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武藏便立刻挂念起来。阿通究竟怎样了?城太郎又走在哪里呢?
“啊,昨夜可真是畅快至极。”早餐时,武藏又碰到了石母田外记,不觉间再次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不久,两人离开客栈,汇入穿梭于中山道的人流。武藏总在无意间将眼神投向来往的人群,即使对略微有点相像的背影也会不由得一愣:那不会是阿通吧?
外记似乎看出了他的异常,问道:“莫非,您在寻找您的旅伴?”
“正是。”于是,武藏简要说明了缘由,并说就算是去江户,也会心系二人的安危一路寻找,因而想取道他途。随后,他趁机对外记昨夜的款待致了谢,就要别过。
外记深感遗憾,道:“好容易得遇一个好旅伴。既然如此,那也只能别过了。但请记住在下昨夜所说之事,还请务必赴仙台一趟。”
“承蒙好意。来日若有机会,再行拜访。”
“真想让您目睹一下那里的侠骨义风啊,要不听听仙台的民谣也不错。若不喜欢歌谣,去欣赏一下松岛的风光也行。总之我等着您。”
外记说罢,武藏便已率先一步,大步流星地朝和田岭方向走去。那身影可真让他难以割舍。而此时,武藏心里也闪过一个念头:将来有空时,自己一定要造访这位伊达的藩地。
在那个时代,能遇上这种旅人的恐怕不止武藏一人。毕竟那是一个朝不保夕、风云变幻的年代,诸国的雄藩都不断招贤纳士,顺便物色贤才并推荐给主公也是身为家臣者的重大职责之一。
“先生,先生!”忽然,武藏身后传来喊声。尽管一度朝和田岭方向走去,可不一会儿,他便忽然转过身返回下诹访的入口,站在甲州大道和中山道的岔道上。正在思量,一直注视着他的驿站壮工忽然朝他喊了起来。壮工中既有搬行李的,也有牵马的,由于去和田方向一路上坡,其中还有极其原始的滑竿轿夫。
“什么事?”武藏回头问道。
壮工们一面无所顾忌地上下打量他,一面抱着像木雕螃蟹一样的胳臂走了过来。“先生,刚才看您就像在寻找同伴,您的同伴究竟是美娇娘呢,还是随从?”
武藏既无行李让壮士们拿,也无意雇他们的滑竿。他有点烦躁。“不……”他只是摇摇头,默默地准备离开。可正要抬脚,他自己却也迷惘起来。往西还是往东?尽管他一度下定决心,觉得索性一切都听天由命,就这样赶赴江户,可他忽然间想起城太郎和阿通,便怎么也迈不出脚步。对,干脆就再搭上一天,在附近找找吧。倘若还没有线索,那就只好暂时放弃,先行一步了。
正当他打定主意之时,一个壮工再次靠上前游说。“先生,您若是要寻找什么,反正我们也是闲着没事晒太阳,您只管吩咐就是。”
其他人也附和道:
“至于脚力钱嘛,您看着给就是。”
“您寻找的究竟是女眷呢,还是老人?”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武藏便索性说出缘由。他一五一十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并问他们有没有在这条大道上看见那少年和年轻女子。
“这个嘛。”壮工们面面相觑,“我们谁也没有看见过,但也没什么,先生,我们分头到诹访盐尻的三条道上帮您找找就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那位被诱拐的女子也不可能翻越那没路的荒山野岭出去,而且这一带到处是蟒蛇毒虫,就算去打听,离开我们这些熟悉情况的人,恐怕谁去都是白费功夫。”
“有道理。”武藏点点头。壮工们的确言之有理。也许不熟悉本地情况,与其在这里瞎碰乱撞,着急焦虑,还不如让这些人帮帮忙,说不定能一下子打探到两人的消息呢。
“那就劳驾帮着找找吧。”
见武藏如此直率,壮工们也一齐答应下来:“好!”然后嘁嘁喳喳地商量了一下分工。不久,一名代表来到武藏面前,讪讪地搓着手,说道:“那,先生,呵呵,实在是难以启齿,毕竟我们都是靠出卖力气糊口的人,现在连早饭都还没吃呢。但我们保证傍晚前给您打听到他们的下落,能否先请您付一下半日的工钱和草鞋钱?”
