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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漂流碟

1953
西奥多·斯特金

西奥多·斯特金小说中的角色,大多是平凡人物。他们或是被人性的缺点断送,或是在冷酷无情的环境中挣扎,企望能找到与之分享渴望与寂寞情感的知己。斯特金的处女作发表于1939年,他很快在科幻及奇幻界声名鹊起,许多故事也早已被奉为经典。如《微宇宙的上帝》,讲述一个科学家创造出微观种族,并扮演上帝的角色,反复以危及其存亡的任务提出挑战,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有趣结果。《它》主要讲的是乡下居民在试图与横冲直撞的无情野兽沟通过程中的反应。在《昨天是星期一》中,主角发现每天的现实不过是微型工人搭建的舞台背景。《杀人推土机》是斯特金版的《弗兰肯斯坦》,讲述一队建筑工人被困在一座小岛上,他们的推土机被纯能量体外星生命“附身”的故事。二战后,斯特金文笔的基调渐渐由前期的略带幽默转为惆怅。《纪念碑》和《霹雳与玫瑰》讲述的故事,向世人告诫滥用核武器带来的后果。而《寂寞漂流碟》和《成年》则采用了传统的科幻剧情,探讨异化感和无能感。斯特金的长篇小说擅长人物刻画,那些无法融入正常社会,努力克服由此而来的孤独感的角色形象令人难忘。《超人类》讲述了一群意念上拥有特异功能的个人,他们将各自的力量汇集到一起,创造了超人形态的意识。在《梦见的宝石》中,一个小男孩发现自己的怪异举止其实是超能力的表现。斯特金还因在《少许你的血》《失却的世界》《假若世人皆兄弟,你愿否以妹许之》等故事中,引入禁忌的性话题与大胆的伦理思考而闻名。他的短篇小说选集包括《没有巫术》《E.普鲁里伯斯独角兽》《鱼子酱》以及《一丝异样》。斯特金的作品起初由保罗·威廉姆斯主持编辑了《终极自我主义者》《霹雳与玫瑰》《寂寞漂流碟》《最佳宿主》《婴儿三岁》《微宇宙的上帝》《杀人推土机》系列七卷,后重印时收录为短篇小说全集。

我想,倘若她已死,我将永不可能在此找到她。白茫茫的海面充盈着银白的月光,激浪漫过白森森的岸沙,涌上来,犹如无边无际的泡沫。轻生的人们将利刃刺入身体,或让子弹击穿心脏前,总会小心地敞开胸膛。而同样的奇怪冲动,亦令投海的人裸身奔往。

我想,早些或晚些时分,沙丘和飘摇起伏的泡沫会投下阴影。而现在仅有一片真正的影子踩在我脚下,面积虽小,浓度却足以媲美一艘小型飞艇的暗影。

我想,早些时分,或许能看见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银色海岸,寻一个僻静之处,避开世人眼光,迎向死亡。而晚些时分,我将拖着那行动不便的腿脚在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松沙承受不住奔忙的人的重量,我磕磕绊绊,几欲发狂。

就在那时,因那不争气的双腿,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不住抽噎——不是为她哭,暂时没有——只是胸闷缺氧。身旁这么多东西奔来突往:翅膀、交错的浪花、一重重的颜色,浓淡不一的颜色,不,它们算不上是颜色,只是变换的白色和银色。假如光通质于声,它会发出海浪拍击岸沙的声音,如果我的耳朵通感于眼睛,它们将看见如此的光芒。

我蹲在原地,在打旋的银与白中大口吸气,一波浪花击到我身上,浅浅的,疾袭而来,触到膝盖,略一上涌,溅起飞沫散开,犹如花瓣绽放,我全身立时湿至腰际。眼睛睁不开,我用指节轻压双目。唇上的水渍带着眼泪的味道,整个白夜涛声怒吼,好似在放声号哭。

她出现了。

那苍白的肩膀曲线略略浮在倾斜的泡沫之中。她一定感觉到我在岸上——也许是听到我的大喊——转头看见我跪在那儿。她双拳朝太阳穴一击,面部扭曲,发出一声尖厉的哭号,那么绝望,那么震怒,接着投身入海,沉没。

