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痛……武藏心口稍稍偏向肋骨的地方在隐隐作痛。这痛当然是梦想权之助的木棒给他留下的。他先在山麓和上诹访一带停留,希望能寻到城太郎的影子,打探到阿通的消息,可没有一点线索能让他兴奋起来。他又顺路往下诹访走。只要到了下诹访就有温泉了,想到这些,他突然加快了脚步。
湖畔的街市上号称有“商户千家”,但除了驿站旅馆前有一处带有屋顶的浴场,剩下的都是在大路旁的露天温泉,无论谁进去洗都可以。武藏便将衣服挂在树枝上,把大小两刀绑在上面,然后泡进一个露天的池子。
“啊。”他枕着石头,闭上眼睛。在温泉中揉一揉从今天早晨起便像皮袋一样僵硬的胸口,一种欲睡的快感顿时在血管里荡漾。
太阳开始倾斜。大概都是些渔家吧,湖畔上一户挨一户,从屋舍间的缝隙里露出些许湖面,其上笼罩着一层暗红色的淡霭,看上去也像温泉里的热气。视线再越过两三块旱田便是大路,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这时,那边卖油和山货的小店前出现了一名武士。“给我一双草鞋。”武士正借坐在小店的凳子上,重新整备鞋履,“我想那传言大概也传到这边来了吧。在京都一乘寺的垂松,有一名武士单挑吉冈一门的众人,这种精彩无比的比武近来实在少见。就是那个男人,他应该过来了啊,你有没有注意到?”
此人便是翻过盐尻岭后一路打听而来的武士。不过打听归打听,他对武藏似乎并不熟悉。被问起武藏的服装和年龄等特征时,他便含糊起来:“啊,这个嘛……”
他找武藏到底有什么事呢。尽管人们很热心,可总是回答“没见过”,让他十分失望,“无论如何也想见他一面……”草鞋绳早己系好,可他仍念叨个不休。
那人不是在找我吗?武藏隔着田地,从温泉中仔细打量起那个武士来。只见他皮肤黝黑,分明是饱经旅途的风吹日晒,年纪四十岁上下。他并非浪人,而是拥有主家的武士。或许是斗笠细绳摩擦的缘故吧,两鬓的头发蓬松而散乱。倘若是在战场上,此人必定风姿堂堂,也一定拥有一具久经铠甲磨炼的健硕之躯。
“嗯……没见过此人啊。”就在武藏思忖之时,武士已然离去。从他口称吉冈这点来看,说不定他也是吉冈门的遗弟子。那么多的门下,其中一定不乏血性男儿,但也无法否定里面就没有那种设奸计复仇的阴险小人。
当武藏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刚走上大路,那个武士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突然冲他打起招呼:“请问——”只见他紧盯着武藏,“莫非,您便是宫本先生?”
武藏满脸狐疑地点点头。
“啊,果然不出所料。”盘问他的武士顿时为自己的第六感唱起凯歌,接着又怀念般说道,“终于见到您了,真是高兴。这次的旅行,我从一开始就有一种预感,总觉得能在哪里碰上您。”他显得怡然自乐。然后不等武藏发问,他便请求今夜与武藏同宿。“在下绝不是歹人。这话听起来虽有耍笑之嫌,但平时若在路上,在下身边都会有十四五名随从前呼后拥,还有人专门为我牵着换乘的马。不过为谨慎起见,在下就先通报一下姓名吧,在下乃奥州青叶城的主人伊达政宗公的臣下,名为石母田外记。”他补充道。
武藏答应下来,随其而去。不久,外记便决定在湖畔的一家客栈住下。刚一进去,他忽然说道:“您要不要先洗个澡?”不过随即,他又自我否定起来,“啊,对了,忘了您刚才已在露天的池子洗过了。失礼失礼。”说着他便解下旅装,拿起布手巾,悠然地走了出去。
真是个有趣的人。但武藏仍不清楚此人究竟为何要寻找自己,又因何而待自己如此亲切。
“这位同行的先生不更换衣服吗?”客栈的女仆拿出棉袍劝武藏。
“我不需要。住不住这儿都还难说呢。”
武藏来到敞亮的套廊,远眺终于沉浸在暮色中的湖水,若有所思。“也不知她怎么样了……”不觉间,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阿通悲伤时的睫毛来。
身后传来女仆轻轻摆饭的声音。不久,灯火便从背后映了过来。栏杆前面的涟漪由深蓝色变为暗色。
“唉,到这儿来还是选错了方向啊。都说阿通是被拐走了。连女人都会诱拐的恶人不会来到这繁华的街市。”
恍惚间,武藏只觉得耳边似乎传来了阿通的呼救声。尽管他已经释然地认为这冥冥中的一切都是天意,可想着想着,他还是不由得坐立不宁。