“哦,那是当然。”武藏觉得这要求天经地义,于是简单清点了一下自己那点可怜的路银,结果即使全部倒给他们,也仍未达到他们要求的数额。
武藏比谁都深知钱的金贵。因为他孤独,而且一直以旅途为家。但他并不迷恋金钱。虽然孤独,但他也没有抚养别人的责任。他孑然一身,有时寄宿寺院,有时露宿山野,有时则受惠于知己的慷慨解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不吃东西也无所谓,因为不久后事情总会解决。他一直以来便是如此流浪。
想来,武藏来此路上的所有费用全都是由阿通打理的。阿通从乌丸家收了不少路银,除了应付一路的开销,还分给了武藏若干,让他拿着用。他把阿通分给他的所有钱全都交给壮工们,说道:“这些够吗?”
壮工们各自分了分,说道:“好吧,就便宜您一些吧。那么,就请您在诹访明神的楼门那儿等着吧。傍晚之前,我们一定会给您带来好消息的。”说罢,他们便像一群小蜘蛛一样四散而去。
虽说让人分头去打探,可一天就这么白白等着也没意思。武藏也没闲着,从高岛城下出发,在诹访一带溜达起来。一整天光是打听阿通和城太郎的消息实在可惜,所以他也一直留意着这一带的地势、水文以及有无著名的武道家等。但遗憾的是,后两方面都没什么斩获。不久,黄昏来临,他便如约来到与诹访明神的社内,可楼门一带一个人都没有。
“啊,真累。”他喃喃着,一屁股在楼门的石阶上坐下。大概精神极度疲劳了,他还很少一个人如此叹息。他觉得有些无聊,便在广阔的神社内溜达了一圈,可再次返回来时,他仍未看见一个壮工的身影。
黑暗中不时传来咔嗒咔嗒踢东西的声音,武藏不由一愣,回过神般瞪大眼睛。后来,他终于放不下那声音,下了楼门的石阶,往幽深树荫中的一栋小屋里一瞧,原来里面拴着一匹神社的白马,正在踢地板。
“浪人,有事吗?”喂马的男子回头望望武藏,问道,“到这神社里有事吗?”他带着盘问的眼神。
武藏说明缘由,表明自己并非歹人,结果身穿白衣的男子竟捧腹不止:“哈哈哈,哈哈哈!”
武藏登时火起,问男人因何发笑,可对方仍大笑不止,说道:“就你这样的,居然还出来旅行?那道上苍蝇般的黑心壮工们既然先拿了你的钱,怎么还会乖乖地花一整天帮你找人呢?”
“那他们说的分头去找完全是假的?”
听武藏如此追问,男人反倒觉得他可怜,便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位旅人,你让人骗了。怪不得今天有十来个壮工从中午起就在后山的杂树林里围成一圈喝酒赌钱。大概就是那一伙吧。”然后,男子又列举了旅客在这诹访盐尻一带误中壮工们奸计而被骗走路银的若干实例,又道:“这天底下都是一个样,今后你可要当心啊。”说罢,他抱着倒空的草料桶离去。
武藏一阵茫然,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极不成熟。尽管对刀很自负,只要长刀在手,任何人都无隙可乘,可一旦混迹于尘世,仍免不了遭那帮无赖壮工的耍弄。他这才明白自己在世间的历练是何等不够。
“没办法。”武藏喃喃自语。他并不觉得悔恨,但这种不成熟将来也会是指挥三军时的不成熟。今后务要谦虚,对于尘世间的事情也要多加学习。
于是,他再次折回楼门。无意间一抬头,他才发现刚才离开的地方竟站着一个人。
“哦,先生。”一看到武藏,正在楼门前四处张望的人影立刻下了石阶,说道,“我只打探到了一个人的消息,赶来告诉您。”
“哎?”武藏反倒有些意外。再仔细一打量,这才认出对方是壮工中的一人。正因为在神社马棚前遭到了嘲弄,武藏才深感意外。尽管世上到处都有那种从他身上骗去半日工钱和酒钱的人,可当他明白,并非所有人都是骗子的时候,还是非常高兴。
“你说只打探到了其中一个,那究竟是那个叫城太郎的少年还是叫阿通的女子?”
