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微弱,苗君儒吃了一惊,他已经听出那人说的不是湘西方言,而是贵州那边的苗族口音,忙扭头循声望去,见从前面的小巷子爬出一个人来。
他来到那人的面前,见那人穿着古老的苗族服饰,吃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伸出血淋淋的右手,说道:“救人……找阿昌爷……”
这人话还没有说完,头一歪便死去了,他的右手紧握着,好像抓着什么东西。
救人,救什么人?令苗君儒更为吃惊的是,这人居然说出了阿昌爷这三个字。耿酒鬼要他去松桃那边,找一个叫阿坝头的村子和一个叫阿昌的人,十年前的阿昌,说不定现在已经成了阿昌爷。
如此说来,耿酒鬼没有找到的阿坝头,确实存在的。
他蹲下来,掰开这人的右手,看见这人手抓着的,竟然是一枚沾着血的圆形银饰耳环。耳环上还残留着一小块肉垂,一定是这个人拼死从对手耳边强抢下来的。
这枚圆形银饰耳环做工粗糙,周边有一些环纹,中间吊了一个小圆环,简单而质朴,很多彝族与仡佬族的男人,都戴着这样耳环。但是侗族和苗族的一些女人,也戴这样的耳环,只是做工要精巧得多,而且花纹也不同。若想从这枚耳环上去寻找线索,恐怕很困难。
他把耳环用手帕包好,放入口袋,搜了一下这个男人的尸身,除了两块大洋和一小锭银子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无从得知这个男人的身份。
他站起身,沿着这条街道朝刚才发出赶尸喊叫声的那边走去,可是一直走到河边的码头上都没见到一个人影,倒是见到河上有一艘渐渐远去的小船。
码头的台阶上,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了三支正在燃烧着的香。
第二天一早,杨贤仁带着几个乡绅,在杨八奇的陪同下,来到苗君儒的房门口。他照例脱下礼帽,对苗君儒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了,问道:“苗教授,昨天晚上休息得还好吧?听说守夜的人见到了一个穿红衣服的女鬼,早知道这样的话,昨天晚上就换一家旅社了!”
苗君儒说道:“我也听他们说了,可是我睡了一晚,什么东西都没见着。”
杨贤仁笑道:“那是,那是,苗教授是大人物,不但阳气旺,而且还有神祗保护,那些女鬼当然不敢靠近您了!”
苗君儒微笑道:“想不到杨县长也信这个!”
杨贤仁戴上礼帽,说道:“在这种地方,不信还不行呢!昨天晚上死人了,就在你窗子下边,是个外地人,也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听杨连长说昨天晚上有行尸过路,估计是撞上了!”
苗君儒问道:“撞上行尸过路就会死吗?”
站在旁边的杨八奇说道:“老辈人是这么说的,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行尸路过的时候,谁都不敢出来看。”
杨贤仁笑道:“不说了,不说了,大清早的说这事,晦气!苗教授,我已经安排好了,由杨连长带几个人送你们走水路!”
苗君儒问道:“为什么不走陆路呢?走陆路不是要快得多吗?”
杨贤仁说道:“实不相瞒,苗教授,走陆路是要快得多,但是不安全。上个月有一个广东客商,有十几个人护送的都没用,最后连人带货全没了。那些土匪盯着的就是外地人,不管有没有财,先把人劫走,通知家里人带钱来赎人。”
苗君儒说道:“那好,我们就走水路吧!那就有劳杨连长了。”
在龙溪河边的一家饭店吃过早餐,杨贤仁将苗君儒一行人送上早已经停靠在码头上的机帆船,看着船离开码头,才带人离去。
苗君儒注意到杨贤仁看马永玉和许力强时,神色有些幸灾乐祸,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站在船头上,他看着河岸两边的青山连绵,岸边住户那晨起的炊烟袅绕,河边那青色的稻田,以及田中那三三两两劳作的农人。夏日清晨的河风这般恬静与祥和,完全让人想象不到这座江边古城在夜色中的恐怖与死静。
他问站在旁边的杨八奇:“杨连长,什么时候可以到怀化?”
杨八奇淡淡地说道:“明天下午!”
