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个星期天,我睡了个长长的懒觉、吃了个简单的早饭之后,本来想打开电视,突然觉得头发已经长得像街上那些“行为艺术家”(我对流浪汉的尊称)了,有上街去剪个头发的必要,于是在自觉穿戴得体之后就自信满满地走下了楼。
刚刚走出小区大门口,又遇上了那个很矮很老的老太太,她住在我们小区里,我不认识她,她却每次遇到我的时候都停下来仰着头不眨眼睛地盯着我,而不管我正在目不斜视地走路还是在跟别人闲聊。这次她又盯上了我,我们当然不可能一见钟情,所以她盯着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引以为豪的个人魅力放错了地方,而且不是一般的错。
于是我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往大街那边走去,感觉身后那个老太太的目光还没有从我身上移开,心里凉飕飕的。
一路走着,发现所有的理发店都没开业,这才想起了今天全县停电的通告。现在的理发师是离不开电的,所以他们今天只好关门停业。回家也无聊,还是去大街上轧马路吧。百无聊赖的我也只好顶着一头长发,像我经常嘲笑的“行为艺术家”一样,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地游荡着。
我印象中的“行为艺术家”,发型一定是道士道姑设计的,皮肤一定是非洲黑人同款的,衣服一定是山顶洞人或北京周口店人送的,打狗棍一定是丐帮帮主洪七公发的,眼神一定是孙悟空传授的,歌声一定是野牛教的,胃口一定是垃圾桶变的。而我,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形象,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也没有看到那样的形象。
我慢悠悠地一直往前走着,当我走过车水马龙的五一大桥,看到潇水滚滚东流,两岸美景如画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形象和生活非常满意的同时,对自己理想的未来也充满了无限的憧憬。我偷偷地往前后左右瞄了一圈——我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放声高歌一曲,唱出自己美好的感受和向往,释放出我即将喷涌而出的激情。
但是我失望了,因为我发现有个跟自己的年龄、衣着和眼神都极为相似的男子,一直在我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我快他快,我慢他慢;如果我回头看他,他就嘿嘿地看着我冷笑,我赶紧收回眼神,转过身去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地猛跳着。
我心忐忑,时间也好像走得特别慢。走着走着,突然听得身后一声尖利的冷笑:“一看就是个吸毒鬼!哼哼,吸毒鬼!”我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看我身后,那个男人就站在不远处冷笑。好在他没有对着我,眼睛一直盯着大街那边站在一个小店铺门口的年轻男子,好像已经把那人的五脏六腑都看穿了似的,口中“哼哼”不停,眼神里一万个看不起对方。
我顺着他的眼神隔着大街看过去的时候,对面那个年轻男人的眼神正好也扫到了我身上。对面那个年轻男人何辜?除了黑瘦一点,我没有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何以被我身后这个男人(我已经确定他是个“非典型”的流浪汉)远远地盯上,还被千真万确地认定为“吸毒鬼”?莫非之前他们两人就已经认识,或者是我身后这个流浪汉有特异功能?
当我怀着狐疑和同情之心再一次远远地看向对面小店门口的时候,发现对面那个年轻男子似乎正在热情地跟我挥手示意。我朝那人多看了几眼,觉得有点眼熟,好像是以前教过的学生。那人一直朝着我挥手,我头脑一热,立即确定那人至少是一个熟人,如果我不过去打个招呼,就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我大步横穿过大街,向那个年轻男子走去,心中有一种摆脱身后流浪汉的轻松和“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我跟那人热情地握手之后,就满怀歉疚吞吞吐吐地问他:“对不起,我记不起你的名字了,你是?”那人一边保持着高度的热情,一边把我的问题岔开去:“我的名字你都记不得?我们都是好多年的老相识了!”我一听之后就立即确定我是自作多情,因为我心里唯一的定位就是,我们双方只能是曾经的师生关系——如果是其他的关系,我不可能对他印象模糊。
我急于摆脱这个年轻人,这个人却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口中说个不停:“我刚才跟人家打架,不小心砍死了一个人,现在要跑路到冷水滩去,身上没有带钱,你看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事情太突然,我来不及回家拿。”
“我没得钱。”我努力地挣脱他的手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他的两个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黑斑点——绝对不像是得过疥疮后留下的,因为我以前得过疥疮——一定是打毒针留下的针孔!这时候,我对身后那个流浪汉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满怀懊悔地望向大街那边,却没有看到流浪汉的身影。
我不理睬年轻吸毒者的话,径直往五一大桥走回去。年轻男子不死心,一直跟在我身后说话,威胁的味道越来越浓:“我就借20块钱……我在陈家街有很多朋友,他们脾气很不好的哦……先借10块也可以……不借你走不脱的……”
我实在是又怕又不耐烦,就偷偷地伸到口袋里,从钱包里摸出五块钱:“我没有带钱,就这么多,你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吸毒男子赶紧接过钱去,那眼神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转身要走的时候,还不死心地问一句:“太少了,再借一点吧?”看我不再理睬他,他很快就扭头跑了。
心情沮丧地过了一个星期天,晚自习的时候,我到教室里去看学生,正准备就自己今天在街上的遭遇跟学生强调一下注意人身安全的问题,突然发现所有学生都往我身后看去——那个白天跟在我身后的流浪汉居然跟着我进了教室!