“是孩子,我打听到了领着孩子的奈良井大藏先生的行踪。”
“是吗?”这一句话就让武藏的内心敞亮了不少。
接着,这名正直的壮工叙述了具体过程。他那些骗了钱的同伴压根就没想去打探,全都沉迷在赌博中,唯有他同情武藏,便独自一人从盐尻找到洗场,向每个歇脚点的同伴打听,结果丝毫没有女人的消息,却从一个做午饭的客栈女仆那里打听到了奈良井大藏的下落,据说他们在中午前后穿过诹访,朝和田的山路方向赶去了。
“多谢你前来报信。”武藏想酬谢一下这位壮工的正直和功劳,可往怀里摸时,才想起路银几乎全被因此狡猾的家伙骗去了,只剩下今夜的饭钱。但还是得有所表示,他仍这么想。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已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吃晚饭,把钱袋翻了个底朝天,将仅剩的一点饭钱全都交给了男子。
“多谢。”正直的人尽的是本分,却得到了过分的谢礼,于是毕恭毕敬地接下钱,兴高采烈地离去。
自己已经连一文钱都没有了。武藏下意识地目送那背影离去。尽管是自己给人家的,可事后又忽然觉得有些走投无路。肚子从傍晚时分便频频在叫,但钱让那个正直人拿去无疑要比自己果腹值得多。而且当那名男子知道那是对他正直的犒赏之后,他明天也一定还会到街道上诚实地为其他旅人服务。
“与其在这一带借人家的房檐打发一宿,还不如现在就去追赶翻越和田岭的奈良井大藏和城太郎呢。”
倘若今夜能翻越和田岭,说不定明日便可在什么地方与他们邂逅。武藏忽然有了这个念头,便离开诹访的驿站,大步流星地一个人踏上久未走过的夜路。
武藏一向喜欢独自夜行,这或许源自他与生俱来的孤独性格。数着踏在路上的脚步,聆听着天空的声音,默默地走在漆黑的夜道上,武藏便会忘记一切,怡然自得。置身于喧嚣的人潮中时,不知为何,他的灵魂总会变得孤独,但一个人走在孤独的暗夜,他的心反倒会欢闹起来。因为暗夜独行时,在人潮中无法表露的各种真实心理便可无拘无束地浮现,而且还可以在冷静思考各种世态的同时脱离自我,像审视陌生人一样审视自己。
“哦,看见灯火了。”可是,当走了一程又一程的漆黑夜道上忽然出现一盏灯火时,武藏也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人家的灯火!他蓦地回过神,内心竟因为对人的亲近和怀念而颤抖。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暇自问这种矛盾的心理。“看来正燃着篝火,去烘烤一下夜露打湿的袖子吧。啊,肚子也饿了。若是能要点稗草粥之类那就更好了。”他不由自主地朝那灯火的方向加快脚步。
已经是半夜了吧。离开诹访已是傍晚时分,越过落合川的溪桥后几乎全都是山路。一岭是翻过了,可前面和田的大岭和大门岭仍重重叠叠地耸立在星空下。就在两座山梁间开阔的谷地边,一点灯火隐约闪现出来。可武藏走近一看,才发现只是一家歇脚的茶屋,檐前楔着四五根拴马桩。在这荒山野岭,而且还是深夜中,竟然还有客人,泥地房屋内噼噼啪啪的烧火声中传来粗野之人的说话声。
“咦?”武藏站在檐前,不禁犹豫起来。若是寻常的百姓家或是樵夫的小屋,自己尚可请求暂时歇息一下,也可以要点杂粥喝。可既然是以旅人为对象的商家,就算只喝一杯茶,不放下茶钱也是无法离开的。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身上也找不出一文钱来。可混杂在温热的烟雾中飘散出来的菜香却勾得他饥肠辘辘,让他怎么也无法离开。
“对,跟人家说明情况,哪怕用那东西来抵一顿饭也行。”他想起来的抵押品是装在他的武者修行包中的一件东西。
“打扰。”尽管武藏犹豫再三、前思后想终于进去,可对于在里面吵吵嚷嚷的人们来说,他显然是一个不速之客。人们顿时吓了一跳,全都沉默下来,疑惑地盯着他。