苗君儒说道:“其实我们几个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派几个人护送就可以了,用不着杨连长亲自来。”
杨八奇的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道:“是杨县长吩咐的。”
苗君儒说道:“一般一个县最多也就是一个保安大队的兵力,虽然晃县与别的地方不同,兵力要多些,但杨连长这么一走,万一有土匪来打县城可怎么办,我亲眼见过他们打新寨,有一两千人呢。”
一个士兵笑道:“新寨可比不得晃县,县里有两个连的正规部队,还有一个保安团呢。听说这几天还有大部队要过来剿匪……”
杨八奇叱道:“你胡说什么?滚!”
那士兵畏惧地看了看杨八奇,缩着脖子走到船舱后面去了。
杨八奇对苗君儒道:“那些土匪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人多有什么用?要不是湘西这边山高林密,老子早就把他们全部给剿了。打县城?给他们三分胆都不敢。”
机帆船沿着河道拐了一个弯,驶入一条更大的河道。河上大船小船来来往往,见挂有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子的机帆船驶来,纷纷往两边闪避。
其实河面很宽,机帆船大可往水流较急的中间航道走,可是那驾驶机帆船的水手,偏偏往船多的地方冲去。一艘正在起网的小船躲避不及,被连人带船撞了个底朝天。
看着那个船家从水下冒出头来的狼狈样子,几个士兵发出得意的笑声。一个士兵还作势端枪瞄准,吓得那船家又钻入水中。
杨八奇冷漠地看着手下士兵的恶作剧,并未出言制止,看他的神色,似乎有什么心事。
苗君儒尽管感到不平,却也无话可说,他只是一个客人,凭什么说人家呢?再说,这些士兵的行为虽然过分,但没有闹出人命,就算不错的了。
杨贤仁口口声声说土匪有多坏,然而在很多时候,士兵们的行径,比土匪有过之而无不及。
傍晚时分,船在一个码头停下,杨八奇叫船上的人都不要乱走,说他上岸去一会儿就回来果然半个小时不到,他就回来了,上船后叫开船。
夜幕已经暗了下来,隐约可见河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没有人说话,只听到机帆船发出枯燥而单调的“突突”声。
船行了几个小时后,苗君儒觉得有些倦了,来到船舱内,见舱壁上的灯发出昏暗的光芒。
他的几个学生各自坐在小竹椅上,正低头打着瞌睡。
那几个士兵持枪在船头上走来走去,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船头上的那盏探照灯发出惨淡的白光,在河面上晃来晃去。
马永玉和许力强倒是醒着,可眼珠泛白,嘴角流着口水,那摇头晃脑的样子,和疯子没有什么区别。令人欣慰的是,他们俩上船之后,再也没有吼叫过,显得很安静。
他望着绑在他们两人身上的绳索,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叫人将他们松开一下,如果捆绑的时间太长,会阻碍血液流通,轻则手脚麻痹,重则肌肉坏死。
就在他端详着两个学生,寻思着怎么样去找那个下蛊害他们的人时,机帆船在杨八奇的指使下,拐进一条小河汊,往前驶了一阵,渐渐停了下来。
苗君儒听出声音不对,正要出舱问怎么回事,见杨八奇提着枪从外面进来。
见杨八奇这个样子,苗君儒的心里有底了,他低声说道:“先不要惊动我的学生,就算要杀他们,也让他们死在梦里!有什么话,我和你去外面谈!”
说完后,他摘下缠在头上的头巾,显出了额头上的灵蛇标记。杨八奇见到后,脸色顿时大变。
苗君儒走出了船舱,说道:“看来你也认得我头上的标记!”
杨八奇跟在他的身后,手指搭在扳机上,说道:“有人出 500 大洋要你们几个人的命,我答应了人家!”
苗君儒冷笑道:“500 大洋就把我们几个人的命买了,你不觉得太便宜了吗?你下手之后,他们肯定会派人来把我们的尸体拖走,对不对?”
杨八奇说道:“他们的人就在前面的岸边等!”
苗君儒问:“万一我们几个人死了,你怎么回去向杨县长和姚先生交代?”
杨八奇微微一笑:“不需要交代,水路和陆路一样,同样都能遇上土匪。”
“好办法,事情是你们干的,却栽赃给土匪,你们这样的事情干过不少吧?”苗君儒的眼神直逼着杨八奇,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身上有几样东西,最少值一万大洋,他们要的就是我身上的东西。你杀了我,灵蛇教不会放过你一家老小,我想你应该知道!”
