛休息一下,阿通发起呆来,忽然,参拜人群中一个年轻人的面孔一下子映入眼帘。“啊……”她不禁惊叫一声,指间的笔也滑落在地。
站起身时,阿通先前望见的那张脸已经像鱼儿一样潜入了人群。她不禁喊了起来:“武藏先生,武藏先生……”拼命朝回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