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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明

方志明是我的第一批学生,初三的时候,他插班到我当班主任的班级。27年前的方志明还是个非常单纯稚气的大孩子,他那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脑袋,笑起来浅浅的酒窝,总是仰着头专注地、安静地看着我的神情,总是温馨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一切恍如昨天。而今,他年轻的身影早已永远离我而去,我与他已是阴阳两隔!更让我悲痛的是,他离开人世的具体时间和所有情况我都一无所知。

在读初三的那一年里,方志明几乎跟我形影不离。那时候,我除了教我那个班的语文之外,还教初一、初二四个班的历史课。方志明告诉我,留级以前,他听我的历史课听得如痴如醉,虽然各科成绩不好,多读一年也不一定考得上好学校,但他还是坚决要留级,当我更嫡系的学生。

上课的时候,他仰着头专注地、安静地听课,不管是别人笑得人仰马翻或是听到会心之处,他总是专注地微笑,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下课以后,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我被围在中间的时候,他一定在中间的中间。他的身材、脸型及脸上的酒窝本来就很像我,加之刻意模仿,他的衣服、发型、语气、字迹、表情、动作等方面与我惊人地相似,所以人们总以为他是我弟弟。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非常喜欢我穿风衣的时候:长长的略卷的头发(那时时兴烫发和留长发),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右手插到敞开的风衣口袋里,微仰着头吐着烟圈大步走向教室,快到门口的时候,把烟头往塘里一扔,从深不可测的风衣口袋里抓出教材,把它当抹布往讲台上左右一拍,看看台上没有粉笔,又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从里边倒出两支粉笔来。每当这时候,他就特别崇拜我。

我开玩笑说:“那我就把风衣给你穿吧?我倒是想买件呢子衣,穿着暖和些。”“真的?那我就穿一天好吧?”他喜出望外。

他就真的把我的风衣拿去了,在同学中间出尽了风头。还衣服的时候,他说:“个个好羡慕我!就是长了一点。我比你矮些。”我笑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看到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衣,新倒是新的,就是长了一点,穿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手指和大腿都要看不到了。他穿了没两天,就拿着呢子衣找到我说:“老师,我做的这件呢子衣,个个都讲太长了。你不是说想买一件吗,你试试看,短了没有?”

我从来没有试过穿学生的衣服,这倒有趣!就笑着接过衣服,穿在身上。他在旁边帮着这里瞄瞄,那里扯扯。“真的蛮合适!你穿算了,反正我穿太长,我还有好多衣服。”我确实很想穿呢子衣,但又觉得很难为情,就一再推辞。看我不答应,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脸涨得通红,语不成句地反复劝我。最后我就答应了他。看我穿着他的衣服去上课,他全身散发着幸福的气息。

天气转暖,我把衣服还给他时,他不肯接。我就说:“这个学期你就要毕业回去了,你回去的时候,如果你父母问起你,你怎么答?”他说他父母很好,从来不问他怎么用钱。我估计他家有点钱,但还是执意把衣服还给了他。我一直怀疑他的呢子衣是给我做的。

他什么都听我的、学我的,他说话的口气、走路的神态和写作文的字迹,都简直比我都更像我。我在感动之余,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因为我的性格比较内向、比较率直,爱感情用事,不怎么注意处理人事关系;还比较虚荣、比较固执,一旦陷入了某件事情、某段感情,就很难让自己抽离出来。我的一切并不像他和其他学生所看到的那么风光,我的内心也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阳光灿烂。我怕他走我的老路,我劝过他别学我,但没办法劝服他。

初中毕业会考之后,在他的再三邀请下,我和班上的两个男生骑自行车去了他家。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地方,一个很大的村庄中心的一座很大很气派很古老的房子,房子中央是一个大天井,除大门方向外,其他三面都是房间,楼上也是,很像《乌龙山剿匪记》里的土匪头子住的地方。身处其间,我感受到一种大富大贵之后的败落气息,也终于明白了方志明的性格形成的环境原因。