我甩脱鞋子跑进浪花,大喊着,搜寻着,伸手去够一片片闪耀的白色,抓住的却都是白白的海盐,手指冰凉。我跨出的下一步正好从她身边经过,一波海浪横扫过我的脸,她的身体撞到我的侧身,我俩都栽倒在水中。我满满呛了一口水,倒过头来,睁开双眼,透过海面看到绿莹莹的白色月亮,打碎了,扭曲了,朝我迎面而来。接着我双脚陷入沙地,左手缠上了她的头发。

退去的波浪卷向她,她旋即从我手中溜走,好似汽笛声中一缕蒸汽流散。那一刻我以为她活不成了,但接着她又搁浅到沙滩上,拼命挣扎着要爬起来。

她一头撞上我耳朵,潮湿、坚硬。她重重撞来,剧烈的疼痛好似要劈开我的脑袋。她想甩开我,使劲往外挣,无奈我的手已被她的发丝卷住,就算我想丢开她,也是无能为力。随着下一波海浪涌来,她又翻身撞向我,一连撞了好几下,双手乱抓,我们一同陷入更深的水中。

“别……别……我不会游泳!”我大喊道,于是她又抓了我一下。

“不要管我。”她尖叫道,“啊,上天呀,你能不能不要”(她手指紧握)“管……”(她牙齿紧咬)“我!”(她捏紧小小的拳头。)

我顺势拽着头发把她的头埋到水里,与她苍白的肩膀大略平齐,另一只手的掌缘砍了她脖子两下。她又浮起来,我把她拖到岸上。

我把她抱到一个沙丘旁,自己蹲在沙丘另一侧。涛声怒吼,气势磅礴,头顶掠过一丝风。月光仍旧很亮。我揉着她的手腕,轻抚她的脸道:“没事了。”接着我“哎呀”叫了出来,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名字,那些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没听说过她之前,我曾在梦里叫过的名字。

她静静地仰面躺着,气息从齿间嘶嘶吐出,唇角上扬。她的眼睛拧成一团,皱纹密布,似是受尽折磨,与微笑的唇型形成对比。她脱离了危险,意识也回归了许久,但呼吸仍旧是微弱的咝咝声,双眼紧闭扭曲。

最终她问:“为什么非要管我的闲事?”她睁开双眼看着我。痛苦充满双眸,容不得恐惧藏身。她又闭上眼,说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我说。

她哭起来。

我没有任何动作,等到她哭声停止,沙丘已投下了影子。她哭了很久。

她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说:“报纸上全都写了。”

“报纸!”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扫过我的脸、我的肩膀,在我嘴上稍作停留,略微和我对视了一小会儿。接着她嘴一撇转开头去。“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等了一会儿,她既没动,也没说话,最后我说:“告诉我吧。”

“你是谁?”她问,脸依然别在一旁。

“我这个人嘛……”

“说呀?”

“先不谈这个。”我说,“过会儿吧。”

她突然直起身,又赶紧捂住身子。“我的衣服呢?”

“没看见。”

“噢,”她说,“想起来了,我把衣服放在沙丘背风的地方,用脚拨了些沙子盖上去,等沙丘移过来就能把它们盖住,不留痕迹,完全藏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真讨厌沙子。我想在沙里闷死,可就是死不了……不许看我!”她大吼,“我讨厌你这样看着我!”她把头左甩右甩,找着衣服,“我不能这样待在这里!我该怎么办?我能去哪儿?”

“来这儿。”我说。

我过去扶她,她没有反抗。站起来后,她猛地抽出手,扭过身侧对着我。“别碰我。走开。”

“来这儿。”我又说了一遍,走到月光映照下弧线优美的沙丘旁,顶部的沙子随风飞扬飘落,脱离沙丘融入沙滩地面。“来这儿。”我指向沙丘背后。

她终于跟了过来,瞧了瞧沙丘齐胸高的位置,又看看及膝的地方。“回那边看看?”

