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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匠

1957
小劳埃德·比格尔

小劳埃德·比格尔的科幻创作之路始于1956年。他的长篇处女作《愤怒的宇宙人》出版于1961年,描绘了一个外星冒险故事。其后,他写下了“詹·达尔杰”五部曲的第一部:《黑之万色》。故事主人公达尔杰曾是一名私家侦探,如今跻身于“至上理事会”,作为唯一一名人类成员,他和其他人一起维护着一台巨型计算机,而这台计算机则为这个宇宙创立一条条法则。此系列的其余四部分别是《黑之观者》《暗去的宇宙》《静即死》《时之陀螺》,故事中,达尔杰用他的智慧和人性,反对其余理事会成员的异族利益,抗击主管团体的官僚作风,斡旋异族文明不愿融入“银河共同体”的抵抗运动。《世界修补者》和《喇叭的静默之声》脱胎于这一系列,记录了“文明勘察局”的功绩,它的任务是确证可以加入“银河共同体”的星球。“詹·达尔杰”和“文明勘察局”这两个系列组成了这曲当代太空歌剧,也赢得了一片赞誉。书中活灵活现地展现了一个个异族星球,构画的异族生命和人类的行为目的及思想迥然相异,每一个生命、每一个星球都危机四伏,命悬一线。比格尔笔下这些想象中的世界被描绘得细致入微,人物刻画得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在这样一个陈腐的科幻主题下,他竟能熟练地探索各种复杂的社会和政治问题,这也让他得到了诸多溢美之词。比格尔还著有不少短篇小说,收集在几本小说集中,包括《门之统治及其他幻想规则》《金属缪斯》及《陌生人的宇宙》。比格尔还和T.L.谢瑞德合著了《异大陆》,同时还著有几本侦探小说,其中包括模仿福尔摩斯的《阔斯福遗产》。此外,他还有两本当代犯罪小说,《谋杀装置》和《亡故士兵行走处》,书中描写了侦探J.普莱切和雷纳·兰伯特的丰功伟绩。

每个人都管它叫“中心”。其实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名字很长,被列在政府拨款项目下,还在百科全书中有衍生词解析,可压根儿没人用。从孟买到利马,从斯匹次卑尔根岛到南极洲,从冥王星荒凉的军事基地到水星的前哨站,它都被称为——中心。不管你打哪儿冒出来,是从亚马孙的缭绕迷雾中,或是撒哈拉的刺骨干风里,抑或是月球的真空之地,你只要顺着人堆挤进一家酒吧,来那么一句“上次我在中心的时候——”,这话一出口,甭管谁都会屏息静气,听你说下去。

中心是什么,真没法解释,也不必解释。从臂弯中的宝宝,到期望退休的百岁人瑞,但凡是个人,都去过那儿,并计划着明年再去一次,然后是明年的明年。它是太阳系的度假胜地;它是美国中西部的起伏农地,方圆数万里,在巧妙的土地规划、坚持不懈的劳作和难以置信的巨大花费下,被改造成现在这番模样;它是对人类文化遗产的纪念性概要,如凤凰涅槃一样,在二十四世纪末,它从急速衰退的文化的腐朽灰烬中现身,极其突然,令人费解。

中心极为庞大,宏伟壮观。它启迪灵感,教化人心,令人惊叹。它威严,它强势,它——是一切。

它还闹鬼,虽然很少有游客知道或是在乎这一点。

你站在高耸入云的巴赫纪念塔的观景长廊中。望向左边的山坡,一群紧张的观众正挤在欧里庇得斯的希腊剧院中,一件件颜色鲜亮的衣物被阳光照亮。这些人如饥似渴地观看着,身临其境令他们很高兴,人山人海的景象一般可只能在视像器中才能看到。

剧院对面是弗兰克·劳埃德·怀特 大道,两侧树木林立,它一路蜿蜒,途经但丁纪念馆和米开朗基罗学院,伸向远方。地平线上矗立着兰斯大教堂 复制品的双塔。往正下方看,是一座十八世纪法国小村的美景,其旁是莫里哀剧院。

一只手抓住了你的衣袖,你猛地转身,气呼呼的,结果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老人。

那张粗糙的脸上布满疤痕和皱纹,稀疏的几缕白发闪着光芒。那只抓着你手臂的爪子长满了瘤子。你打量着他,老头的一边肩膀残疾,又塌又歪,耳朵少了一只,只留下一条可怖的疤痕。你惊慌后退。

那双深陷的眼睛紧盯着你,手横空一扫,指了指这片远至地平线的天地,你发现他的手指要么残废要么没了。老头开口时,声音是刺耳的咯咯声。“喜欢吗?”他满怀期待地盯着你。

你吃了一惊,轻声咕哝道:“哦,是的。当然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饥渴,充满了恳求。“喂,你喜欢它吗?”

你一脸茫然,只能连连点头,同时转身离去。但你的点头动作带来了奇怪的回应:一声刺耳的笑声,天真无邪的孩子般的欢乐笑容,还有得意扬扬的大叫。“成功了!我成功了!”

或者,你站在辉煌的柏拉图大道上。一边是瓦格纳剧院,里面每天上演着整出的《尼伯龙根的指环》;另一边是重建的十六世纪环球剧场,每天早中晚都在上演莎士比亚的戏剧。

一只手朝你扒拉而来。“喜欢吗?”

要是你以一连串欣喜若狂的赞美回应,眼前的老头会不耐烦地盯着你。等你说完,他会继续问道:“喂,你喜欢它吗?”

但是,一个微笑,一下点头,迎来的就是满面笑容的自豪,一阵手舞足蹈,还有一声大叫。

在数千宽敞酒店的某间大厅中,在图书任意取阅、免费复制的非凡图书馆的休息室里,在贝多芬大殿的第十一层包厢中,一个幽灵一瘸一拐地拖足而行,随便抓住一条手臂,问出一个问题。

然后自豪地大叫:“我成功了!”