泥地房的正中央挂着一口巨大的吊锅,炉子灶埋在土里,不用脱鞋便可围在四周,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炖着山猪肉和萝卜。三名野武士模样的客人正坐在木桶和凳子上,吃着下酒菜,传递着酒碗。不时将喝空的酒壶埋在灰烬里,老板则背朝外面,一面切咸菜,一面与客人闲聊。
“什么事?”代替老板问话的是一名目光锐利、留着五分月代头的男子。
一嗅到山猪肉汤的香气,感受到暖烘烘的氛围,武藏的饥渴便一刻也无法忍耐。野武士模样的男子又说了些什么,但他连答都不答,径直走进去,在空着的凳子上坐下。
“老板,快给我备饭,泡饭也行。”
老板于是端来冷饭和山猪肉汤,说道:“您是要连夜翻越山岭吧?”
“嗯,赶夜路。”话音未落,武藏已拿起筷子。当他端起第二碗山猪肉汤时,问道:“今天白天,有没有一个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带着一名小童翻山而去?”
“这……不知道。藤次先生和其他人有没有看到这样的旅人呢?”老板隔着泥地炉一问,凑在一起边喝边聊的三人全都爱搭不理地摇摇头。“不知道。”
武藏吃饱肚子,又喝干了一碗热水。身体是热乎了,可饭钱又成了他最头疼的问题。若是最初便据实相告再吃饭就好了,可其他三名客人正在饮酒,自己也无法乞求茶屋的怜悯,便只好先填饱肚子再说。可若是老板不答应,那又该怎么办呢?
若是老板肯答应,哪怕用插在刀鞘上的簪子来抵也行。武藏打定主意,说道:“老板,请恕在下的不情之请。其实在下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了,但也不是存心耍赖,可否用在下携带的一样东西来抵价?”
没想到对方倒也好说话,“当然可以。那您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观音像。”
“哎,用那种玩意儿……”
“倒也不是什么名作,只是在下旅途中无聊时用小刀刻的古梅木的小观音坐像,或许也抵不上一顿饭钱……请看。”
说着,武藏便开始解包袱的绳结,这时,炉子对面的三名野武士完全忘记了杯中的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武藏的手。
武藏把包袱放在大腿上。包袱是用涂了柿漆的雁皮纸捻编织而成的,但凡修行武者,几乎都把贵重的东西塞在里面背在身上,而武藏的包中则只装着他刚才说的木雕观音、一件内衣和寒酸的文房用具。
武藏拿住包袱的一端一抖,只听吧嗒一声,一样东西立刻沉甸甸地滚落到泥地上。
“啊?”惊叫声是从茶屋老板和炉子对面的三人口中发出的。武藏的视线也随之落在自己脚下,顿时一阵哑然。地上竟是一个钱包,庆长金币和各种钱币撒落一地。这是谁的钱?武藏想。另外四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连气都忘了喘,视线全被泥地上的钱币给夺走了。
武藏抖了抖包袱,又掉下一封书信。
武藏甚是奇怪,拆开一看,原来是石母田外记的留言,上面只写了“谨作临时花费”,但钱数不少。这一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武藏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秘。这是各国大名广泛采取的一种策略,不光是伊达政宗如此。