她点点头。

“没找到。”

“好黑……”她走过低矮的沙丘,走进月光投下的令人心痛的暗影。她伸脚轻轻地摸索四周,小心地一步步退回沙丘隆起的边缘,接着颓然坐下,没入黑暗中看不见了。我迎着月光坐在沙滩上。“离我远点儿。”她啐了一口。

我起身退后几步。她隐身于黑暗中低语道:“别走。”我停下脚步,看见她探出一只手,暗影锐利的轮廓从她手上划过。“那边,”她说,“就那边。到影子里去。只需要……现在别出现在我眼前……只要——让我听到你说话就行。”

我照办了,到离她约六英尺远的阴影里坐下。

于是她讲起那个故事。跟报纸上的不一样。

事件发生时,她约莫十七岁。那天她来到纽约中央公园。天气热得不像早春,棕色污水上逐渐淤积起来的一层绿皮,与早晨岩石上的白霜倒是十分般配。霜已经散了,草坪勇敢地诱惑着几百双脚从沥青混凝土上走下来,踩到它身上去。

她也跟随在他们中间。嫩草萌生的土地让她的双足备感舒适,一如吸入肺里的空气般清新怡人。走着走着,她的脚似乎不再穿着鞋,身体也明显感觉超脱在衣物之外。只有这样的日子,才会让一个城里人自然而然地仰起头。她也是。

那一刻,她感到脱离了眼下那没有芳香、没有一时的宁静、什么都不合适、什么都不满足的生活。那一刻,了无生气的公园四周,那些整齐划一的建筑物的死板,似乎已遥不可及。呼吸两三口纯净的空气之后,整个广阔世界真正属于谁,于她已不再重要,是那些屏幕上放映的头像,是玻璃幕墙的高塔里那些气派高雅的绝代佳人,一言以蔽之,它总是属于别人,总是如此。

于是她仰头扬眉。上方出现一艘飞碟。

它真美,通体金色,表面似经过亚光处理,泛着朦胧的光泽,像一颗还未成熟的黑葡萄。它发出微弱的声音,是两段铃音组成的和弦,混合了细微的咝咝声,像是风刮过高高的麦田。它像燕子一样左冲右突,上升下降。它转了一圈,落到较低的位置,又继续盘旋,像一条鱼游在空中,微微发光。它似乎和一切生物没有差别,但它的美集中了所有事物的美,那种迷蒙的色泽,那么规整的外形,那样精准的机械驱动。

起初她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它和以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大不相同,一定是视错觉,错误估计了眼前事物的大小,或速度,或距离。它应该很快就会现出原形,是飞机上一闪而过的阳光,或是焊弧的光亮在视网膜上停留未去。

她把视线转向别处,突然意识到旁边许多人也看见了它——或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周围的人全都停止了动作,停止了说话,仰长了脖子往上看。周围的人全惊呆了,鸦雀无声,而在人群之外,她仍能感知到城市生活的喧嚣,城市巨人粗气横喘,却从不吸气。

她再度抬头,终于意识到那艘飞碟有多么大,多么远。不对:恰恰相反,它是那么地小,那么地近。它就跟两只手比的一个圈那么大,飘在空中,距她头顶不足十八英寸。

恐惧立时传来。她后退几步,举起一只手臂,飞碟仍旧悬停在半空。于是她尽量侧倾过身,就那样扭着腰避开它,往前跳了一步,又回头看向上方,想知道是否已摆脱。起初没有发现它的踪影,随着视线逐渐抬高,它又在眼前了,很近,明光锃亮。它颤动着低声吟唱,就在她头顶正上方。

她咬到了舌头。

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在画十字。她想,他这么做是因为看见我站在这儿,头顶现出一圈光华。那是她此生最重大的时刻。从没有人在看到她后做出过如此虔敬的姿势,一次也没有,从未有过。这种想法的慰藉穿越惧怕、恐慌和好奇,沉淀到她心底,留待日后适时浮现出来,帮助她度过寂寥的时光。

