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明在深夜的池心前行,尽管只是一团火光,可从远处看,那映在水面上的火影和人在小船中举着的火把俨然是两只火鸳鸯在水中嬉戏。
“哦?”阿通一下子发现了火光。
“啊,有人来了。”拽着捆绑阿通的绳头的又八害怕地喊出声。虽然多么无法无天的举动他都做得出来,可一遇到什么事情,胆怯的本性立刻就会显露。“怎么办?对,过来!喂,快给我到这边来!”
这儿是杨柳池畔的一座祈雨堂。尽管连本地人都不知道里面供奉着什么,可人们仍坚信,夏季天旱时只要在这儿祈雨,上天就会把丰沛的甘霖从后面的驹岳上撒到这野妇之池来。
“我不。”阿通动都不动。
从刚才起,她就被又八强行按在祈雨堂后面,受尽摧残。若是被缚的双手能活动,就算是不自量力,她也想拼命向又八撞去,可她连这些都做不到。倘若有机会,她真想一下子跳进眼前的池子,就像挂在房梁上的祈愿绘马一样,哪怕化为蛇身,缠住杨柳树干,吞噬自己咒怨的男子也行。可是,她连这些也做不到。
“你不起来是吧?”又八将手中的竹条当成鞭子,狠狠抽打起阿通的背部。又八越是抽打,阿通的意志便越是坚定,甚至恨不得让对方打死。她一声不吭,死死盯着又八。又八也泄了气啊。“走,喂!”他再次说道。
可阿通仍不起来。
这一次,又八猛然用一只手揪住阿通的衣领,吼道:“过来!”说着便在地上拖她。阿通刚要冲池心的火光发出呼叫,又八立刻用手巾绑住她的嘴,扛起她扔到堂中。然后,他一面顶着格子门,一面窥探着远处火影的动静。
不久,小船划进了距祈雨堂二町远的河道,又过了一会儿,便看不到连那松明的火光了。
“啊,幸亏我应对及时。”又八松了口气,不住地抚摩着心口,可心情仍未平静下来。尽管阿通的身体已落在自己手里,可她的心却仍无法据为己有。带着一具无心的肉体行走实在太辛苦了,从入夜起,他便切实感受到了这点。
倘若硬来,用暴力将阿通占为己有,她势必会以死相拼,说不定还会咬舌自尽。这种事她一定能做得出来,他从小就了解她。但杀掉她又不行。最终,又八丧失理智的暴力和情欲全都受挫。为什么她如此讨厌我,那么爱慕武藏呢?以前,她心中的我和武藏可是完全相反的啊。又八想不通。比起武藏来,自己明明更具有招女人喜欢的气质,这种自信他还是有的。除了阿甲,他也曾跟不少女子有过那种经历。
这一定是武藏搞的鬼。武藏诱惑并驯服了阿通的心,一有机会便说我的坏话,才让阿通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厌恶。这还不算,每次遇上我,武藏便又哄骗我,说什么两人的友情深似海。我是个老实人,让武藏骗了,竟然会为那种虚伪的友情而落泪……
又八倚在格子门上,心头重又浮现出在膳所的烟花柳巷时佐佐木小次郎曾送给他的忠告。
事到如今,又八才想起佐佐木小次郎嘲笑他是老实人,骂武藏时的话语:“你让他钻了空子。”真是一语中的!而现在,这句忠告又在脑海里复苏,又八对武藏的看法也为之一变。尽管此前也发生过数次变故,可两人的友情曾一度修复。但现在则是新仇加旧恨。“竟然耍我……”想到这里,一切怨恨全都化为诅咒涌上心头,又八恨得咬牙切齿。
又八平时就比较容易憎恶和妒忌他人。可是尽管会诅咒人,他还没有恨过人。不过这一次,他却对武藏产生了一股永世仇人般的怨念。武藏和他虽然是同乡好友,可又是一对永世的仇人。
伪君子!又八想。武藏那家伙每次看到自己,总会装出一副真诚的口吻,满嘴花言巧语,说什么你一定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要发奋努力,两人携手闯荡世界,想来真是可憎至极。想到自己竟然还为武藏的哀求落泪,又八便怒火中烧,仿佛自己的老实早就被武藏看透并利用,浑身的血液顿时化为诅咒和悔恨,上下翻滚起来。
世上那些所谓的善人全都像武藏一样,表面上挂着一副仁义君子的面孔,内心却不知有多黑暗。好,那我就跟你们对着干!我一定要拼命学习,忍辱负重,决不与你们这些伪君子为伍。随你们去骂吧,骂我是恶人也无所谓。总之,我要变成一个恶人,一辈子都要阻止武藏那家伙发迹。
无论什么事情,又八总会立刻发泄出来,可唯独这一次没有,这是他有生以来心底的精神压力最强的一次。咚!他不由得一抬脚,一下子踢飞了身后的格子门。片刻之间,他已经像蛇一样完全实现了蜕变。将阿通关进这里之前的他,和抱着胳膊从外面重新进来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哼,你哭什么!”又八瞅瞅祈雨堂黑暗的地板,冷冷地吐出一句,“阿通。喂!我在问你话呢,回答!你老是哭,我怎么能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说着,又八抬脚就要踢,阿通早有察觉,连忙闪开,说道:“我没有什么好回答的。你若还是个男子汉,就痛痛快快地把我杀了算了。”
“胡说!”又八冷冷一笑,“我刚才已经打定主意。既然你和武藏把我的一辈子都耽误了,那我也会一辈子都不放过你和武藏。”
“你就睁眼说瞎话吧。耽误你一生的是你自己。还有,那个叫阿甲的女人难道就不算一份?”
“你说什么?”
“你,还有阿杉婆婆,你们家为什么总把别人的好意当恶意呢?”