杨八奇忙收起枪,求助似的说道:“我要是早知道你灵蛇教的身份,就不敢答应他们了,现在怎么办,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
苗君儒说道:“这是我和他们的事,与你无关。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我把身上的东西给你,你就是不当兵,也足够你们一家生活一辈子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几颗钻石,接着说道:“这叫钻石,比宝石要值钱一百倍以上,每一颗最少值 3000 大洋。”
杨八奇望着苗君儒手里的钻石,眼中放出贪婪的绿光,但他的口气却有些不屑:“这种玻璃弹子,街头上有很多,我怎么相信你的话是不是真的?”
苗君儒冷笑着把手放到探照灯的灯光下,顿时,他的手心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果然是土包子,玻璃弹子有这么刺眼,有这么亮吗?”
杨八奇眯着眼,低声骂道:“妈的,老子险些被他们玩了。”他接着问苗君儒,“你要我答应你哪两件事?”
苗君儒拨弄着手里的钻石:“这一路上,有好几拨人想杀我们都没有得逞,告诉我,是什么人要你杀我们?”
杨八奇迟疑了一下,说道:“是马掌柜!”
苗君儒问:“马掌柜是什么人?”
杨八奇说道:“就是你住的那一家福满堂旅社的老板,他已经给了我 200 大洋,说事成后再给 300。”
苗君儒记得他们住进福满堂旅社的时候,前前后后都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招呼的,并没有见到老板。他和这个马掌柜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要出钱杀他们呢?难道还有另外的人指使马掌柜这么做?
这时,前面的岸边出现了几支火把。
苗君儒说道:“我们换一下衣服,把你的枪给我,把船靠过去,我倒想见识一下,马掌柜究竟是什么人物。”
杨八奇把枪一起递给苗君儒后,随手从旁边一个士兵手上拿过步枪,将子弹推上膛,眼睛盯着苗君儒的后背,一旦情况不妙,他就立刻开枪。他虽然贪财,但命最重要,人一死,多少钱都没有用。
他惧怕灵蛇教,但马掌柜那边,他也得罪不起。
苗君儒已经看出杨八奇的心思,低声说道:“万一他们那边问话,还得你配合一下,要马掌柜亲自上来抬人。”
机帆船慢慢向前驶去,船上的探照灯照见岸边站着四个人,其中一个人高声喊道:“杨连长,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杨八奇大声回答:“出了一点小问题,那几个学生都干掉了,就那老师太棘手,跳水走掉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四个人被探照灯射着,根本看不见船上的情形。那个人问道:“怎么没听到枪响?
杨八奇回答:“没用枪,是用刀子干的,马掌柜呢?他人在哪里?”
那个人说道:“他在前面等,要我们几个把尸体运过去就行了!”
苗君儒躲在船舱边的阴影里,低声说道:“要他们上来抬尸体,趁机把他们制住!”
船靠到了岸边,一个举着火把的人跳上船,叫道:“杨连长,叫你的人把那大灯移开,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尸体呢?”
杨八奇说道:“在船舱里,叫你的人上来抬。”
那人朝船舱走去,正要进去的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是路子林,他刚才是被杨八奇的声音吵醒的,想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哪知刚出来就碰上一个陌生人。
两人相互望着,那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去拔插在腰间的枪,同时大叫“走水了!”
苗君儒勾动了扳机,一声枪响,那人踉跄着一头栽到水里。他迅速调转枪口连连开枪,那三个还站在岸边的人,连枪都没有拔出,就倒在了血泊中。
杨八奇站在船头,惊异地看着从阴影中走出的苗君儒,话音中充满敬意:“你的枪法这么好?”
苗君儒把枪还给杨八奇,淡淡地说道:“其实姚先生的枪法更好!”
他进了船舱,拿出一个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封信交给路子林,“你们到长沙后,去湖南大学找刘汉成教授,把这封信给他,他知道怎么做的。”
路子林关切道:“老师,您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苗君儒说道:“我要想办法救马永玉和许力强!”
路子林说道:“要不我们几个跟您一起去吧?”