然而,现在恐惧位于最上层。她盯着半空,向后退缩,踏出滑稽可笑的怪异步伐。奇怪,竟然没有撞到人。现场人山人海,全都张大嘴仰长了脖子,但她谁也没碰到。她转过身,发现自己正处在人群中心,周围的人都指着自己的方向,脸上写满好奇,这让她更为惊恐。人群那密密麻麻的眼睛瞪得鼓突出来,内圈的人们来不及挪动,只能身体后仰,堪堪避开她。

飞碟轻柔的铃音变低沉了。它倾向一边,下降了一英寸左右。不知谁尖叫起来,人们丢下她四散逃离,一番混乱之后,又重新稳定下来,在动态平衡中组成一个大得多的围观圈:外面的人往里跑,将圈子围得水泄不通,内圈的人又拼命往外挤出去。

飞碟嗡嗡响着,倾斜、倾斜……

她张嘴尖叫,双膝触地,飞碟撞到了她头上。

它降落在她前额,似乎附在那里,像是要把她吊起来。她直挺挺地跪立着,用力举起双手想拂掉它,手臂却突然不听使唤,滑落到身后垂荡着。时间大概过去了一秒半,飞碟控制下的她全身僵直,接着传过一波好似狂喜的颤抖,终于被放开了。她猛地瘫到地上,大腿后部感觉很重,脚跟和脚踝都很疼。

飞碟落在她身边,翻滚一周,又沿着边缘转了一圈,终于落定。它落地不动,金属的色泽暗淡下来,先前的生机熄灭了。

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望着明媚的春日蓝天,感觉眼前灰蒙蒙的,隐隐约约听到哨声。

还有些刚反应过来的人发出的尖叫。

不知哪个傻蛋大吼一声:“让她透透气!”却反倒让所有人凑得更近了。

接着一个身穿金属纽扣蓝制服的大块头手持皮面证件夹走上前来,遮住了大半块天空。“行啦行啦,这里出什么事了?退后退后,挤什么。”

人们的观察、阐述、评论如涟漪般层层散开。“它把她撞倒了。”“有人把她撞倒了。”“他把她撞倒了。”“有个男人把她撞倒了,然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家伙……”“公园快要……”这些话向外传出,不断以讹传讹,直到事实已被完全扭曲,毕竟看热闹传八卦远比真相重要。

有人发挥肩膀硬的优势挤了进来,他带了个笔记本,亲眼见证现场之后,执笔写下“……一个深肤色美男”,立马又改成了“深肤色男子,玉树临风”,因为这则新闻下午就要刊发,但凡看到“玉树临风”,任何女人都能心领神会她将会在新闻中变成怎样的受害者。

他俯下亮闪闪的肩膀,红润的脸庞靠近了。“你很疼吧,妹子?”于是人群中传出流言:“很疼,很疼,受了重伤,他把她打得死去活来,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话一遍遍传递,往后层层扩散。

又来了个瘦子,面容坚毅,身穿卡其色华达呢大衣,欧米伽形状的下巴上冒出了胡碴儿。“飞碟,嗯?好吧,警员,这儿由我来接手。”

“你他妈从哪儿蹦出来的,就想接手?”

棕皮钱夹一闪,背后一张脸凑近来看清之后,惊得下巴磕在了华达呢大衣的肩上。他敬畏地念道,“FBI”,这个词也迅速向外传播开去了。那名警察点点头——所有警察都折服了,齐刷刷地点了下头。

“找些援手来,拉起警戒线。”欧米伽下巴说。

“是,长官!”警察说。

“FBI,FBI。”人群嘀咕着散开,她头上立时亮出了更多天空。

她坐起身,脸上洋溢着光华。“飞碟对我说话了。”她用唱歌般的语调说道。

“闭嘴。”欧米伽下巴说,“等会儿你有的是机会说话。”

“是呀,妹子。”警察说,“天啊,围观群众里说不定有不少共产党。”

“你也闭嘴。”欧米伽下巴说。

人群里的一个人告诉另一个人,共产党毒打了这个女孩,同时有人说她被毒打是因为她就是共产党。

她准备起身,但周围纷纷伸出手按住让她躺下。那时她旁边已聚集了三十名警察。

“我能走。”她说。

“哎,尽管放松就好啦。”他们告诉她。

他们在她身旁放下担架,抬起她放上去,又给她盖上一张大毯子。“我能走。”她说道,但他们执意将她从人群中抬了出去。

一个女人脸色发白,转开头去悲叹道:“啊,上帝呀,真可怕!”