“不要净说些没用的!我刚才要你回答的是愿不愿做我的老婆,一句话就够了。”
“若是这个,我回答你多少次都行。”
“哦,那快说!”
“别说我现在活着还有一口气,就算到了来世,我心里挂念的人也是宫本武藏。除此之外,我决不会再倾心他人!更不要说像你这种没出息的男人。对你,我阿通除了讨厌还是讨厌,讨厌得要死!”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只会做出一个抉择:不是杀掉女人,就是放弃女人。阿通一口气说完,心情略微通透了一些。她早已认命,打算任由又八处置。
“唔……这可是你说的。”又八强忍着身体的颤抖,努力装出冷笑,“没想到你竟如此讨厌我。好,痛快!只是,阿通,我也要跟你说句痛快话。不管你讨厌也罢,喜欢也罢,从今夜起,你的身体就是我的了。你哆嗦什么?你刚才那番话不也是下了相当的决心才说出来的吗?”
“没错。我是在寺院里长大的孤儿,连父母都没见过。死又算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害怕。”
“别开玩笑了。”又八在阿通身旁蹲下,皮笑肉不笑地把脸凑到她扭到一边的脸旁,“谁要杀你啊?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先让你尝尝这个!”说话间,他一把抓住阿通的肩膀和左手腕,隔着衣服一口咬住她的上臂。
“啊!”阿通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拼命在地板上挣扎。可是越是想甩开又八的牙齿,他的牙尖便越发深地咬进肉里。吧嗒、吧嗒,淋漓的鲜血流下窄袖和服,一直滴落到阿通的指尖。但又八仍像鳄鱼一样不撒口。
阿通的脸仿佛映照在月光中,眨眼间变得苍白。又八大吃一惊,慌忙松开牙齿,立刻取出绑在她嘴上的手巾,检查了一下她的嘴唇。难不成她咬舌自尽了?但大概是过度的疼痛让她晕过去了,尽管脸像模糊的镜子一样渗满了微汗,可唇中并无异常。
“喂,原谅我……阿通,阿通。”又八使劲晃着阿通。阿通终于回过神,立刻又在地板上翻滚起来。“痛……痛……城太郎!城太郎!”她恍恍惚惚地叫喊。
“痛吗?”又八也一脸苍白,肩膀起伏着喘气,“即使血止住了,牙印过多少年都不会消失。想想,别人在看到我的牙印后会怎么想?武藏知道了之后又会怎么想?反正你的身体迟早会成为我的东西,我就先在上面留下一个被我玩过的印记。要逃你就只管逃吧,到时候我会告诉天下所有人,谁要敢碰一下留有我牙印的女人,就是我的情敌!”
梁上的灰尘微微掉落下来,昏暗的堂内充满了幽咽的抽泣声。
“别哭了。你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真丧气!我不会再折磨你了,快别哭了!给你弄点水喝吧。”又八从祭坛上拿起一个粗陶器,正要往外走,忽然发现格子门外面站着一个人,正往里窥探。
谁?又八吓了一跳,但堂外的人影也顿时仓皇逃去,又八猛地推开格子门。“混账家伙!”他随即追了出去,抓住一看,似乎是附近的乡民,马背上驮着谷物袋子,说是要到盐尻的批发商那儿去,正连夜赶路。乡民絮絮叨叨地说:“我什么意图都没有,只是听到堂中有女子的哭声,觉得纳闷,便往里瞧了瞧而已。”他像扁蜘蛛一样唯唯诺诺,连连解释,拼命道歉。
站在弱者面前,又八永远都会底气十足。他立刻挺起胸脯,凶恶地说道:“就这些吗?真的就这些想法吗?”他如代官一样跋扈。
“是的,就这些,只此而已……”对方越发颤抖。
“唔,那我就饶过你。但这马背上的谷袋你全得给我卸下来,再把堂中那个女人绑到马背上,一直驮到我让你停下的地方为止。”当然,像这种胁迫之事,即使不是又八,也决不会忘记再耍两下大刀吓唬吓唬对方。
在又八不容分说的逼迫下,阿通很快被绑在马背上。又八捡起竹条当鞭子抽打着牵马人。
“喂,乡巴佬!不许往大道上走。”
“那您要到哪里去?”
“你要尽量挑没人走的地方,赶到江户。”
“您这么说可就难办了。”
“这有什么难办的?走小道不就行了?总之你要给我避开中山道,从伊那方向往甲州去。”
“那可全都是难走的山路啊,必须从姥神翻越权兵卫岭。”
“翻就翻呗。你若敢耍滑偷懒,小心我拿这个招呼你。”说着,又八不断地朝对方身上抽鞭子,“只有这饭嘛,我是肯定会让你吃的,不用担心,走吧。”
于是乡民苦求起来:“老爷,那我就随您一直走到伊那。但到了伊那之后,您就放了我吧。”
又八摇摇头。“少啰唆!一直走到我满意的地方为止。你若敢动一下歪心眼,我立刻就把你一劈两半!反正我需要的只是马,人反倒碍手碍脚。”
道路昏暗。越往山上走,路便越崎岖。直到人困马乏,三人才好歹赶到姥神的半山腰,而此时,脚下已微微映着沧海一样的云波和晨曦。一看到晨光,一直贴在马背上一声不吭的阿通似乎也在这段时间里沉下心来,说道:“又八哥,你就行行好,放了那乡民吧。快把这马还给人家。我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只是觉得他可怜。”
又八仍犹疑不定,可在阿通的再三恳求下,他终于把她从马背上解下,然后又不放心地说了一句:“那,你可一定得老实地跟我走。”
“嗯,我是不会逃的。就算逃了,牙印又不会消失,能有什么用?”阿通强忍着上臂的伤痛,咬着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