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乡中学教师,妻子是乡卫生院的护士,我们住在卫生院住院部旁边的简易家属房里。
越近年关,住院的病人越多;很多病人不是因为生了什么病,而是制造出了什么病。乍一看到这种情景,会令人产生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这不,杨家女儿已经住院两个月了,与我家熟悉得像邻居一样。杨家的两个女儿被另一家的儿子冲进家门砍杀,一个被砍伤了头,一个被砍中了手腕,只剩一层皮没断了。原因很简单:那家的儿子跟杨家的大女儿是小学同学,初中没读完就一起到广东打工。杨家大女儿进了厂,那家的儿子高不成低不就,常年在城里游荡,没挣几个钱。于是就有了女人变心的故事,然后就有了这个住院的故事:男的冲进门的时候,女的没提防,头部本能地偏了一下,还是被砍中;妹妹过来拦,手刚伸过去,那把菜刀就砍了下来。好在杨家父母从后面给了那男的一扁担,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
今天是星期六,妻子值班,我没去学校。临近中午的时候,天下着大雨,我正在炒菜,突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几个医生的议论声。我出去往通道那边一看,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背着一个人,后面一个中年妇女挑着什么东西,走进了病房(我家的厨房与病房相连)。
我不忍心看,赶忙返回来,“专心”地炒我的菜。
中饭后,我与杨家母女在我家“客厅”(厨房旁边的一个单间)烤火。突然,一个中年妇女推门进来,跟杨家母女打招呼,随后也不客气地坐下来烤火。坐了不久,忽然那妇女看着我恍然大悟似的说:“你是一个老师!”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一惊。
“那次我们文勇跑回家的时候,就是我和他爸爸去送回学校的呀!”
我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我接任一个初三班级的班主任,赵文勇降级到我班。他长得不高大,但很结实;读书用功,人又老实,并且还显得老成持重。我对他印象不错。谁知道,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后不久,他居然跟我说不想读书了。我大吃一惊,问道:“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赵文勇的降级是个特例。他读初二的时候我教过他历史课,所以我们认识,当时我是初一的班主任。他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几次在集市上遇见我,他都很诚恳地求我跟校长求个情,让他作为降级生再读一年,争取考上一中,他说做事太苦了,又没出息。
我心感其诚,就答应下来。我还记得他那欣喜的样子和几次三番要拉我到他家吃饭的情形。
开学之后,他读书很用功,期中考试成绩冲到了全年级第十五名,已经非常不错了——我没教过他语文,但教过他两年历史,知道他学习基础不太好。
他现在居然说要退学!之前没有任何厌学的征兆。
我一再追问他退学的原因,他就是一句话:“不想读了。”然后低着头,不再说话。
我毫无办法,只好让他回了家,临走时,我说:“回家以后如果想通了还可以来。”他答应了。
过了几天,赵文勇真的回来了,是让他的父母送来的。我先让赵文勇去教室里上课,留下他父母询问具体情况。他父母也说不出原因,原以为是被老师骂跑的,但赵文勇一口否认说:“没有。班主任对我很好!”
虽然赵文勇的行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还是安慰他父母说:“不要急,你们就放心地回家,我一定有办法让他安心读书!”
赵文勇的父母走后,我马上把赵文勇叫到我的房间里谈话。我讲了很多,他低头听了很久,最后一问他,他还是那句话:“不想读。”
真是气死我了:“那你为什么又来了?”
“那是我老子和妈妈把我打来的。”
我气得变了脸色:“赵文勇!想当初,你再三求我,现在你想走就走,什么原因都不讲,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我的话说得很重,他被逼无奈,只好对我说了实话:“期中考试后,学校放了一天假,我到我舅舅家看电影,舅舅家办盖屋酒。放电影的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子,我们很谈得来。她要我跟她一起去放电影,或者两人去做生意,劝我不要去读书了。我想我这种成绩,就算考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读下去确实没有什么大用。再说,她对我有情有义的,我不能错过机会。”
原来是这么老套的事情:早恋。我松了一口气,马上就跟他详细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我自信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已经做通了他的工作,问他:“你想通了没有?”
他答道:“想通了。”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
于是我满意而放心地让他到教室里上课。
谁知道,刚吃了中饭不久,赵文勇的父亲又来了,他气恼地告诉我:“我们走路回家一看,他已经坐在家里了。比我们还快些!”言下之意似乎不相信我做了工作。
什么?我先是不相信,继而又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我非常震惊而恼怒:朽木不可雕也!
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把所有的情况告诉了赵文勇的父亲,然后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他摇着头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赵文勇。
现在意外地遇见了赵文勇的母亲,我以为她是来赶集,顺便来看望一下同村的杨家母女,便随意地跟她拉起了家常。谈了没多久,她就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让我感到奇怪的话:“他今天去砍柴,砍了自己的脚,走路都走不得。”
“谁砍了自己的脚?赵文勇?”
“嗯。”赵妈妈答道。
“就是他来住院?我以为是谁呢。走,我去看看!”我赶紧站起身来。
见我来了,病床上的赵文勇缓缓地侧过身子,对我苦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下。
相对无言。赵文勇的父亲从病床的另一头坐起来,摸出一支劣质烟递给我,我摇摇头没有接。赵妈妈解嘲似的说:“这么差的烟,老师不要呢。”
赵妈妈很健谈,她男人也不时插上几句话,说的都是赵文勇这两年的事。我听着听着,脑海中渐渐地浮现出赵文勇近两年的活动轮廓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满怀着欢乐和希望走向社会,走向未来。谁知道,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想做生意,没经验,没本钱,门路少。谈感情,那个女孩只不过随便说说,哪里就会跟了他走?女孩家里一出面干涉就更没戏了。去打工,没什么文化,都是体力活,工资又低。在家里,太闷,太累,没技术也没多少奔头。
生活无情地打碎了赵文勇的玫瑰梦。他后悔自己没听老师的劝,没坚持考高中。一个人打工回来以后,他变得迟钝,变得心事重重。每天埋着头跟着父母出去做农活,就像老牛犁田一样一声不吭,没有了冲动,没有了热情。
终于出事了:一大早去砍柴,他像机器人一样狠命地砍啊砍。当他狠命地砍向一根从刺蓬里伸出来的野树枝时,刀被刺蓬一挂,刀刃飞向了自己的右脚,他,倒了下去……
我把眼光移到病床上的时候,赵文勇已是泪流满面。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闭着眼坐在床边默默无言。离开病房时,我安慰赵文勇:“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永远过去吧。只要肯努力,天无绝人之路。”他含泪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的。
第二天一大早,赵文勇竟一瘸一拐地拄着根木棍来向我道别。我惊愕地问道:“怎么这就出院?你怎么回去呢?”
他的脸上还有泪痕,伴随着淡淡的忧愁,一脸笑意地轻声回答:“慢慢地回吧。”
赵妈妈在一旁叹着气说:“他硬是要回去。唉,这孩子!……”
我把他们送出很远。虽然下着毛毛细雨,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低着头回来,脑海里全是赵文勇一瘸一拐的身影……
我刚走进卫生院,就听到后面一阵喧闹声,转身一看,一支住院的队伍又来了。担架上,一个中年男子不住地呕吐,不住地号叫。一打听,原来他是喝了一斤煤油:女儿不肯读完高中,跟着几个同学南下“打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