一个圆眼睛小个子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停舔着嘴唇。

他们把她推进救护车,欧米伽下巴已经先到了。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问道:“事情经过是怎样,姑娘?”他双手很干净。

“别多嘴。”欧米伽下巴说,“机密。”

医院到了。

她说:“我得回去工作。”

“把衣服脱下来。”他们要求道。

她平生第一次有了一间独居的卧室。不论何时打开门,都能看见外面有一名警察。门不时打开,进来一些对军人十分礼貌的公民,以及对某些公民更为礼貌的军人。她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工作,也不明白他们想了解什么。每天他们都要问上万儿八千的问题。他们之间显然也没有交流,因为每个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同样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你多大了?”

“你是哪年出生的?”

“你叫什么名字?”

有时他们会提出古怪的问题,把她往古怪的思路上引。

“现在说说你叔叔吧。他娶了一个中欧女人,对吗?中欧哪里的?”

“你参加过什么俱乐部或者帮会组织?啊!那么,说说六十三街的那个‘小子帮’吧。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但他们一遍遍问的,还是“你说飞碟对你说话了,是什么意思?”

她总是回答:“就是它对我说话了。”

他们就接着问:“它说了什么——”

她会摇摇头。

许多人对她大吼大叫,也有许多人对她和颜悦色——从没人对她那么好过,但她很快明白了,没有谁是真正对她好。他们只是让她放松,转移她思考的重心,然后突然袭击,问她:“你说它对你说话了,是什么意思?”

很快,就跟在母亲家里、学校、任何地方一样,她习惯了闭嘴静坐,任由他们大吼。他们曾让她在硬椅子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用灯晃她的眼睛,不给她水喝。在家的时候,妈妈会在厨房留一盏灯,耀眼的灯光透过卧室门上的横窗照进来,她就不会再害怕,夜夜如此,整晚有光,所以用灯晃眼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他们带她出院,把她关进监狱。有些方面还挺不错的,比如食物。床也不赖。透过窗户,她看见院子里有许多女囚在训练。他们向她解释说,她们的床都比她的硬多了。

“姑娘,你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你知道的。”

起初还不错,但和平常一样,他们终究在意的根本不是她。他们一直给她做工作,有一次还带了飞碟来给她看。它放在一个铁匣子里,用弹簧锁锁着,外面套了一个大木箱,上了挂锁。飞碟只有几磅重,但他们装箱时却派了两个人抬,另有四人持枪警戒。

他们叫一些士兵把飞碟举在她头顶,让她如实演示事件经过,但终归不可能一模一样。他们从飞碟上切下了不少各种形状的样本,除此以外,它仍旧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色。他们问她是否了解其中的原因,就这一次,她给出了回答。

“它现在空了。”她说。

她只愿意和一个人说话,那个啤酒肚矮个男人。他在第一次和她单独见面时就告诉她:“你听我说,我觉得他们对待你的方式糟糕透顶。喏,记住这点:我是有任务在身的。我的任务就是搞清楚你为什么不肯讲出飞碟说话的内容。我不想知道它说了什么,也永远不会问你,甚至不希望你告诉我。咱们来了解一下你为什么要保密吧。”

他着手了解,为什么她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只谈论自己患的肺炎,二年级时做的花盆被妈妈丢到防火梯下面,放学等不到家长来接,以及梦见自己双手握着酒杯,偷眼瞧对面的某个男人。

一天,她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不愿谈论飞碟。“因为它是在对我说话,跟别的任何人都没关系。”这是实话实说。