招到有为的人才很难,可风云变幻的时代却越来越需要有为的人才。关原战败的流浪者到处都是,也都在不停地为食禄奔波,可其中称得上是人才之人却凤毛麟角。一旦发现一个,哪怕是拖家带口,大名们也不会嫌弃,立刻便以成百上千石的厚禄将其挖走。如果战争的硝烟再起,杂兵走卒要多少都能召集到,可那些难得的人才却可遇不可求。如今各藩全都瞪红了眼珠子四处物色人才,只要发现心仪之人,必会千方百计施以恩惠。或者也可事先达成默契,最典型的便是大坂城的秀赖,其赈济后藤又兵卫的事情天下无人不知。至于大坂城每年给归隐于九度山的真田幸村送去多少金银,关东的德川家康也早已调查得一清二楚。
一个闲居的孤独浪人不可能需要如此巨额的生活费,可是那些金银经由幸村之手,便化作几千人的生活费。这些人就隐匿于街市,在战争爆发之前只管吃喝玩乐,这一事实尽人皆知,无须赘述。由于一乘寺的传言,伊达家臣盯上了武藏并一路追来,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了,而这钱显而易见也是外记以上意图的佐证。
真是令人棘手的一笔钱。若是用了,那便等于欠下了人情。若是当它不存在……
对,自己不正是看到了这笔钱才迷惘吗?若是当它不存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想到这里,武藏收起脚下的钱,原封不动地将其放进包袱,说道:“那么,老板,就请用这个来抵饭钱吧。”说着,他便把消遣时雕的木观音递了过去。
这一次,茶店的老板是一百个不乐意。“不行啊,客官,我不要这玩意儿。”他完全不伸手接。
武藏追问为何,老板答道:“客官竟然还问为何?您刚才说身上没有一文钱,我才说观音像也行……可现在看来岂止是有钱,您带的钱简直多得花不了。好了,别在那儿卖弄了,赶快付钱吧。”
三名野武士早已醒酒,眼馋得直咽唾沫。他们也在后面频频点头,支持老板的抗议。
这并不是我的钱——即使武藏想如此辩解,在此情景下也是愚蠢至极。“是吗……那就没办法了。”迫不得已,武藏只好拿出一片银子,递到老板手里。
“哎呀,我也没零钱找啊。我说这位先生,您就给些更细碎的小钱吧。”
武藏找了一下,可是钱包里除了庆长金币,货值最小的便是这银片了。“不用找了,就当作茶钱吧。”
“那太感谢了。”老板的态度顿时变得截然不同。
既然这钱已经动了,武藏便将其卷入腹带,又依照原样,把茶店老板拒收的木雕观音像装进包袱背在背上。
“快请烤烤火吧。”说着,老板又殷勤地添起柴薪,而武藏则趁机来到外面。
夜仍很深,但肚子总算是填饱了。在黎明之前,赶紧从和田岭翻到大门岭去吧。倘是白天,这一带的高原本能看到石楠花、龙胆和薄雪火绒草,可由于是夜里,四面只有一片茫茫的白露覆盖,仿佛丝绵一般。说起花来,此时的夜空倒更像是星星的花圃。
“喂!”武藏离开歇脚的茶屋,刚走了二十町左右,身后忽然传来喊声,“刚才那位先生,你忘记东西了!”
原来是刚才在茶屋的三名野武士之一。只见其一口气追到武藏身边,说道:“脚力好快啊,这钱是你的吧?你出去一会儿后我们才发现的。”说着便将一片银子托在手掌心给武藏看,说是为了返还才追过来的。
“不,这钱不可能是我的。”武藏说道。可那男人摇着头,又把钱推回来,说的确是武藏掉出来的,一定是滚到泥地的角落里了。由于那钱自己也从未数过,听对方如此一说,武藏也只能认为或许就是。谢过之后,武藏便将那银片收进袖子,但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竟对这名男子的行为没有丝毫感激。
“请恕在下失礼,请问阁下是跟谁学习的武道?”男人仍不必要地在搭讪,跟在武藏一侧,举止实在奇怪。
“一个人闭门造车。”武藏冷冷地说道。
“我也是。虽然现在窝在这山上做这种行当,但我以前也是武士呢。”
“哦。”
“刚才一起的那几个人也都是。龙困浅滩遭虾戏啊。尽管大家都是靠打柴、在山上采草药糊口,可只要时机一到,虽然我们并没有焚梅的佐野源左卫门那样的胸怀,但哪怕仅凭这一柄山刀,一身破盔甲,我们也要借助有名大名的阵营,一展平日身手。”
“那你究竟是大坂一方,还是关东一方?”