厄林·巴贺觉察到她在自己身后,但他没有转身。相反,他倚身向前,左手在多弦器上扯出一段低沉的背景音,右手点下一段庄重的旋律。然后手飞速一扬,按下一个按钮,于是原本微弱的高音音调突然变得圆润洪亮起来,几乎像是竖笛。(“但上帝啊,这又是多么可笑地不像竖笛啊!”他暗自思忖。)

“非得再唠叨一遍么,瓦尔?”他问。

“早上房东来过了。”她说。

他犹豫了一下,按了个按钮,又连着按了几个,用铜管合奏出的轰鸣音调编出一段奇特的和声。(但这是多么绵弱失真的铜管合奏啊!)

“这回他给我们多长时间?”

“两天。另外,食物合成器又坏了。”

“很好,出去买些鲜肉回来。”

“用什么买?”

巴贺一拳砸下去,压着那刺耳的不谐之音大叫起来:“我不会去租什么和音器,也不会把我的谱子交给那些只看中钱的烂货。要是哪个广告有我的名字在上面,那它必须是真正的曲子。也许这很傻,也许很让人恶心,但这才是对的。虽然没啥了不起,天知道,但这是我拥有的全部。”

他缓缓转过身,瞪着她。眼前这个女人脸色苍白,精神委靡,一副身心俱疲的样子——她是他妻子,二十五年的结发妻。然后他别过了头,心里倔强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应该怪他,也不该怪她。这年头,赞助商付给优秀广告的钱,和付给那些烂货的钱,是一样的……

“赫尔赛今天来吗?”他妻子问。

“说会来。”

“如果能搞到一些钱,付给房东——”

“还有食物合成器,还有新视像器,还有新衣服。就一个广告的话,也换不来多少钱啊。”

他听到她离开的声音,听到门开了,但没等来关门的声音。“沃特—沃特打电话来了,”她说,“今天《秀场》将要介绍的乐匠,是你。”

“那又怎样?没钱赚的。”

“我想你不会看,所以我跟莱尼克夫人说,到时我和她一起看。”

“行,去吧。玩得开心点儿。”

门关了。

巴贺站起身,低头看着乱成一团的工作桌。乐谱、广告词的终稿、笔、草图、完成了一半的手稿,这些东西凌乱地堆成一堆。巴贺理出一个角落,疲惫不堪地坐下,长腿在桌下伸展了一下。

“该死的赫尔赛,”他嘟哝道,“该死的赞助商。该死的视像。该死的广告。”

创作点儿东西出来,他对自己说道。你跟其他乐匠不一样,不是一个只看中钱的烂货。你不会在和音器的键盘上敲出愚蠢的调子,不会让机器替你完成作品。你是个音乐家,不是旋律贩子。写点儿乐曲出来,写一曲——奏鸣曲,乐器是多弦。慢慢来,创作点儿东西出来。

他的眼睛落在广告词终稿的第一行之上。“如果你的飞行器颠簸闹腾,如果它历经浮沉——”

“该死的房东。”他一面咕哝,一面伸手摸向一支笔。

墙上的小钟发出整点的叮当声,巴贺凑身向前,打开了视像器。一个长着小天使脸蛋的节目主持人满面奉承地朝他笑着。“女士们先生们,沃特—沃特再度与您相约。今天的《秀场》轮到广告时间,三十分钟的商业广告,制作人是当今最有才华的乐匠之一。我们的广告聚焦人物是——”

一阵嘈杂的黄铜喇叭声响起,是多弦器发出的早已变调的铜管音调。

“厄林·巴贺!”

多弦声摇身一变,变成巴贺五年前为大力牌乳酪所作的一曲怪诞的深海曲,从背景声中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一个带着鼻音的女高音装腔作势地念着台词,巴贺怏怏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酿造乳酪,酿造,酿造,酿造,酿造,用老式的方法酿造……”

沃特—沃特在舞台上欢跃,应和着曲子移动脚步,不时蹿进观众中,吻吻某个安静的节假日主妇,然后就是朝着狂笑的人群展露笑颜。

多弦器又发出一阵响亮的喇叭声。沃特—沃特随即跳回舞台上,双手张开,举在头顶。“各位美丽的人儿,现在听听这个。这是沃特—沃特关于厄林·巴贺的独家新闻。”他神秘兮兮地回头望了望,踮起脚尖朝观众走近几步,食指贴上嘴唇,然后大声叫道:“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名叫巴赫的作曲家,巴贺的巴,显赫的赫。据所知的人说,他是一位真正伟大的乐匠。他生活在六七百年前,所以我们也不好说这位巴赫和我们的巴贺有什么关系。但我们不必去这位巴赫那儿才听得到巴贺的东西,因为我们有我们的巴贺。都明白我的话吗?”

喝彩。掌声。巴贺转过身,双手颤抖,一股令人窒息的厌恶感让他恶心不已。

“现在,正式开始巴贺先生的广告。首先,是他为泡泡牌肥皂创作的小小杰作。视觉艺术由布鲁斯·科恩布斯所作。停下来,好好观赏——聆听!”

就在一排肥皂如喷气飞机一般飞过屏幕的时候,巴贺把视像器关了。他重新拿起广告歌词,脑子继续打造起旋律来。

“如果你的飞行器颠簸闹腾,如果它历经浮沉,浮沉,浮沉,那你需要一艘华菱!”

他轻轻哼唱着,描出一条音乐线,它就像一艘怪异的飞行器,一忽儿俯冲,一忽儿摇晃。这种手法称为歌词画法,可以追溯到歌词和语调有意义的年代,追溯到那位巴赫着重如《天堂与地狱》这样的宏伟概念的年代。

巴贺悠悠而作,不时在多弦上试试某个和弦系列,弃之,又绞尽脑汁想弄出个振翅的伴奏声,以模拟飞行器的声音。不过呢,哦不,华菱那些人不会喜欢这主意的。他们宣称自己的飞行器是无声的。

门铃急响,打断了他的沉思。他起身走到扫描器前,点开,赫尔赛那张胖脸正咧嘴朝他笑。

“上来吧。”巴贺跟他说。赫尔赛点点头,从画面上消失了。

五分钟后,赫尔赛摇摇摆摆地走进门,一屁股坐进一把椅子中,那椅子被他那庞大的体形压得深深陷了下去。他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重重扔在地上,然后抹了把脸。“哟!真希望你能住得低一点儿,换栋有现代化便利设施的大楼也行啊。这电梯把我吓得半死。”