她甚至告诉他那天有人在画十字。那也是她唯一的另一个秘密。

他人挺好。就是他警告她会受审判。“我本来没有义务跟你说这些的。他们要对你严肃处理,法官陪审团什么的都在。你只需要说你想说的就行了,别少说也别多说,明白了吗?可别在法庭上失态。你有保护自己秘密的权利。”

他起身宣誓,离开了。

开始,来了一个人和她聊了很久,告诉她地球可能会怎样遭到比我们更为强壮聪明的外星人攻击,她也许手握防御的关键,所以理应向全世界公布。而且就算地球没有遭到入侵,她也该想想自己能给祖国的国防带来多大优势。然后他冲她摇了摇手指 ,说她的所作所为不啻于为敌国卖力。结果,他是她受审时的辩护人。

陪审团认为她犯有藐视法庭的罪行,法官朗读了一长列可引的处罚,挑选了其中一个:缓刑。他们又把她投回监狱,关了几天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把她放了。

起初生活还挺不错。她在一家餐馆里打工,还有一间带家具的卧室。她在报纸上曝光太多,妈妈不愿让她回家。虽然妈妈总是酗酒,有时还在附近地区大搞破坏,但她仍旧对体面一词有自己特别的定义。总是在报纸上看到女儿参与间谍活动的消息,这违反了她心中体面的标准。于是她把娘家姓写到楼下的邮箱上,叫女儿再也别回来住了。

她在餐馆里遇到一个人,他邀她约会,她的初次约会。她花光了手里的每一分钱,买了一个红色手提包配她的红鞋。颜色深浅不太一致,但好歹都是红的。他们一起看了电影,之后他却没有吻她的意思,也没有别的举动,只是想了解飞碟告诉了她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回到家哭了整夜。

有一次,包厢里的客人在聊天,她一经过,他们就赶紧闭了口瞪着她。他们去找老板谈,老板过来告诉她,这些人是电子工程师,为政府工作的,她在旁边,谁都不敢讨论项目——她不是那啥间谍什么的吗?所以她给炒了鱿鱼。

有一次她去一间小酒吧,看到点唱机上有自己的名字,于是丢进一个硬币,按了编码,歌里唱道:“那一天飞碟降临,教给她全新的娱乐方式,我不会讲那是什么,她让我超然尘世。”听歌的时候,有个人认出了她,叫了她的名字。结果有四个人尾随到她家里,逼得她把门闩死。

有时她的普通生活能延续好几个月,接着就会有人找她约会。十有六七她会同意。十次中有两次是约会对象逮捕了跟踪他们的人,有四次是跟踪他们的人逮捕了她的约会对象,而每一个约会对象都是想了解飞碟的情况。她有时和别人出去,假装是真正的约会,不过她对此不太擅长。

于是她搬到海边,找了一份工作,负责在夜里打扫办公室和商店。要打扫的地方不是很多,那就意味着不会有很多人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脸。每过十八个月,就会有特写报道把这件事从头到尾拖出来讲一遍,刊登在某家杂志或是周日增刊上,这就跟机械钟表一样精准。只要有人看到远山传来的车灯灯光,或是气象气球上的灯光,都断定那是飞碟,于是又提起那些老掉牙的陈年段子,说飞碟有秘密要公布。每到这时,接下来两三周的白天,她就待在家里不上街。

她曾经觉得这也算是一种激励。既然人们不需要她,她便开始读书。刚开始看小说挺不错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大多数小说也跟电影一样——主角都是那些真正拥有世界的俊男靓女。于是她明白了一些事理,关于动物和树木。她想救出卡在铁丝栅栏里的金花鼠,那小东西反倒来咬她。动物们不喜欢她,而树木不在乎。

后来她想到了漂流瓶。她把所有找得到的瓶子都找来,放入字条,塞好瓶塞。她沿着海滩来回走上数英里,尽量把瓶子往远处丢。她知道,如果哪一个被适当的人捡到,就能给予他世界上唯一的帮助。这些瓶子支撑她活了整整三年。每个人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小秘密。

到最后,绝望的一刻来临了。你可以接着帮助那或许存在的某人,但你很快就无法继续假装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就是这样,结束了。

她的故事讲完了。“你冷吗?”我问。

浪花安静了些,影子拉长了。

“不冷。”她躲在影子里答道,突然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生你气,是因为你看见了我的身子?”