方志明的母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有一个房间做医务室,里面有一些药水和医疗器械。赤脚医生是农村里很吃香的一个职业,对这点我很了解,我家因为我母亲多病而长年与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交道,打针拿药不仅难请,高价收钱,而且每次打针拿药之后还要好酒好菜地招待,让他一路打着酒嗝回家。就凭着方志明的母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他家要穷都难。

我记得那天一起吃饭的除了我们四人之外,还有他的父母,好像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但都没有上桌吃;他父亲不喝酒,也不负责招呼我们。印象中,八仙桌上摆了不下八个菜,都是用又大又深的碗盛的。

那以后我们很久没有联系,直到我调到县城高中的第三个学期。

那时我教高三两个班的语文课。有个女生是体育特长生,高高瘦瘦的,文化课成绩不太好,平时比较自卑或是害羞,与我见面时只是笑笑,没有多余的交往。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一个语文的问题,然后就请我出教室外讲事。

原来她与方志明同一个村,两人是小学同班同学。她要说的问题是,她的妹妹很喜欢方志明,已经与他定了亲,而且已经天天在方志明家里帮忙做家务事;但是方志明不喜欢她妹妹,只喜欢她,而且明确告诉了她妹妹,同时经常给她写信。她不知道怎样说服方志明,要我帮她想想办法,她知道方志明很崇拜我,一定会听我的。

方志明真的陷进去了!虽然我早就有这个隐忧,但听到这个情况后好像还是准备不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问她对方志明的态度,她吞吞吐吐地表示,她对方志明只有同学和同乡感情,没有其他的想法。我不太相信她的话,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你对方志明没有其他感情,方志明怎么会陷入这样尴尬的感情旋涡之中?是否姐妹俩同时喜欢方志明,姐姐在没办法的情况下让给了妹妹?

有一点我还不好说出来:姐姐才读高三,妹妹又有多大年纪,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谈婚论嫁了?还有一点我也想不通:方志明这么矮(不知这两年长高了没有),女孩这么高,方志明怎么会这么缺少自知之明呢?

我对那个女生说:“我一定会写信劝他的,你要跟他明确表态。”

我写信劝解未果,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回信。

女生毕业的那个学期,方志明到学校来找她,或者来找我,分别五年之后,我们终于见了一面。他还是那么高,只是看上去成熟一点,神色忧郁而语气平和淡定。他说已买好了车票,要赶车回家,我们是边往车站走边交谈的。

因为有女生跟着,我们互相表示了想念之情后,也没有放开谈他们的感情纠葛问题,我只是劝他一要正视现实,二要珍惜别人的感情,不要做让大家伤心失望的事。他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坚持不要我们远送,一步三回头地快步走了。

没料到,这竟是永别!

几个月后,我收到他简短的来信,他告诉我他在这段时间的不幸遭遇,语焉不详且语气平淡,但我能够读出他心中难言的苦痛:他重情,但情无所归;他轻利,却为赌而进班房。

他的语气平淡,大有一种“曾经桑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气象;这种平淡让我感到有些绝望,有些令我窒息。

我结婚时,他没有回来。

我也没料到,这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

之后几年,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凭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不相信他会忘记我。我担心他,到处打听他的消息,但他的好友不多,而且要么跟他没有联系,要么远在他乡,我没法联系。

后来,从一个原来教过他的同事口里得知,他早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具体的情形,同事也不太清楚,据说是到了深圳,想偷渡到香港,被遣送回来;之后又一次偷渡,快要成功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

我心痛了很久,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还难以释怀。我后悔了很久,一直到现在都不能原谅自己:一直以来,我没有关照过他什么,他却时刻像小大人一样悉心地护着我。每念及此,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上个月到长沙,我见到了多年未谋面的学生——当年与方志明最要好的同学。我问起方志明最后的情况,他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是在广州的大街上出了车祸;还有,方志明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经十五六岁了,方志明的妻子(也就是方志明苦恋的那个女生的妹妹)至今没有改嫁……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回来以后,我翻箱倒柜,想找到与方志明有关的物品,终于找到了他写给我的三封信。

我把信翻来覆去地读着,任由泪水无声地流着…… HMkS+jmJIf18Xy4HpIt52TMO+CvuV4/XwV/aOJbm5n0SG/qDoUmgMzU5K9b2wX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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