“我正想搬家呢。”巴贺说。

“很好,差不多是时候了。”

“不过很可能是搬到更高的地方去。房东给了我两天的限期。”

赫尔赛皱皱眉,难过地摇摇头。“明白了。嗯,我不会让你干等的。给,这是纱奈肥皂广告的支票款。”

巴贺接过那张纸片,看了一眼,脸顿时沉了下来。

“你欠公会的款还没还,”赫尔赛说,“我想你也明白,我们不得不先扣掉那笔钱。”

“是的,我忘了。”

“我很喜欢和纱奈肥皂公司做生意,现金准时到付。好多公司都要等到月底。虽然纱奈肥皂公司还想改一改,但他们还是付了钱。”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沓文件。“我的厄林老弟,你在这里面玩了些淘气的把戏,他们很喜欢。尤其是铜管伴奏的那‘洗刷刷,洗刷刷,洗刷刷’的段落。一开始他们踢掉了几个歌手,但听到这段后,就不再那么做。现在他们想在这里稍停片刻,加入一段直接念白。”

巴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觉得这样可否,在念白时,把‘洗刷刷,洗刷刷’的固型组作为背景声播放?”

“听上去不赖。那段真是淘气——你管它叫什么?”

“固型组。”

“啊——对。真搞不明白,为啥别的乐匠一点儿也不玩这个。”

“和音器并不会产生音乐效果,”巴贺淡淡地回答道,“它只会——和声。”

“你给他们弄三十秒的‘洗刷刷’背景声,要是不喜欢,他们自己会删掉。”

巴贺点点头,在手稿上飞速写了一下。

“还有编排,”赫尔赛继续道,“厄林,真是抱歉,我们没法搞到吹圆号的号手,这个部分你得想个别的法子。”

“没有圆号手?兰金呢?”

“被列入黑名单了,演奏公会把他永久除名了。他跑到西海岸,免费为人演奏,甚至连开支都是自己付的。公会可受不了这样的事。”

“我记起来了,”巴贺轻声说,“艺术社会不朽之作群展。他为他们吹了一首莫扎特的号角协奏曲,也是他们最后一场演奏会。要是我能听听就好了,虽然只是用多弦器演奏的。”

“他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吹玩了,但再也甭想通过演奏拿到钱。你可以把圆号的部分改成用多弦器演奏的,要么我可以给你找个吹小号的,他可以用转换器。”

“会影响效果的。”

赫尔赛哧哧一笑。“我的好小伙,除了你,别人都不会听出来。连我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别。我们会给你找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手,还需要什么?”

“伦敦公会不是也有个圆号手么?”

“就为了这区区三分钟的广告,你要我把他千里迢迢请来?厄林,别胡搅蛮缠了。可以明天来拿吗?”

“可以,明儿早上我就把它写好。”

赫尔赛拿起提箱,接着又丢在地上,面带怒容地凑身向前。“厄林,我有点替你担心。我的社里有二十七名乐匠,到目前为止,你是最有才华的。见鬼,你是这世上最有才华的乐匠,可是,你赚到的钱比他们谁都少。你去年的净收是两千两百元,其他人没有一个少于一万一千的。”

“这我早知道了。”巴贺说。

“也许吧。可你知道吗,你的客户比他们多多了?”

巴贺摇摇头。“不,这我不知道。”

“你有非常多的客户,但却不赚钱,想知道为什么吗?两个原因。第一,你每次写一个广告都太花时间;第二,你写得太好。赞助商拿了你的广告,可以用上几个月,有时候甚至是几年。比如说那个大力牌乳酪,大家都特别喜欢听。瞧,要是你别写得这么好,那你就能加快工作速度,就会有更多广告被赞助商用上,你也能写出更多东西。”

“这事我也想过。就算我不想,瓦尔也会成天在我耳边唠叨。但没用的,这就是我的工作方式。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赞助商同意花大钱买好广告——”

“不可能的。公会不会同意的,因为好广告就意味着少干活;另一方面,大多数乐匠都写不出什么好广告。嗨,别以为我只关心自己的公司。当然啦,要是你赚得钱多,我也赚得多,但我靠别的乐匠已经赚得够多了,我只是替你不值,你是我手下最好的,却只赚这么一点。厄林,你真像个旧时代的人,浪费这么多时间和金钱,收集这些老古董——你管它们叫什么来着?”

“唱片。”

“没错,还有那些发了霉的音乐书。厄林,我毫不怀疑,你比在世的任何人都了解音乐,但它们给你带来了什么?肯定不是钱。你是最有才华的一位,而且还一直在努力做到最好,可是,你在这方面越好,赚的钱也越少啊。你的收入每年都在降,你难道就不能偶尔写个平庸的广告么?”

“不行,”巴贺回答得很直白,“我办不到。”

“好好想想。”

“我的这些客户中,有些赞助商真的很喜欢我的东西。如果公会允许,他们会乐意增加报酬。要是我退出公会呢?”

“好小子,那可不行。到时候我就不能再经营你的事业了——你在这一行也活不下去。乐匠公会施加压力,演奏和词匠公会会把你打入黑名单。詹姆斯·丹顿一直和公会合作的,他会把你的东西从视像中禁掉。你会失去所有的客户,而且会很快。这世上没有赞助商大得可以挑战这些麻烦,也不会有人愿意操心这件事。所以呢,偶尔也写点平庸的吧。好好想想吧。”

巴贺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地板。“我会想想的。”

赫尔赛摇摇晃晃站起身,和巴贺简略地握了握手,晃晃悠悠走了出去。巴贺替他关上门,接着走到一个抽屉旁,那里放着他珍藏的唱片。这些是奇特美妙的音乐。

在巴贺的整个生涯中,他一共写过三首半小时长的广告。有那么几次,他接过要求写十五分钟的订单,但这种情况很少见。一般都限定为五分钟,甚至更短。但像这位叫巴赫的作曲家,创作的作品都长达一小时,甚至更长——甚至还没有歌词。

而且,他们的创作是为真正的乐器而作,其中包括如今再也没人演奏的天籁之器,比如巴松管、短笛和钢琴。

“该死的丹顿!该死的视像!该死的公会!”

