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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华

一想起毛华就觉得好笑。

毛华是我十八年前的学生,当时他是某乡中学的初一学生,我是他的班主任兼语文、地理老师。毛华很矮,与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没什么区别;脏乎乎油腻腻的小西装总是套在他那瘦得不能再瘦的身上;那一双小手像是从没洗过或者永远洗不干净似的;那双眼睛很圆很圆,眼珠总是不停地上下左右滚动,好像对这个世界很好奇,又好像时刻在打什么歪主意。他很容易发笑,而他的脸一笑就全变成了一堆皱纹,眼睛也陷入皱纹里去了;他的笑声往往又大又长,地动山摇,连绵不断,与他的个子很不相称;而且每次笑的时候他总是使劲地把头往下钻,都快要钻到地底下去了,我有时担心他会在哪一天笑死。有一次,毛华因为什么事与两个同学对笑,毛华没笑死,反倒把两个同学笑得吐了一地,还继续止不住地吐,我赶紧叫学生去乡卫生院拿止吐药给他们吃了才好了。

有一个学生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毛华的作文:

……

上语文课时,老师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站起来,看一眼老师,把头低下去,双手捂住脸,五个手指是张开的——你别看他捂住脸,眼睛却透过指缝不停地偷看别人的反应。他见别人都在笑他,也就捂着脸偷偷地笑了起来。老师要他抬起头,放下双手,他就很听话地站好了,冲着老师一笑,额头上有许多皱纹,像一个小老头似的。

地理课,正讲到非洲人和小人国,见他又这样,老师顺口就说了一句:“毛华,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我提拔你到小人国当个国王。”说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

……

毛华的父亲在县里的电力局当门卫,有点钱,给他买了个新书包,真皮的,又大又长。他就时刻背着书包不放,到处显摆。那一天下课后,他背着书包上厕所,蹲下去,又长又大的书包正好落到他的屁股下方;书包的拉链没拉上,书包拖地后就张开了一个大口子,正好对准了他的屁股。结果,他拉出的大便就全部装入了书包里。他没觉察到这些,因为上课铃响个不停,他上完厕所后就背着书包一路猛跑回教室。下节课临时改上体育课,他把书包塞到书桌里就冲到后操场排队去了。课堂自由活动的时候,有个家伙跑回教室,想找毛华的小说看(毛华说他买了几本新书),往毛华的书包里一抓……

那以后,再也没见过毛华背书包了,有东西带时,毛华总是提在手上。

毛华对我的印象很好,我检查学生的观察日记时,看到毛华写了一篇日记叫《我的班主任》:

我的班主任是一个面容清瘦的人,他有一双伶俐的眼睛,嘴角边有一对深深的酒窝,笑起来多么好看,他又是我们的语文、地理老师。

他是一位很高尚的人,他对我们很好,很关心我们,很爱我们,我们也对他很好。

每当我们进他房间里的时候,他总是很热情地招待。他总是一个人住在那里,没有养猪,只养了几只鸡。他没有事就帮我们改改作文,或者写写作文。

苦了,他就唱首曲子伴伴自己的心事,解解忧愁。就这样,他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

听说他下一个学期就和我们分手了,我们真舍不得他啊。他对我们再严格,我们也愿意。当这件事在我们的脑海中转动时,我们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多次回家,告诉妈妈,我们的班主任最好,现在,老师要离开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妈妈说:“这样的好老师,你就送点礼物给他做个纪念吧!”

……

毛华送了两次礼物给我。

一次是春天,我发烧头痛两天没上课的时候。很多学生一天到晚一下课就跑到我的房间看我,我的房门根本没法关,我只好躺在里间的床上,随它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管了。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小声议个不停,脚步不停地进进出出,随后,我就听到了砍柴烧火的声音,再后来,我被烟熏得透不过气来,只好慢慢地爬起来,很多学生在门口,看我起来了,都很高兴。我对着他们笑了笑,就走到厨房看了个究竟:烧了一大锅开水;小鼎锅洗得干干净净,里面半锅饭;炒锅里还有半锅猪肉炒白木耳(后来知道是毛华带来的);旁边的凳子上还有甘蔗和罐头(后来知道甘蔗也是毛华带来的)。毛华正站在厨房里边擦眼睛,见了我,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

我问毛华:“怎么了?你想把我笑吐啊?”

走到屋外,发现学生们在空地上种了很多美人蕉,还在热火朝天地种着:挖地、提水、浇花……我的眼睛湿润了,站在门口发呆。

“你在想什么?”毛华问道。

“哦哦,”我惊醒过来,“你讲什么?”

“你——在——想——什——么?”几个小女生在我旁边整齐地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哦,我在想,你们为什么要烧三十斤开水,想让我肚子里发大水是不是?”

周围一片笑声。笑过之后,还有一个人单独大声长笑不停,所有人都吃惊地往发笑处看,不禁又全都大笑起来。只见在不远处的一伙男生面前,毛华正笑得直不起腰来,两手趴到地上去了!他好不容易才停住了笑,说了一句:“哎哟,这么好笑的!发大水!”说完用土话感叹了一遍,又自己笑了起来。

另一次是快放暑假之前,一个乡里赶集日的傍晚。毛华和两个同学跑到我房间里聊天,他神秘地笑着问我:“老师,你猜我们今天要送你什么礼物?”

我看他们高深莫测的样子,故意装出一副不屑一猜的样子说:“猜不到。”

毛华拿出一沓明信片来:“老师,送给你!”

“怎么买这么多?没必要吧?”我带着责备的口吻说。

几个人都神秘地笑着不作声,最后还是毛华沉不住气,得意地告诉我:“没要钱的!”

“怎么会不要钱,你们的亲戚卖的?”

“不是。老师不是说蛮恼那些卖狗皮膏药的吗,那些人专门卖假货,乱喊价。所以我们几个今天就去搞了一下他们的鬼,给他们一点教训。我们用两个人在前面挑选、讨价还价,我在后面接应。一下子摸一沓,一下子又摸一沓。”

“你们偷了好多?”我不动声色地笑问。

“我们不想要他太多,只是警告一下他。我们只拿了三沓。”

我听了之后,不知道怎么骂他们好。好在这东西也不值什么钱。

最后,我只好说:“这种行为是犯法的,以后不要做了。我说蛮恼那些卖狗皮膏药的,那是开玩笑,当不得真的。我留一张,作为对我教育方法的提醒,其他的你们拿去,不要宣扬自己的正义行动了。”

教了毛华初一一年之后,我就调到县城去了。

两年以后,我在县城里见到他的时候,他长到了一米五几,胖乎乎的,满面红光,没有一丝皱纹,要不是他叫我一声,我还真不敢认他。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去了广西读高中,复读一年之后考上了某重点大学,娶了一个比他低一届的同学。据说人们都很羡慕他,因为他的老婆比他高,很漂亮,又很贤惠,还是省里某副厅长的千金。 jtyVbKzL8nuq6QrmTFA0WOnnaCUlm1mnaTCACzeYnQ2hcQr9HR02EQDgS08TrXQ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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