“人多了反而误事,”苗君儒说道:“我会尽快赶去长沙的,这一路上,你们要多照顾着他们两人一点。”
路子林点头。
苗君儒转向杨八奇,从口袋里拿出两颗钻石:“这两颗钻石算是我给你的定金,你把他们安全送到长沙,顺便去珠宝店里看一下一颗值多少钱,你心里就有个数了。剩下的几颗,等你回来再给你,记着,我必须要见到刘汉成教授给我的一封回信,否则我无法知道你有没有把我的学生安全送到!别想耍滑头,你还有老婆孩子的。”
杨八奇收起了两颗钻石,说道:“我算是豁出去了。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学生安全送到长沙。”
苗君儒跳下船,从那三具尸体上拔出手枪,一支插在腰间,另两支手枪放进背包里。见岸边的蒿草丛中停着一辆马车,便将那三具尸体搬上马车,并排靠在一起。从远处看,就像有好几个人都坐在马车上一样。接着捡起一顶掉在地上的旧毡帽戴在头上,帽檐压着眉心若不走近的话,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他的样子。
在他做完这些事的时候,机帆船已经退出了河汊。
他坐在车辕上,将腰里的手枪张开机头,以便随时拔出来射击。操起鞭子赶着马车,循着来时的车辙朝前走。
走出蒿草丛,顺着一条稻田间的小路,刚走了没一会儿,就看到前面的路中间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走上前,问道:“等你们去了才动的手吗?”
苗君儒“嗯”了一声,并未说话,他的手已经抓住了腰间的枪把。那人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对劲,忙拔出腰间的枪,叫道:“阿源!”
阿源是那四个人中的一个,此刻任那人怎么叫,都没有办法叫得应了。
苗君儒用力抽了一鞭子,那马嘶叫一声,拼命往前冲去。那人吓了一跳,忙往旁边一闪,刚要举枪,但是苗君儒手中的枪已经响了。
射倒这个人后,苗君儒迅速将身体紧贴在车辕上,正好躲过前面那人射来的几枪。
前面那人见几枪射不中,那马车向他冲来,便改为射马。枪声中,那马悲鸣着倒下。苗君儒滚落在稻田里,沾了一身的泥。他在稻田里翻了几个滚,躲在一处田埂下。
又是几声枪响,子弹飞过他的头顶。
这样躲在田埂下不是办法,他朝前面连开几枪,腾起身体,扑到那匹死马的背后。借着夜色,他看到那个人正拼命地跑着。
他紧靠在马背上,斜着枪声朝那人射出去一梭子。不管那个人是不是马掌柜,他都必须要留一个活口。枪声中,那人往前冲出几步之后,扑倒在地。
他站起身,侧身一步步走过去,近了些,听到那人的呻吟,他大声说道:“别乱动,否则我让你和他们一样。”
那人吃力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苗君儒走近前,一脚踢掉那人手里的枪,说道:“你不是要花 500 块大洋买我们的命吗?”
那人说道:“好汉饶命,我不是马掌柜!”
苗君儒问道:“马掌柜呢?他们不是说马掌柜就在前面等的吗?”
那人说道:“他就在前面的村子里,估计现在已经走了!”
苗君儒问:“为什么?”
那人说道:“他是个很多疑的人,刚才这一阵枪声,早就把他吓跑了。”
苗君儒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回答:“我们是他请来的,50 块大洋,叫我们几个来河边拖尸体。”
苗君儒心道:好狡猾的马掌柜。
他往远处看了一眼,隐约可见山脚下有一个村子,说不定此刻马掌柜正站在村头看着这边呢。为了防止这人在他的背后开枪,他搜了一下这人的全身,并把那支踢到一边的枪捡了起来,见这支枪原来是卡了壳。他退出了枪里的子弹,把枪远远地丢到了稻田中。
村子并不大,只有几户人家,在村头的一个小土墩上,苗君儒找到一支吸剩的烟卷,他猜得不错,马掌柜听到枪响后,曾经站在这里看着那边,只是距离太远,看得不真切,但是已经从枪声中听出了异常。
也许马掌柜已经溜走了,也许躲在村子的某一个地方,等待有利时机暗中下手。
土匪躲在暗中打冷枪的事件发生得太多了,苗君儒并没有进村,而是沿着村边的小路,猫着腰小心往前走。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从他走近这个村子到离开,都没有听到一声狗叫,空气中隐约有血腥味。
湘西这边每个村子都有狗的,通常情况下,生人一走近,村子里的狗就乱吠起来了。除非有赶尸匠经过,用法术控制住狗叫。
想到这里,他暗暗一惊,难道这个马掌柜和耿酒鬼一样,都是赶尸匠?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被人杀死在他窗下的那个人,当他从窗口爬下来的时候,黑暗中有人正看着他,那一声“行尸过路,生人回避!”,也许就是马掌柜喊出的,是给其他人打的暗号。
借着月色,他走了好几里路,看到前面还有一个村子,刚一走近,就听到了狗叫声。有狗叫声,他的心倒坦然起来。来到村头的一间木头房子前,拍着窗户,压着声音叫道:“老乡,老乡,我是过路的客商,在前面被土匪打劫了,行行好开门,给我弄点吃的吧?”