巴贺小心翼翼地在唱片盘中翻寻,最后找到标有“巴赫”名字的一张。《尊主颂》。但他这时心灰意冷,心情不佳。现在不是欣赏的时间,于是他把它推开了。

就在那年的早些时候,演奏公会把行业内的最后一名双簧管手列入了黑名单。现在,又把最后一名圆号手赶了出去。如今再也没有年轻人入这行学习乐器了。是啊,有这么多新奇的玩意儿可以奏出广告,而无须任何演奏者的加入,那他们干吗还要学呢?就连多弦手也变得非常稀缺,而且,如果不那么挑剔的话,甚至可以让多弦自行演奏。

门突然被推开,瓦尔急匆匆地走进来。“赫尔赛有没有——”

巴贺递上支票。她急不可待地拿起来,看了一眼,接着失望地抬起了头。

“还欠着公会的款,已经到期了。”

“哦,好吧,总算是帮了个忙吧。”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就好像再多一条令人失望的消息也无关紧要了。两人尴尬地望着对方。

“我看了一会儿《玛丽金早间秀》,”瓦尔说,“她提到了你的广告。”

“那个斯洛烟的广告应该很快就能有消息,”巴贺说,“也许能再拖上一星期。现在,我得出去走走。”

“你该多多出去——”

巴贺出了屋子,关了屋门,把她的话轻巧地断在身后。他知道后面会是些什么话:去找个工作;每天出门,在外面待上几小时,对你的身体有好处;用你的闲暇时间写广告,反正做兼职都比这赚得多。至少等我们生活条件好了,再干也不迟;好吧,你不干的话,我去干。

但她从来没干过。只要雇主们看过她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和憔悴阴沉的面容,就绝对不会再多看上一眼。可巴贺很怀疑自己的待遇并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可以做多弦手的工作,拿上一份不薄的待遇。但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必须加入演奏公会,这便意味着得退出乐匠公会。换句话说,他必须在演奏和作曲之间做一选择,公会不会让他脚踏两条船的。

“该死的公会!该死的广告!”

当他走到街上的时候,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望着人群在疾速移动的运输道中穿行。有几人朝他看了一眼,发现眼前是一个高大笨拙的秃顶男人,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破旧外套。他知道,他们会把他当成从邋遢街坊里走出来的流浪汉,然后迅速扭过头,哼着曲子走开,而那曲子其实来自他的广告。

他耸着肩膀,尴尬地走在一条静止的人行道上。在一家挤满人的餐馆门前,他转身走了进去,找了张边上的桌子,点了份啤酒。后墙上是一块巨大的视屏,一条条广告正毫无中断地轮流播放。他四周的顾客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观看聆听。有些人跟着音乐一起忽动忽停地点着脑袋,还有几对年轻情侣在小舞池中悠悠起舞,每当音乐从一支广告换到另一支,他们也同时技巧十足地变换舞步。

巴贺悲伤地看着他们,心中思索着如今发生了怎样的剧变。他知道,曾几何时,舞蹈有专门的音乐伴奏,有各种专门的乐器演奏。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去听音乐会,他们坐在座椅中,但观看的并不是视像器,而只是演奏者。

这一切都消失了。不仅仅是音乐,还有艺术、文学和诗歌。他曾经在祖父的学校课本中读到过一些戏剧,如今早已被人遗忘的戏剧。

根据詹姆斯·丹顿的国际视像公司所颁布的法令,人们必须同时观看并聆听,而公众的注意力又无法忍受长时间的节目,于是就有了广告。

该死的广告!

一小时后瓦尔回到公寓时,巴贺正坐在一个角落里,盯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塑料盒,那里面放着几本快要烂成团状的书籍。他收集这些书的那个年代,书仍旧印在纸上——几本传记,几本音乐史,几本关于音乐理论和作曲知识的专业书籍。瓦尔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两遍,最后终于找到了他,她万分焦急地跑到他跟前,苍白的脸上深印着的无疑是一出赤裸裸的悲剧。

“食物合成器有人来修了。”

“很好。”

“但房东等不下去了。如果我们后天还不付钱,还得是全部付清,那我们就得走人了。”

“那就走。”

“去哪儿?现在什么地方都要预先付款,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那就哪里也不去。”

她抹着泪水飞奔进卧房。

第二天一早,巴贺辞去了乐匠公会的职务,加入了演奏公会。赫尔赛听到这消息时,那张圆脸一下子委顿了。他拿了点儿钱,借给巴贺,让他付了公会的注册费,平息了房东的催促,然后用那雄辩的口才,一面向巴贺表达自己的悲哀,一面把他赶出了办公室。巴贺知道,赫尔赛接下来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客户分配给其他乐匠——也就是那些工作飞快、质量平庸的人。

巴贺去了公会大堂,在那里坐了五个小时,想等个多弦演奏的工作。最后,他终于被传召进秘书办公室,那秘书粗鲁地指了指一把椅子,示意他坐,然后一脸狐疑地盯着他。

“你二十年前是演奏公会的人,后来离开并加入了乐匠公会。对不对?”

“没错。”

“离职三年后你就失去了你的资历,你应该懂这规矩,对不对?”

“对,不过我觉得没多大关系。这里没多少优秀的多弦手。”

“这里也没多少好工作。你得从底层开始干起。”他在一张纸条上一番龙飞凤舞,然后塞给巴贺。“这家给的薪水不错,不过很难留住人。给兰奇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你不去惹毛他的话——啊,反正等着瞧吧。”

巴贺踏上行道,来到新泽西空港。在一片破旧的贫民窟里,他迷了路,有点儿搞不清方向,最后终于找到了目的地,几乎就在空港的辐射范围内。这是栋横七竖八的建筑,在遥远的过去,曾经遭受过火灾。杂草丛生的瓦砾堆中矗立着几截残余的墙壁,一堵墙蜿蜒伸向角落里一个闪着朦胧亮光的洞穴,一级级台阶不知道是不是通向下面的什么地方。往头顶看,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标志指向空港的方向,兰奇—潘克酒吧就坐落在这儿。

巴贺刚走进门,便闻到一股猛烈的异星气味,他不禁有点儿畏缩。其中一股带着薰衣草味的烟气,是一种巨大的烟叶产生的,产自月球危海的植物圆屋。这些烟气悬停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就像是一块柔软的毯子。另一股是一种名为“爆炸”的威士忌产生的恶心刺鼻的气味,这种酒里还混合着火星地衣,熏得他不禁晕眩起来。他还瞥见稀稀拉拉几堆人,都是些粗壮的太空人和粗壮的妓女。就在这时,门卫将他那庞大的身躯和满是疤痕的脸庞凑到了他面前。

“你找人?”