“哪一方都无所谓。不过,还是要先看看形势如何再说,否则一旦盲目加入,一辈子就白搭了。”
“哈哈哈,聪明。”武藏并不想与其纠缠,尽量迈着大步,可那男子也随之大步跟进,实在没办法。而且更让人难以放心的是,男子竟越发主动地朝武藏左侧贴过来,这是有心人最忌讳的拔刀偷袭时的架势。
不过,武藏故意将这名凶暴旅伴盯上的左侧空了出来,让其有机可乘。
“怎么样,修行者?如不嫌弃,今夜就来我等的住处凑合一晚如何?这和田岭的前面是大门岭,就算想在黎明前翻过去,对于道路不熟的人来说也是很难的。再往前走,路也会越来越崎岖。”
“多谢好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一宿了。”
“那是最好,那是最好,只是没什么可招待的。”
“没事,只要有地方躺就行了。那么,府上在哪里?”
“就在从这谷道向左爬五六町远的坡上。”
“原来住在深山老林啊。”
“刚才也说过,在时机到来之前,我等只能暂且归隐山林,采采草药,打打猎,我们三个人一直这样生活。”
“对了,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大概还在吃酒吧。他们两个平时在那儿一喝就醉,将他们搀扶到小屋的肯定是我,不过今夜太麻烦了,索性就丢下他们不管了。哦,修行者,下了那边的山崖就是溪涧的河滩了,路不好走,当心脚下。”
“要到河对面去吗?”
“唔……要穿过那溪流狭窄处的独木桥,再沿着溪流往左爬……”说着,男子似乎在低崖半路停了下来。
武藏头也不回,就要过独木桥。这时,男子却突然跳过来,一下子掀起武藏脚下独木桥的一端,欲将他掀翻到激流中。
“你要干什么?”河中顿时大喝一声。
男子一惊,连忙抬起头,但见武藏的脚早已离开桥面,宛如一只鹡鸰立在水花中的岩石上。
“啊!”
抛出的独木桥一端顿时溅起白色的飞沫。未等那伞状的水帘落到地面,河中的鹡鸰便啪的一下跳了回来,手起刀落,立时将这名狡猾的卑鄙之徒斩杀。对尸骸理都不理,就在尸体仍踉踉跄跄尚未倒地之时,他的刀早已在等着未知的下一波攻击了。只见他头发倒立,像一只发怒的鹫,仿佛满山皆敌。
果然,砰!一个震裂山谷的声音忽然从溪流的对面轰然响起。不用说,是猎枪的声音。弹丸嗖的一下正好飞越武藏刚才所在的位置,钻入后面山崖的土中,武藏也在同一个地方倒下。他朝对面的山谷一看,只见萤火般的红光若隐若现。
接着,两个人影渐渐爬到河边。先前一步见阎王的卑鄙男子刚才撒谎说两个同伴已在茶屋里喝得烂醉,谁知早就绕到前面,摩拳擦掌,做好了伏击武藏的准备。这一点也完全如武藏所料。所谓的打猎、采药之类当然是谎言,毋庸置疑,对方肯定是盘踞在这山里的贼人。不过,对方方才在路上所谓的“时机到来之前”倒或许是真的。
无论是什么样的盗贼,恐怕没有一个人愿意让自己的子孙世代都去做贼。作为生存于乱世的权宜之计,如今,各国的山贼、野盗和市盗都在激增。一旦天下大乱,这些人便会扛起那锈迹斑斑的大枪,穿上破烂的盔甲,义无反顾地加入战阵,恢复其铮铮铁骨。但遗憾的是,这些人并没有那种在雪日里为客人焚梅,等待时机却又将时机置之度外的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