“啊,实在是失礼了。”这时,石母田外记回来了,“请,请。”他立刻招呼武藏到席前就座,可当他意识到只有自己穿着棉袍,便说道,“您也快换上棉袍吧。”强求武藏也换衣服。
但武藏坚决回绝,说自己早已习惯风餐露宿,睡觉时是这一身,走路时也一样,很宽松,不会觉得束缚。听武藏如此一说,外记一拍膝盖。“啊,没错。”他说道,“政宗公的风格也是如此啊,衣、食、住、行,莫不如此。在下一直觉得您必定亦是如此风骨,唔,果不出所料。”说着,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武藏映在灯火下的面孔,看得出神。忽然,他蓦地回过神来说道:“来,为我们的相识干杯!”说着,他洗了洗酒杯,殷勤地举起,似乎欲开怀畅饮。
武藏只是回之一礼,手仍放在膝盖上,问道:“外记先生,您究竟为何如此好意?为何会一路追寻在下,如此热情呢?”
武藏认真地询问起对方追寻自己的缘由。外记闻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厢情愿,说道:“是啊,也难怪您会怀疑了。但在下着实没有别的意思,倘若您硬要问同样身为路人的我为何会对您如此热情,一言以蔽之,大概是对您着迷了吧。”说完,他又重复了一遍,“哈哈哈,是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迷住了。”
言毕,石母田外记以为已完全说清自己的心情,可武藏仍一头雾水,一点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男人被男人迷住,这种事或许真的会有,可武藏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从未遇到过让自己着迷的男人。若说自己迷恋的对象,泽庵过于可怕,而光悦则恍如隔世之人,至于柳生石舟斋则太过崇高,也很难称得上喜欢。回顾从前的知己,似乎还没有一个男人让他迷恋,可眼前的石母田外记竟对他脱口而出:“我被你迷住了。”
这大概是追慕吧。能如此轻率地说出这种心情的男人,十有八九是轻薄之人。但从外记刚毅的风骨来看,武藏觉得对方不像那种轻薄之辈,于是问道:“您说的着迷究竟是什么意思?”
听他愈发认真地追问,外记仿佛早就备好了下文,当即答道:“自从听到您在一乘寺垂松的壮举,请恕在下失礼,在下便开始仰慕从未谋面的您。”
“那么,您当时也在京都逗留?”
“在下从一月便进京了,一直待在三条的伊达府中。就在您一乘寺决斗的次日,在下去经常拜会的乌丸光广卿的府邸造访时,无意间在那里听到您的种种传闻。光广卿也说曾与您会过一面。在闻听您的年纪阅历后,在下便愈发仰慕您,一直希望能见您一面。结果这次下乡,在下不期看到了您留在盐尻岭的告示牌,方知您也正走在这条路上。”
“告示牌?”
“是啊,就是您写的要等候奈良井的什么大藏,立在路边山崖上的告示啊。”
“原来您是看了那个啊。”
武藏忽然感到一种尘世间的讽刺。自己没能得遇欲寻之人,倒被意外的无缘之人找到。不过外记的衷情让武藏惶恐不已。无论是在三十三间堂的决斗,还是在一乘寺的血战,武藏总觉得留下了诸多惭愧和伤心,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丝自豪的感觉。没想到这些事却震惊了世间,在天下掀起如此轩然大波。
“啊,那实在不是些光彩之事。”这是武藏的由衷之言。他由衷地觉得可耻,深感自己并无资格让对方仰慕。
不过外记却不以为然,说道:“在年俸成百上万石的伊达武士之中从来不乏好武士,遍历世间的高手也绝不在少数,但像您这样的高人却是旷世罕见。所谓前途无量,说的便是您这等年轻人。在下实在敬佩不已。”他先是称颂,然后又道,“在下今夜终于得偿一夕之恋了。尽管给您添了麻烦,但还请与我共饮一杯,畅叙心怀。”说着,外记重新洗了洗手上的杯子。
武藏这才打消顾虑,接过酒杯,立刻又如以往那样面红耳赤。
“雪国的武士个个健酒。政宗公是海量,勇将之下也无弱兵啊。”石母田外记边说边喝,一副怎么也不醉的样子。斟酒女仆已数次剪过灯芯,可他仍不罢休。“今晚就喝到天亮,畅谈到黎明吧。”
武藏也不慌不忙说了声“好”,又含笑问道:“方才您说经常去乌丸府中,那您与光广卿是至交吗?”