“兰奇先生。”

门卫伸长拇指,猛地朝吧台方向指了指,接着摇摇晃晃退进了阴影中,一路还发出吵闹的声音。巴贺朝吧台走去。

他没费多少劲就认出了兰奇。酒吧老板正坐在吧台后的一只高脚凳上,在烟雾缭绕的昏暗光线中,他那张绷紧的苍白脸庞有一种鬼魅般的严酷之情。他的一只手肘支在吧台上,正用那毛茸茸的手上仅剩的两根手指拨弄着扁平的残鼻。当巴贺走近时,他伸长脖子,光秃秃的脑袋探向前,冷眼望着他。

“我是厄林·巴贺。”巴贺说。

“没错,多弦手。伙计,会弹那台多弦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会弹。”

“来我这儿的都这么说。但过去十年里,真正会弹的好像只有两个吧。多数家伙都以为可以把它设成自动,然后用一根手指在那儿装腔作势。可我要的是弹,小子,真正的弹。我现在就告诉你——如果你不会弹,最好马上滚回家里去。我那多弦器可没有自动功能,电源都被我切了。”

“我会弹。”巴贺说。

“好吧,反正只消弹上一曲广告,就啥都知道了。公会把这地方评为四级,不过,如果你有本事弹,我付你一级的薪水。要真会,我还会塞你一些红包,不让公会知道。工作时间是晚上六点到清晨六点,不过中间有充足的休息时间,要是饿了或渴了,想吃什么随便说。要是想喝烈酒,那可悠着点儿。不管多弦弹得多好,每天都醉醺醺的,我只能对他说‘不’了。罗丝!”

他吼了两次这个名字。接着,一个女人从一间屋子的侧门走了出来,她身穿一件退色的睡袍,一头卷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她转过头,一张俊秀的小脸望向巴贺,眼神放肆地打量着他。

“带他到多弦器那里去。”兰奇招呼道。

罗丝招了招手,巴贺便跟着她走向屋子后面。突然,他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罗丝问。

“没有视像器!”

“对,没有。兰奇说,太空人要的是更好看的东西,而不是肥皂水和广告单。”她咯咯笑起来,“更好看的东西,比如说,我。”

“从没听过哪家餐馆没有视像器的。”

“我也是,直到我到这儿之后,才发现还有这样的地方。我们有三个人,兰奇叫我们现场唱广告,你得在边上弹多弦,希望你有这本事。一星期来,我们过得是没有多弦手的日子,清唱可是件难事。”

“我会成功的。”巴贺说。

屋子尽头有一块狭小的平台,其他餐馆一般都会在这儿安置视像器,但这里没有。巴贺往墙上望去,那里有几条不搭调的疤痕,看来原先有视屏,后来被拆下来了。

“早年定居地还没造出视像器的时候,兰奇在火星港开了间小酒馆。”罗丝说,“他对取悦顾客有自己的想法。想看看你的房间吗?”

巴贺正在审视那台多弦器。这是件破旧的古董乐器,看上面的痕迹,似乎遭受过无数次摧残。他按了按滤音键,心中不禁暗暗叫骂。只有长笛和小提琴滤音准确归位。看来,他每天都要用这未滤音的多弦器,度过十二小时的拨弦时光了。

“想看看你的房间吗?”罗丝又问了一遍,“已经五点了。你最好休息一下,到时我们才好工作。”

罗丝把他领到吧台后面一个窄小的围栏地中。他躺到一条硬邦邦的吊床上,打算休息片刻,但六点很快就到了。兰奇站在门口,把他叫了起来。

于是他来到多弦那儿,在位子上坐好,稍不耐烦地按了按键。他不感到紧张。对于那些广告歌,他还没有不知道的东西,他也清楚自己会毫无困难地弹出来。但空气搅乱了他的心绪,烟气更加迷蒙。他眨眨机灵的双眼,深深吸气时,能感受到威士忌酒的味道正撕扯着自己的鼻孔。

还是只有稀稀拉拉几位顾客。男顾客都是些穿着脏工作服的技师、神气活现的飞行员,还有几个只顾喝烈酒、闭眼不看四周的平民。女的呢,都是些普通货色,其中两个,他想,是为店内所有男人服务的。

突然,男人们毫无拘束地跺起脚,嘴里连声叫好。原来兰奇正带着罗丝和另两名歌手穿越平台,巴贺一开始吃惊得傻了眼,因为姑娘们身上一丝不挂。但当她们走近,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们身上穿着又紧又短的塑料演出服。兰奇说得没错,他不禁想,比起视像屏幕上的动画广告,太空人更喜欢这种场景。

“你见过罗丝了,”兰奇说,“这是赞娜,这是梅。开始吧。”

他走开了,姑娘们聚到了多弦器旁。“你会弹什么广告?”罗丝问。

“都会。”

罗丝满脸狐疑地盯着他。“我们先一起唱,然后轮流来。你确定你啥都会?”

巴贺轻轻点开开关,弹出一段和弦。“随便唱——我搞得定。”

“啊——那我们先唱一首‘美味麦芽酒’的广告。是这样唱的。”她轻声哼起来。“你知道么?”