“你是怎么进来的?出去!”我厉声喝道。
流浪汉对着我嘿嘿地冷笑:“你是老师?你配当老师?”
我不屑一顾地大笑:“我不配当老师,难道你配?”
学生们也大声取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流浪汉:我在学生心目中可以说是一种偶像般的存在,你一个流浪汉算老几?
流浪汉继续嘿嘿地大声冷笑:“你是老师,我问你,华国锋坚持的‘两个凡是’是哪两个?”我不教政治,对“两个凡是”的原话记不全,大致的内容还是清楚的,但我不屑于回答这个流浪汉。
“我再问一个问题,邓小平强调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哪四项?”流浪汉继续冷笑着大声问我,眼神越来越犀利。
“四项基本原则”的具体内容,我确实没有把握回答正确,心中有点发虚,但还是做出一副不屑于回答的样子。
“晓不得吧?还当老师?我来给你上一节课!”流浪汉冷笑着,在讲台上拿支白粉笔就唰唰地在黑板上写了起来。当“华国锋”“两个凡是”“邓小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这些字写完之后,我和所有的学生全都傻了眼,个个看着流浪汉目瞪口呆。
这个流浪汉也太夸张了吧!一手粉笔正楷字写得这么帅气!莫非真的是“高手在民间”?莫非这个流浪汉就是传说中那种真正的行为艺术家?
正当我觉得自己的形象毁于一旦而痛不欲生的时候,流浪汉继续给我和我的学生们“上课”:“‘两个凡是’就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四项基本原则就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人民民主专政,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持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
有个学生反抗说老师教语文,流浪汉又对我怪笑一声:“教语文?那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什么是七情六欲?哪些情哪些欲?”
我真的数不清哪些情哪些欲,顿时觉得眼前天昏地暗,我真的愧为语文老师,我真的要崩溃了!
正当流浪汉步步紧逼、咄咄逼人,而我步步溃退、兵败如山倒的时候,学校政教处的人赶到了教室,把不依不饶的流浪汉带走了。
我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很久没有回过神来。再看看我那些学生,他们一直在津津有味地窃窃私语,议论的中心自然是那个该死的流浪汉了。唉!我在学生心中的光辉形象毁于一旦,今后还有何面目面对学生呢?
我立即回到办公室翻开词典查找“七情六欲”,把“喜、怒、哀、惧、爱、恶、恨和眼、耳、鼻、舌、身、意”这些字眼牢牢地铭刻在心中。但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但愿在下次的课堂上能为自己挽回一点颜面。
政教处的人后来告诉我,那个流浪汉是平山镇的人,从精神病院跑了出来,现在被抓回去了。我问流浪汉是怎么得病的,他们回答说,当年,流浪汉本来已经考上一所重点大学,上大学之前自信满满地去追一个美女同学,被美女冷嘲热讽了几句,回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大学也没有读成。好在他父亲是当赤脚医生的,这个病发现和治疗得早,可能还治得好。
我为流浪汉叹息的同时,也知道了他那天为什么能够远远地看出大街对面的年轻男子是吸毒者,因为他出生于医生家庭,而平山镇又是全县吸毒者最多的乡镇。
从那之后,无论如何,我再也不会小看走在我身后的流浪汉了。不仅如此,我一直在街上努力寻找着流浪汉的身影,想尝试一下走在他们身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