“倒也谈不上至交,只因为主人办事屡屡造访府中,而光广卿为人又不拘小节,便不知不觉间相熟起来。”
“在下也曾在本阿弥光悦先生的引见下在烟花巷的扇屋见过他一次,看他秉性开朗,真不似贵为公卿之人。”
“开朗?仅此而已吗……”外记似乎对此评价稍显不满,说道,“倘若交往久了,想必您就会感受到他的激情和才智了。”
“毕竟当时是在烟花巷中。”
“那倒也是,他也只能做出应付世俗的样子。”
“那么,那位大人真正的一面又在哪里呢?”
听武藏无意间如此一问,外记竟重新端坐,连用词都郑重起来,说道:“是在忧郁之中啊。”接着又补充道,“而这忧郁又存在于幕府的专横之中。”
湖水泛起阵阵微波,白色的灯火在湖面上摇曳。
“武藏先生,您究竟在为谁磨炼武艺呢?”
如此的质问,武藏还是头一次遇到。但他还是坦然答道:“为我自己。”
外记使劲点点头。“唔,那倒也是。”随即又追问,那自己又是在为谁呢?难道也是为了自己吗?“像您这样的修行之人,恐怕绝不会只满足于自己卑小的荣辱吧……”
话题由此打开。不,毋宁说是外记主动制造了话题,借此吐露心声更为妥当。据他所言,如今表面上天下尽归家康囊中,四海升平,可这难道真的就是为民谋福的尘世吗?北条、足利、织田、丰臣,尽管几经沧桑,可受尽欺凌的总是黎民和皇室。皇室总被利用,百姓总被当作劳力驱使,而处在这两者之间的,便是那自赖朝以来只顾武家繁荣的武家政道。今日的幕府制度不也是对此的模仿吗?由于信长稍稍意识到了这种积弊,故也曾兴修大内以示世人,秀吉也曾请后阳成天皇巡幸,并制定了一些惠及一般百姓的福祉政策。但家康的政策归根结底则是意图建立以德川家为中心的社会,再次牺牲黎民的幸福和皇室的权威,谋求一个唯有幕府繁荣的专横时代,这种世道怎能不令人忧心。
“忧心此世道者,天下诸侯之中,除去我家主公伊达政宗外恐再无旁人。至于公卿之中,便是那乌丸光广卿等人了。”石母田外记说道。
武藏向来讨厌别人自夸,不过夸夸主人,听着倒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尤其是这位石母田外记,似乎便是那种喜欢夸自家主人的类型。总之,其大致意思便是在当今诸侯之中,真心忧国并衷心于朝廷者,除了政宗再无旁人。
“啊,哦。”武藏唯有点头应承。说实话,他的那点知识也只能让他连连点头。关原合战后,尽管天下大势已完全改变,可他只是觉得“世道大变”而已,至于秀赖一方的大坂系大名有何异动,德川系的诸侯有何企图,岛津和伊达等重量级人物又如何周旋,他从未认真思考过,相关的知识也极其肤浅。而且即使对于加藤、池田、浅野、福岛之类,他拥有的也仅仅是一个二十二岁青年的观察,至于伊达等人,他更是漠然。表面上是年奉六十余万石,实际上却是一个拥有百万石以上的陆奥地区的超级大藩,除此之外,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像样的了解。所以,他唯有含糊其词,频频点头,此外便只能时而狐疑,时而听得入神。原来政宗竟是这般人物啊!