“那正是我写的。”巴贺说。

她们唱得比他预料的要好。他毫不费力地跟上她们的节奏,一边弹,一边留意顾客的举动。一颗颗脑袋正随着乐曲扭动,他很快就抓住了气氛,开始试验起来。手指舞动,奏出一串低音韵律,在试验性地摸索一番后,旋律渐渐展开。最后他丢弃了歌词的韵律,让姑娘们自行唱下去,自己搜寻整个键盘,去美化这强劲的旋律。

顾客们开始跟着节奏一起跺脚。姑娘们的身体疯狂摇摆,随着音乐不顾后果地横扫一切,巴贺发现自己也前后摇摆起来。当姑娘们唱完歌词,他还没有停止弹奏,但紧接着她们又开始唱起来。太空人们站了起来,拍着手,扭动着身子。有些人抱住了自己的女人,开始在桌子之间的狭小区域中跳起舞来。最后,巴贺奋力奏出一段抑扬顿挫的结束曲,便气喘吁吁地瘫倒下来,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有个姑娘也倒在了舞台上,另两人把她扶起,三人迎着一阵疯狂的掌声,飞也似的跑掉了。

巴贺感觉到有人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是兰奇。那张面无表情的丑脸先看看他,又转向无比激动的顾客,继而重新看向巴贺。最后他点点头,走开了。

罗丝一个人回来了,她仍旧喘着粗气。“不如再来首‘赛利安香水’的广告曲?”

巴贺思考了片刻,但没记起任何有关“赛利安”的广告,不禁感到好不懊恼。“歌词是什么?”他问。罗丝干巴巴地背了一遍,是个悲剧小故事,讲的是一个不用赛利安的小姑娘的悲伤恋情。“记起来了。”巴贺说,“这可是个催泪弹啊。专心唱。一个悲伤故事,咱们来催点儿眼泪。”

她站在多弦旁,哀怨地唱了起来。巴贺先弹奏出一段舒缓、颤抖的伴奏,第二段唱词开始时,他即兴创作出一段消沉的对位旋律。太空人们坐在那里,一个个闷声不响,肝肠寸断。男人虽没有哭泣,但有几个女的哽咽起来,当罗丝唱完时,整个场面显得非常紧张,一片静悄悄的。

“快!”巴贺小声道,“来点儿活跃的。再来一首,随便唱一首!”

罗丝大笑着开始唱起“胖子面包”的广告。巴贺奏起一段强有力的伴奏旋律,太空人们都被鼓动得站了起来。

另两个姑娘也轮流上台,巴贺超然物外地看着顾客们,他对指间蓬勃而出的力量感到惊奇。他把他们从一个情感极点带到另一个极点,周而复始,往返不绝。时而即兴创作,时而做个试验。与此同时,他脑中还摸索着一个念头。

“该休息一下了,”罗丝最后说道,“最好去吃点儿东西。”

巴贺已经连着弹了一个半小时,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和情绪都已经耗尽,于是他淡然地拿起餐盘,回到了他那个被称作房间的围栏地中。他并不感觉饿,所以略带嫌疑地闻了闻食物,尝了一口,随即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几个月的合成食物,这才是真正的食物!

吃完后,他在吊床上坐了片刻,暗自寻思姑娘们会休息多长时间。最后他起身去找兰奇。

“我不喜欢无所事事地坐着,”他说,“我现在就去弹,行吗?”

“不带姑娘?”

“不带。”

兰奇双手支在吧台上,一拳托腮,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的墙壁。“你打算自己唱?”最后他问道。

“不,只弹不唱。”

“不唱?没有任何歌词?”

“没错。”

“你打算弹什么?”

“广告曲。也可以即兴创作一曲。”

沉寂了半晌。接着他问:“你觉得不靠姑娘们也能摆平那场面?”

“当然行。”

兰奇仍旧盯着远处的墙壁。眉毛一缩,继又放松,然后又一缩。“好吧,”他说,“我就在想,以前怎么没有过这念头呢。”

于是巴贺来到多弦前坐下,没人注意到他。他开始轻轻弹奏,在满屋闹哄哄的对话声下,他故意让音乐隐隐而作,不那么引人注目。但当他提高音量时,一张张脸朝他转了过来。

他很想知道,这些人第一次聆听到这不是广告、没有歌词的音乐之声时,心里在想什么。他心无旁骛地望着他们,心满意足地发现他们的注意力全被自己吸引过来了。现在,靠这多弦器的单调曲调,他能不能让他们离开座位?于是他在旋律中加进一股很有节奏感的迅猛节拍,台下,一双双脚跺了起来。

当他重新提高音量时,罗丝踉踉跄跄奔出门,匆匆跑上舞台,别致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没事,”巴贺对她说,“我只是在自娱自乐。你回去吧,准备好了再回来。”

她点点头,离开了。舞台旁有名太空人,满脸绯红,正抬头盯着她充满青春的身体所暴露在外的曲线,目光中满是挑逗。他被她迷上了,巴贺审视着这张脸上写着的粗俗欲望,于是抬手移向键盘,想要将其表现出来。这,还是……这?或者……

就是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毫无休止的旋律之中。双脚绷紧,控制着音量,接着他重新转头望向这些顾客。

一双双眼睛像是被催眠了,齐刷刷望向他所在的这个角落。一名酒保半蹲在那儿,瞠目结舌张着嘴。气氛有点儿不自在,不时有几声不自然的拖动双脚的声音,几声焦虑的移动椅子的声音。巴贺将脚用力踩向音量控制器。

他的双手继续催眠般的弹奏,然后惊惧地望见台下爆发的场景。每张脸上都扭曲着淫荡的神色。男人们都站了起来,把手伸向女人,紧紧抓住,粗鲁地摸索着。一张椅子翻倒在地板上,接着又是一张桌子,但没人注意到这些。一个女人的衣服噗嗤一下被拉了下来。有人开始追逐,巴贺只能无助地让自己的手指继续飞速弹下去,一切失去了控制。

一阵狂野的弹奏之后,他将扭动的双手从键盘上抬离。随之而来的沉寂像是一记重雷砸向整个屋子。巴贺的手指颤抖着,重新开始舒缓的演奏,脸上又有了漠然的表情。当他重新向台下望去的时候,发现井然的秩序又恢复了,翻倒的椅子和桌子重新立了起来,顾客们坐在那里,明显很放松。只有一个女人正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情形很是尴尬。

在姑娘们回来前,巴贺便继续这么舒缓地弹下去。

到清晨六点,他的身子骨都快累散了架,双手发痛,双腿像是灌满了铅。巴贺从多弦器上爬下来,兰奇站在他身前,正等着他。“一级,”他说,“只要你想干,我这份工作随时为你准备着。不过,刚才那段还是少来,好不好?”