“你难道不生气吗?”

“瞧你说的,我不在乎!就算是身穿……身穿舞会礼服,或连身裤,我也不希望你看见我。你无法遮盖我的尸体。它会出现,它早晚会出现在那里。我只是不希望你看见我,一点儿都不。”

“是针对我,还是任何人?”

她迟疑了一下。“你。”

我起身伸个懒腰,走了几步,思索着。“FBI难道没有做出什么行动,阻止你丢漂流瓶?”

“哦,当然有了。他们花了不知道多少纳税人的钱,把瓶子收集起来。现在他们都还时不时突击检查一下,不过已经开始厌倦了。所有瓶子里写的都是同一句话。”她笑了。我还以为她不会笑呢。

“你笑什么?”

“他们所有人——法官、狱长、点唱机——那些民众。你知道吗?就算从一开始我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也不会减少我一分钟的麻烦。”

“不会?”

“对。他们不会相信我的。他们想要的只是新式武器,来自超级种族的超级科学,一逮到机会,就把超级种族打得屁滚尿流,要是没抓到机会,就自相残杀。那些大脑袋科学家啊,”她重重呼了口气,蔑视的语气逐渐被好奇替代,“那些铜纽扣军官啊,他们认为‘超级种族’一定会发明‘超级科学’。他们有没有想过超级种族也会有超级情感——超级的大笑,或者超级的饥饿?”她顿了顿,“你现在难道不想问我飞碟说了什么?”

“我来讲吧。”我脱口而出。

在一些人心底

浓重的寂寞无以言说,

既有次等生物陪伴左右

莫若与之倾诉孤寂苦多。

我的寂寥如斯,你要记得

浩渺宇宙中

有人比你更寂寞。

“亲爱的上帝呀。”她虔诚地说着,眼泪流了出来,“这是写给谁的?”

“致最寂寞的人……”

“你怎么知道?”她低语。

“这不是你写在瓶子里的话吗?”

“对。”她说,“每当寂寞多得难以承受,却没人关心之时——其实从没人在乎过我……只要丢一个瓶子到海里,一部分寂寞就能随之漂走。然后坐下,想着会有人捡到它……第一次知道,最糟糕的事情也是有人可以理解的。”

月亮逐渐西沉,浪涛渐渐静下来。我们抬头看着星空。她说:“我们根本不明白寂寞到底是什么样。人们以为那只碟子是艘飞碟,其实不是。它就是一封瓶中信。它需要跨越更宽广的海洋——无垠的太空——找到活人的机会也不大。寂寞?我们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寂寞。”

平静下来后,我问她为什么打算自杀。

“飞碟告诉我的消息,”她说,“给了我鼓舞。我想……回报。它挑了我这么差劲的人给予帮助,现在我要当起好人帮助别人。没人需要我吗?没事。但别告诉我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不需要我的帮助。那我没法忍受。”

我深吸一口气。“两年前,我捡到了一个你的瓶子,从此就一直在寻找你。我研究潮汐图、洋流表、地图……加上瞎找。我在这附近听说了你和漂流瓶的故事。有人告诉我你已经不丢瓶子了,喜欢上了夜里到沙丘间漫步。我知道为什么,就一路跑了过来。”

现在我得再吸一口气。“我有畸形足。我心地是好的,可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词不达意;我心思细腻,却从没交过女友;从没人愿意雇我去做抛头露面的工作。你真漂亮。”我说,“你真漂亮。”

她没说话,但身上像是散发出了光芒,越来越亮,影子愈加稀薄,光辉堪比满月之光。对于那些长久以来寂寞难耐的人儿来说,这至少意味着,生命的孤独终于等来了结束。

李懿 译 wLs6BSpdbBZuHBe9/h/SA4jQBV1POhnpeBlbBsqfOlnwCJBPGsek7GFdgNmbQ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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