外记则继续向他列举无数例证:“我家主人政宗,一年必两次举国内之物产,经近卫家之手献至宫中。无论发生什么战乱,也从不懈怠。其实在下此次进京,也是为了进献货物。由于顺利完成了差使,在回程中难得有了闲暇,便一个人边观赏路上风景,边返回仙台。”他继续道,“诸侯之中,城内专门设有天子玉座馆舍的,恐怕只有我们青叶城。据说御所改建之时,我家主人还曾专门拜领了一些古木,专程用船运回来呢。虽说如此,这馆舍却修得相当朴素,主人每日早晚必参拜一次,以遥表忠心。鉴于武家政道的历史,主人已抱定决心,一旦世上再次发生惨不忍睹的暴行,会借朝廷的名义向武家开战。”
说罢,外记又道:“对了,说起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呢。那还是在渡海赴朝鲜的时候。朝鲜之役时,小西、加藤等人争名夺利,举止可疑的传言屡有耳闻,那么主公又是何种态度呢?在赴朝作战的阵营中,背插日之丸的背旗作战的只有主公一人。主公也不是没有家徽,可他为何要插日之丸旗呢?有人问起此事,据说主公是如此回答的,既然是率兵赴海外作战,政宗岂可只为伊达一家的功名而战?而且我也绝非只为太阁而战。我是将这日之丸的旗帜视作故乡的标志而拼死一战。”
武藏听得津津有味,外记也愈说愈动情。
“酒冷了。”外记忽然拍拍手叫来女仆。正要吩咐其继续添酒,武藏慌忙拦住,道:“已经够了。我想要点开水泡饭。”他坚决推辞。
“什么,还没尽兴呢。”外记遗憾地喃喃道。但大概是忽然想起了对方的心情,于是又吩咐道:“那就拿饭来吧。”
即使在吃开水泡饭的时候,外记仍不忘频频夸赞主人。其中让武藏不得不倾心的,是伊达藩的所有人是如何以政宗公这一武道者为中心尽其武士本分的。即,他们是如何通过磨合去尽武士的本分,完成这“士道”的。
说起如今的世上究竟有无“士道”,其实从很久以前武士兴起时起,那种空洞的士道便已存在。但这种士道尚未成熟便已沦为古老的道德,而在持续的乱世中,这种道义已败坏不堪。如今,在武士之间,这古老的士道已经消失,只有那种“武士至上”、“武士唯荣”的观念伴随着战国的狂风日益强盛。尽管新的时代正在走来,新的士道却尚未形成。因而,在那些自诩“武士至上”、“武士唯荣”者之中,也屡见那种比田夫和商人还低劣的卑鄙之徒。虽然低劣的武将必然会自取灭亡,可真正能意识到必须磨砺“士道”,并将其作为强国之本的武将,纵观丰臣系和德川系的所有诸侯,实在鲜见。
武藏被幽禁在姬路城天守阁里三年,在那段不见天日、每天只能苦读的日子里,他记得池田家那山一般的藏书中,有一本手抄本,上面的题签是“不识庵先生日用修身卷”。所谓“不识庵”,自然是指上杉谦信。书里记述了谦信日常的修身,以作对家臣的警示。读过此书,武藏不仅了解了谦信的日常生活,还知道了当时越后国富兵强的缘由,但他并未想到这“士道”。
可是今夜听了石母田外记的种种谈论,武藏不仅觉得政宗毫不逊于谦信,而且还能不知不觉于一团乱麻般的尘世中在伊达一藩培育出连幕府权力都不会屈服的“士道”,并将其不断磨砺,蓬勃发展。光是看看眼前的石母田外记,便可窥见一斑。
“啊,您看我,一高兴就光顾着说自己的事了……怎么样,武藏先生,何不去仙台逛逛?我家主公可是一位豁达之人。但凡有士道的武士,无论是浪人还是其他,他都会不拘一格,以礼相待。至于引荐,由在下负责就是了,还请务必赏光。借着这次良缘,如有必要,哪怕在下同行也无妨啊。”
撤下酒席之后,外记热心劝道。可武藏只应了一句“请容在下考虑一下”,便起身离去。他来到另一房间,躺在铺上,大脑仍十分兴奋。士道——当所有的思索都萦绕在这两个字上时,他忽然反省起自己的武道。刀的功夫不能仅止于此,终究要升华为道。谦信和政宗倡导的士道中更关注军纪方面,那自己呢?自己必须将刀进一步深化,使其升华到更人性化的境界。一个人,一个小小的个体,究竟如何做才能与生命依托的自然融为一体,才能与天地宇宙共同呼吸,达到安身立命的境界,抑或根本就不可能?总之,自己一定要竭尽所能尝试,一定要完成此愿,将刀磨砺到“道”的境界。
做出如此决定后,武藏这才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