巴贺想起了瓦尔,她正一个人待在沉闷的房间里,吃着合成食物。“我想请求预支点儿薪水,这算违反规定么?”

“不,”兰奇说,“不算违反。我会跟出纳说一声,你走时,可以去那里领一百元。就当给你的红包吧。”

巴贺踏上运输道,许久之后,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静静走进昏暗的公寓,四处张望。没有瓦尔的影子,应该还在睡觉吧。于是他坐到自己的多弦器旁,抚摸着键盘。

他感到既敬畏又谦卑,难以相信发生的一切。没有广告、没有歌词的音乐,竟然可以让人又哭又笑,让他们疯狂地舞蹈雀跃。

甚至让他们变成淫荡的动物。

真是奇怪,他弹的那段音乐,竟能引起如此赤裸裸的淫欲。他越弹越响,越弹越响——

突然,他感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扭过头,发现是瓦尔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

那天晚上,他把赫尔赛叫来了,让他听听他的演奏。后来赫尔赛一屁股瘫倒在屋里的小床上,浑身颤抖。“不对。没人可以有这种控制人的力量。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巴贺说,“我看见那对年轻的情侣,他们很幸福,我也能感觉到他们的幸福。当我开始弹奏,屋里的每个人都感到了幸福。然后另一对情侣突然在我眼前吵了起来,接下来我记得的,就是大家都被我弄疯了。”

“邻桌还几乎打起来了,”赫尔赛说,“后来你又——”

“是的。不过还比不上昨晚上。你应该看看昨晚上发生的事。”

赫尔赛又颤抖起来。

“我有本关于古希腊音乐的书,”巴贺说,“他们有一个专门的词汇,叫‘音乐伦理’,认为不一样的音阶会以不一样的方式影响人,比如让人们感到悲伤、幸福,甚至让他们疯狂。据记载,有一个名叫俄耳甫斯的音乐家,可以用他的音乐感动树木,软化岩石。听我说,我有了这样一个试验的机会,我注意到,不使用滤音器的时候,我的演奏变得更加有效。总之,那台多弦器上只有两个滤音器能用:笛子和小提琴。但当我用的时候,大家的反应并没有那么强烈。所以我在想,希腊人说的这个效果,也许是由他们的乐器造成的,而不是音阶。我很想知道,一台未经滤音的多弦器发出的音调,会不会和古希腊的西萨拉、奥罗发出的音调有某种共同之处。”

赫尔赛咕哝了一声。“我觉得这既不是乐器,也不是音阶造成的。而是你巴贺的原因,我很不喜欢。你应该继续当你的乐匠。”

“我想让你帮我,”巴贺说,“我想找一个地方,能安置下许多人,至少一千,他们在那里不是为了吃东西,也不是为了看广告,而只是为了听一个人弹多弦。”

赫尔赛突然站起。“巴贺,你是个危险人物。对于你今晚给我的感受,要是有人能同样让我感受一遍,而我还相信他的话,那我就不是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绝对不会掺和进去的。”

他重重踩着步子离开,看样子像要把门摔得砰砰响,但兰奇—潘克酒吧为男多弦手准备的房间并不够这种奢华的标准。赫尔赛在门口那儿迟疑不决地停下脚步,朝巴贺瞪了最后一眼,离开了。巴贺跟着他,一直走到主厅,站在那里目送他焦躁地穿行在桌子间,走向大门。

兰奇在吧台后望着巴贺,接着又看了看快要从他们眼前消失的赫尔赛。“有麻烦?”他问。

巴贺疲惫地别过脸。“我认识这人有二十年了,从来不觉得他是朋友,可是,也从没想到他会和我作对。”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正是这样。”兰奇说。

巴贺摇摇头。“我想来点儿火星威士忌,这辈子还从来没喝过。”

两星期的时间让巴贺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从他前去工作到第二天早上收工的这段时间里,兰奇—潘克酒吧始终人满为患。当他独自演奏时,他便会忘记一切广告,随兴而弹。他甚至会为顾客弹奏巴赫创作的一些短曲,每次都赢得慷慨的掌声,但即兴创作后的反应完全不同,那是狂暴的激情。

他坐在吧台后面,吃着夜宵,注视着聚拥的大量顾客,心里隐约有些高兴。他正享受着现在做的这件事,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赚到了多得花不完的钱。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还有一个完成目标的粗略计划——这会把所有的广告通通淘汰。

巴贺推开面前的餐盘,看到那个名叫比夫的门卫走到门口,欢迎一对新客人。巴贺顿时怔住了,继而又惊讶又昏沉地往后退。这也难怪——兰奇—潘克酒吧竟然出现了穿晚礼服的客人!

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在门口停下脚步,眯起眼,迟疑地看着眼前烟气缭绕的昏暗光线。男人的皮肤呈古铜色,长得很英俊,但没人注意他。那女人美极了,仿佛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流星砸向了这片了无生气的地方。她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闪光的美丽气质,一头闪亮的金发,性感的身子上贴着光亮顺滑的衣袍,极具魅惑,身上的芬芳赶走了烟草和威士忌的臭气。

刹那间,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了她的身上,屋内的人齐齐倒抽一口气。和其他人一样,巴贺也盯着她,最后他认出了她:玛丽金,《玛丽金早间秀》的玛丽金。在整个太阳系有数百万拥趸崇拜她的视像节目,据说她是视像沙皇詹姆斯·丹顿的情妇。玛丽金·曼宁。

她举手掩嘴,似作惊骇状,接着大笑起来,那欢快的笑声砸向那些着了魔一般的太空人之中,撩人心弦。“好怪的地方!我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见鬼,我想来点儿火星威士忌。”那男的说。

“有那么多飞船从火星飞来,这空港竟然没几家酒吧,真是蠢得可以。你确定我们能准时回去?要是杰米 着陆时没看到我们,他可要发火的。”

兰奇碰碰巴贺的胳膊。“过六点了。”他说,眼睛始终盯在玛丽金·曼宁的身上。“他们要不耐烦了。”

巴贺点点头,朝多弦器走去。那些顾客一看到他,便顿时骚动起来。他们撇下玛丽金·曼宁,一个个跳起身来,开始跺脚,疯狂呐喊,表示欢迎之意。当巴贺停下脚步表示谢意时,玛丽金和她的同伴正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平凡之辈,他竟能激起如此轻佻的狂热。

巴贺坐到多弦器之前,欢迎声渐止,整个场面如他所愿回归至一片寂静,就在这时,玛丽金的惊叹声响起:“这是什么情况?”