当他喊到第三遍的时候,屋里的灯光亮了。
他把枪放进背包里,怕被这家人看到不好。没多久,门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举着松明火站在门口。湘西这边的山民大多都很穷,买不起煤油,晚上都点松明火。
老太婆看着苗君儒一身脏兮兮的样子,口齿不清地说道:“那些人又作孽了!你进来吧!”
进屋后,一个老头子披着衣服从里屋出来,冷漠地看了苗君儒一眼,问道:“你是从哪里人的,要到哪里去?”
苗君儒没想到在这样的小村里,遇见一个说一口流利官方话的老头。他看了这老头一眼,见老头的眼神直直地逼视着他,令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回答道:“我从晃县走水路到怀化去,在前面碰上了土匪,全船的人都被杀了,我跳到水里才逃得一命。”
老头冷冰冰地说道:“逃命还不忘带着行李,你逃得还挺从容的!”
苗君儒一惊,想不到老头的眼光这么犀利,他说道:“我见机得早,所以能够带着背包逃走。”
老头冷冷道:“你说你是跳水走的,可是你的包裹并不湿,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先去洗洗换一身衣服,吃点东西马上滚。别想在我这里耍什么花样,否则我饶不了你!”
苗君儒跟着那老太婆,去灶边的水缸里舀了些水,到外面冲洗了一下,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随便将脏衣服洗了,晾在一边。
老太婆生了火,将锅内剩着的红薯饭热了,端了出来。那老头看到苗君儒额头上的印记,有些惊讶地问道:“什么?你是灵蛇教的人?”
苗君儒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但是看眼下的情形,那碗红薯饭他是没有办法吃了。他问道:“老前辈,你也知道灵蛇教?”
老人说道:“我见一些额头上有你同样标记的人,所以我知道你们是灵蛇教!”
正说着,外面又传来狗叫声,一个声音用本地话大喊:“这户人家有灯光,他一定在里面,包围起来!”
隐约可见外面火把通明,一定是马掌柜见那些人被杀,另外带了一些人来了,只是这些人似乎来得太块了些。老人低声说道:“他们追来了,你怎么办?”
苗君儒从背包里拿出两把手枪,说道:“你们藏好,我出去和他们拼了!”
老人说道:“他们人多,我看你还是从后门走吧!”
外面传来剧烈的擂门声,有人大声喊:“快点开门,再不开就我们就放火烧了!”
老太婆应了一声“来了!”,颤颤巍巍地去开门,老人打了一个手势,要苗君儒提了背包跟他转到后屋,打开了后门。
出了门,苗君儒紧挨着屋子的石头墙角,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十几米,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两声枪响。他瞬间回想起来,那两件洗好的衣服还晾在灶边。那些人一定发现了衣服,盛怒之下才杀人泄愤。他感到非常愧疚,若不是他敲门进屋的话,这老两口完全可以安度晚年绝不会遭此横祸。
几个人举着火把,从他出来那扇后门追了出来,他抬手几枪,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射倒在地,后面的两个人赶紧退了回去。
枪声响过,外面的那些人从几个方向包抄过来,喊着抓活的点高香。
点高香是湘西土匪一种最残忍的报复手段,就是将活人捆绑住手脚,用刀割开肛门扯出一小截大肠,将绳子的一端系在大肠上,令一端系在弯下来的毛竹上,毛竹弹出去把人的大肠全部扯出,活活将人疼死。
土匪有时候将这样的死人放在路口,震慑那些来往的客商和路人。通常情况下,只要乖乖听话,交出钱财和粮食,土匪很少伤人命。
苗君儒左右开弓,撩倒了两个冲过来的家伙。剩下的那些人看出了他的厉害,叫喊着不敢冲过来,只躲在墙角边朝这边胡乱开枪。
一个苍老而枯哑的声音传来:“先不要乱动,他走不了的,围住他,等天亮再收拾他!”
尽管那声音很低,苗君儒还是听出来了,与那个叫他从后门走的老人的声音一样,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那个老头子和老太婆并不是两口子。
难道老头子就是马掌柜?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依情形看,那些人至少还有十几个,躲在不同的地方。苗君儒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他正处在两栋房子中间的夹角,房子依山而建,山这边是上下十几米高的山崖,根本不可能爬上去,唯一能够出去的只有这条巷子。若是那些人守在巷口的话,确实把他的去路堵住了。
但是他并非无路可走,因为他看到对面这栋房子有两个窗户,其中一个窗户距离他只有两三米。
那些土匪也不是傻子,难保那栋屋子已经有人埋伏在里面了。
他想了一下,大声叫道:“马掌柜,你不是出钱要杀我吗?刚才有机会为什么不出手?”
那个苍老的声音回答:“你能够从那些人的手下逃出命来,说明你有些本事,我年纪大了,手脚不灵便,一个人动起手来,不一定能够斗得过你!”
果然是老狐狸!能够不动声色地等帮手到来。
苗君儒已经想好了脱身之策,叫道:“谁要你来杀我的?”
马掌柜答道:“我没必要告诉你,识相的乖乖走出来,我们留你一个全尸!”
苗君儒叫道:“我考虑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你们先不要开枪,我出来了!”
那边有人喊道:“先把你的枪丢过来!”
苗君儒把手里的两支枪丢了过去,将另一支枪藏在后背,一步一步朝巷子口走去。冲过来两个男人,利索地将他的双手反剪到身后,推搡着往前走。
走出巷子,苗君儒看到几个举着火把的人,拥着那个他见过的马掌柜。对方一共有十二个人,而他背后的那把枪里,有二十发子弹。
此时的马掌柜,已经换上了一身对襟长衫,戴着礼帽,一副老绅士的派头,他望着苗君儒冷笑着说道:“河边枪响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那是盒子枪的声音,船上只有杨连长一个人有盒子枪,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自己动手杀人。第二次枪声响起的时候,我就已经逃到了这里。”
苗君儒问道:“你为什么不安排人在前面那个村子埋伏我?”
马掌柜说道:“那个村子小,不好埋伏,在你还没到之前,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苗君儒惊道:“是你杀了他们?”
难怪他在村口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马掌柜咳了几声,缓缓说道:“我杀人从不用自己动手!我已经答应你,留你一具全尸,不要怪我手狠!”
一个男人拿着棕绳打了个圈,走上前朝苗君儒的头上套去。
苗君儒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他等的就是这种时刻。他的手用力一转,已经甩开了那两个抓着他的人,一手卡住那个拿着棕绳的男人,另一只手拔出了背后的枪。
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是一枪一个。这些人怎么都没有想到,一个已经被制住的人会突然发难,他们的枪还没有抬起,脑袋就已经被子弹穿出了一个窟窿。
“咯”的一声,他扭断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喉管,手中的枪管抵在了马掌柜的额头上。
马掌柜似乎并不害怕,望着苗君儒那搭在扳机上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以开枪了。”
苗君儒收起枪,说道:“你走吧!”
马掌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为什么放我走。”
苗君儒说道:“如果你杀不了我,那个叫你杀我的人,也不会放过你,是这么说的吧?我放你走,只是想告诉他,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杀的。”
马掌柜望着远处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杀你了,因为你实在让他害怕。”
苗君儒的心一动,他会让什么人感到害怕呢?
马掌柜从一间屋子的后面牵出马来,上马后说了一句“我会再见到你的”,便催马前行,随着马蹄声的远去,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苗君儒转身走进屋子,见那个老太婆倒在灶边,鲜血已经开始凝固了。他走进内屋,见木床还躺着一个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用手一摸,早已经死去多时。
他退了出来,拿出几块大洋,放在老太婆的尸体边上,也算是对两位老人的一点心意吧。
等天亮村里人发现他们后,这些钱足够他们的安葬费用。
苗君儒换上当地村民的装束,天色大亮的时候,他已经走在回晃县的路上了。折腾了一夜他并不感到累,反倒觉得精神百倍。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那个人感到害怕,而要派人来杀他呢?那个人到底是谁?
中午时分,他问了一个路人,知道再走三四十里路,就到晃城了。但在前面有一个三岔路口,一边往晃城,一边是往贵州天柱县那边去的。如果要到松桃去的话,必须走那条路。
当他走到三岔路口的时候,看到路边的凉亭内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他昨天晚上放走的马掌柜。
马掌柜走上前,朝苗君儒拱手道:“你总算来了,我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苗君儒走过去,站在马掌柜的面前:“你怎么知道我要从这里经过!”
马掌柜说道:“你不愿去怀化,有两个原因,一是救你的学生,二是想解开你心中的谜团。
无论你是回晃县还是新寨,都要经过这里,除非你愿意绕一个大弯,或是走那些不是人走的路。”
苗君儒问:“什么才不是人走的路?”
马掌柜说道:“死尸走的!”
他做了一个手势,要苗君儒到凉亭中坐下,凉亭的小石桌上,早已经摆了几样特色酒菜。
两人分头坐了下来,马掌柜在苗君儒面前的杯中倒满酒,说道:“我知道你是国内一流的考古学教授,你一直都想找到那块万璃灵玉,还有传说中的那果王朝。”
苗君儒微微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掌柜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说道:“你并没有让我们失望,你还是回来了。我们在前面还安排了人,就算你逃得过我这一关,也到不了怀化。现在好了,只要你留下来,你的学生不会有危险。”
苗君儒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以后你会明白的,”马掌柜说道:“我今天来见你,是想对你说一个故事,我相信这个故事你一定很感兴趣。”
苗君儒笑道:“我最喜欢听老人讲故事,说吧!”
马掌柜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声音低沉,仿佛来自遥远的古代:“六十多年前的一个风雨之夜,一个赶尸匠赶着几具僵尸,从贵州那边过来,由于山路被水冲垮,他只得走另外一条路,不料却走错了,掉进了一个大山洞里,他好歹捡了一条命,人没死,但一条腿已经断了。几天后,他拖着那条断腿走出了山洞,却发现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这里生活着一群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蛇人……”
听到这里,苗君儒大惊,姚万泉就曾经问过他,相不相信伏羲女娲真有其人的事情,众所皆知,传说中的伏羲女娲是人首蛇身的。他想起了年轻时候听到的那个故事,莫非是真的姚万泉也见过那样的人?
他静静地听马掌柜继续说下去:“……那些蛇人也没有见过象他那个的人,并没有伤害他,两个月后,他奇迹般的离开了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回到老家后,把从里面随手捡来的几颗象宝石一样的白玻璃球,送给族里最有名望的人。后来他知道,那几颗东西叫钻石,比宝石要值钱得多。之后不断有人请他带路去找那个地方,可都被他拒绝了。他虽然知道那个大山谷里遍地都是那样的钻石,但不想有人去打扰那些蛇人。一天晚上,一伙土匪来到村子里,要他带路去找那个地方,同样被他拒绝了,那伙人一气之下,当着他的面把他的老婆孩子以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杀了。幸亏他的徒弟带着他那最小的孩子钻进了山里,才逃得一命……”
说到这里,马掌柜的已经是泪流满面。
苗君儒说道:“你就是那个被他的徒弟带走的孩子?”
马掌柜微微点头:“我父亲虽然不想有人去打扰他们,却画了一副草图,只要照着那张草图,就能够找到那个山洞,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带着我去过那些地方,却没有找到那个山洞后来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传出去了,有人想杀我们抢走草图。他为了救我,死在别人的枪下。我逃回一条命,隐姓埋名当了土匪。后来,我几次去那些地方,但都没有找到。二十多前,我终于找到了当年杀我全家的那伙土匪,可是我势单力薄,没有办法对付他们,在别人的建议下,我找到了刚当上营长的姚万泉,在我的配合下,姚万泉灭了那股土匪。可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底细,要我带他去找那个山洞,要不然就杀了我的老婆的儿子。我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他,带着他们到了那些地方转了半个多月,可就是找不到那个山洞。那半个多月里,不断有人被蛇咬死,姚万泉带去的一百多个人,最后只剩下二三十个人。姚万泉以为我耍了他,把我绑在树上,想要我喂山里的毒虫。那山里的毒虫确实厉害,拇指大的山蚂蝗,钻进我的肉里,不吸饱血不下来。两天后我奄奄一息,却被一个头上有你同样标记的人救了。奇怪的是,我回来后逐渐变了样,没有人再认得我,当我得知老婆和儿子都被姚万泉杀掉之后,潜入新寨杀了他的父亲,可就在我要杀其他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被人发现了,只得匆忙逃走。没过多久,我知道那天晚上还有另一个人要去杀人,那个人就是袁雄虎,外号虎爷,你和他已经见过面了。”
苗君儒点头,湘西这地方说大也不大,那天晚上在新寨发生的事情,消息灵通一点的人早就知道了。姚万泉一直以为杀他父亲的是袁雄虎,却不知另有其人。
马掌柜继续说道:“我的身体由于被好几种毒虫咬过,体内有怪毒,每逢阴雨天气就痛痒无比,多年来想尽了办法都没有效果。我做不了土匪,干脆改行做点正当生意,在县城开了一家旅社。由于我懂得道上的规矩,来往的人给都给我个面子,所以……”
听到这里,苗君儒问道:“是你要杀我,还是别人要你杀我?”
马掌柜沉默了一下,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要杀你的人叫马鹞子,出 1000 大洋要你们几个人的命。”
苗君儒问道:“马鹞子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他呀,他凭什么要我们几个人的命?”
马掌柜说道:“他是土匪,和虎爷是把兄弟,听说那天晚上围攻新寨的,也有他的人。至于他为什么要杀你,我也不清楚,干我们这行的,从来都是拿钱杀人,从来不问原因。”
这倒奇怪了,既然是土匪,为什么不亲自带人出马,而要辗转花钱托人下手呢?一时间,苗君儒也没有办法想明白。他求虎爷放弃攻打寨子是不假,可是后来出现的那具活尸,不也正把虎爷手下的人马杀得一塌糊涂吗?他力搏活尸救下了虎爷,马鹞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想了一下,问道:“马掌柜,你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大可继续派人沿途杀我,这是你们的规矩。可是你不但不杀我,还对我说这些话,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马掌柜顾自喝了几口酒,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想告诉你,姚万泉当上团长后,又派人去了那地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终于被他找到了,他杀光了那里面的蛇人,把那里面的钻石运了出来,可惜他只带回来了一小部分,绝大多数都被放在另一个地方。每年都有人把钻石放在死人的肚子里,要赶尸匠运回来……”
苗君儒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姚万泉既然是你的杀妻杀子仇人,这么多年来,你难道没有想过去报仇?”
马掌柜听完后哈哈一笑:“我时刻都想着报仇,可惜我斗不过他,姚万泉财大势大,养着那么多家丁,手里有枪,连虎爷那样的人,报仇报了那么多年,他还活着呢!我能把他怎么样?我还知道很多事情,包括你去见过一个叫根娘的寡妇……”
他用筷子夹些菜吃了,用一种奇怪而又得意的眼神望着苗君儒。
苗君儒轻轻端起了酒杯,看着杯中的酒,却又轻轻的放下,说道:“马掌柜,时候也不早了,我该上路了,我不去县城,也不去新寨,而是去贵州的松桃,你可是消息灵通的人,应该知道我要去找谁。”
马掌柜愣了一下,问道:“是谁叫你去松桃的?”
苗君儒笑道:“这就不用我说了吧?”
马掌柜指了指桌子上的酒菜,“这酒菜我可是为你准备的,怎么一点都不吃?难道怕我在里面下毒?”
说完,他端起自己的那杯酒,递到苗君儒面前。
苗君儒望了一眼马掌柜那小手指上的尖长指甲,脸色微微一变,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拱手道:“有人说过,只要是在苗疆,就没有人能够要走我命,马掌柜,多谢你的酒,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提起背包,大踏步地离开。
马掌柜追出凉亭,看着苗君儒上了去扶罗那边的路,直见他拐过了一处山嘴不见了背影,才收回目光。这时,从凉亭背后的树丛中闪出几个人来,为首一人走到马掌柜的面前,低声问道:“要不要我们追上去杀了他?”
马掌柜掠过一抹冷笑:“现在已经不需要你们动手了,要是他不死的话,好戏很快就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