巴贺耸耸肩,开始了弹奏。玛丽金离开前和兰奇谈了一小会儿,最后离开时,她的同伴还没有喝到他的火星威士忌。

第二天晚上,兰奇两手拿着一沓电视报,向巴贺道了声好。“这究竟是什么鬼事情!你今早有没有看过这位玛丽金夫人的节目?”

巴贺摇摇头。“我来这里干活后,就没看过视像节目。”

“我想你会感兴趣的。今天早上,你在视像节目中出现了,那节目叫什么来着——对,《玛丽金独家新闻》。厄林·巴贺,从前的著名乐匠,现在去了一家名叫‘兰奇—潘克酒吧’的怪里怪气的小餐馆,在那里弹多弦器。如果谁想听听神奇的音乐,可以去新泽西太空港逛一逛,听听这位巴贺的演奏。不要错过,这是你一辈子都难有的体验。”兰奇骂了一句,挥挥电视报,“怪里怪气,她是这么说我们的。现在,有一万人要来我这里预定位子,有些甚至远到布加勒斯特,还有上海。而我们这儿只能容纳五百人,还是算上站位的。那女人真是该死!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

“你需要一个更大的地方。”巴贺说。

“是啊。啊,和你说个秘密,其实我的确在留意大的店铺。至少能容纳一千人,可以大赚一笔。到时我会给你一份合同,让你掌管音乐。”

巴贺摇摇头。“有没有想过在住宅区开一家大的?吸引那些有钱又愿意花的人。你开店,我引顾客来。”

兰奇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扁鼻子。“怎么分账?”

“五五分。”巴贺说。

“不行,”兰奇缓缓摇着头说,“我是个公平的人,巴贺,但就这笔生意来说,五五分肯定是不对的。钱都是我出的啊。这样吧,你管音乐,我给你三分之一。”

他们请律师订了份合同,巴贺的律师,兰奇执意如此。

在一个寒意料峭的清早,天还灰蒙蒙的,巴贺睡眼惺忪地乘上一条拥挤的运输道,赶往自己的公寓。正值高峰时间,每日往返上班的人互相挤在一起,每当旁边谁挪挪腿,就会有人粗暴地咆哮几句。人群似乎比平常拥挤多了,但巴贺只是耸耸肩,躲避推搡和冲挤,脑子已经迷失在思绪之中。

该找个好的居所了。原先他付不起钱,也不曾介意那个又脏又小的公寓,但瓦尔已经抱怨了好几年。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搬家,终于可以拥有一所奢华的公寓,甚至是买下宾夕法尼亚的一间小屋,但瓦尔却不愿走了。她说是不愿意和朋友们分开。

巴贺以女性的视角沉思着这个问题,最后突然发现即将到站。于是他试图走进减速带——用力推搡,试图挤过同行的乘客,甚至用上了胳膊肘,从温柔变向粗暴。但周围的乘客毫不让步。

“借过。”巴贺一面说,一面又试了一下,“我在这里下。”

这时,一对强壮的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今天早上不行,巴贺。住宅区有人想见你。”

巴贺飞速瞥了一眼周围一圈人冷冰冰、笑眯眯的脸孔。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突然向边上一个急蹿。但那对胳膊还是粗鲁地把他拉了回去。

“去住宅区,巴贺。如果你想死,那是你的事。”

“去住宅区。”巴贺只得同意。

在一段停靠带上,他俩下了运输道。一架飞行器正等着他们,是件豪华的私人物件,上面标着一段高级别的X序列号。他们缓缓向曼哈顿飞去,中途目无法纪地斜刺过空中行道,最后转了个方向,等待着陆在高耸的国际视像大楼上。巴贺被那人挟持着跳下反重力井,穿过迷宫般的走廊,最后被粗鲁地推进了一间办公室。

这屋子非常大,家具少得可怜,也让它看上去更为庞大。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远处的角落里有个吧台,还有一块巨大的视像屏幕以及一台多弦器。桌子旁有人坐着,但引起巴贺注意的是吧台那边的一群人。他的眼睛扫过一张张模糊的人脸,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赫尔赛。

这个胖嘟嘟的代理人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那里瞪着巴贺。“清算日,厄林。”他冷冰冰地说道。

一只手突然轻轻敲了敲桌子。“赫尔赛,清算事宜由我负责。请坐,巴贺先生。”

一把椅子推到他身前,巴贺坐下去,紧张地等待。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桌旁的那个男人。

“我的名字叫詹姆斯·丹顿。我的威名可曾传遍各个偏远之地,比如说兰奇—潘克酒吧?”

“没有,”巴贺说,“不过我听说过你。”

詹姆斯·丹顿。视像国际的沙皇。大众品味的无情仲裁人。他不过四十岁上下的样子,长着一张黑黝黝的英俊脸庞,目光闪亮,脸上带着一副自信的微笑。

他拿着一支雪茄在桌沿敲了敲,接着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一群人突然跳出,手里伸着打火机,他没有抬头,随意选了一人,深深喷了一口烟,点了点头。

“巴贺,对这次会面,我不会给你做什么介绍。这些人来这儿,有一些是出于专业的原因,还有一些是因为好奇。昨天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大名,在我听说你的事情之后,我便想看看你到底是可以一用的宝贵资产,还是应该被除掉的麻烦人物,或者只是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庸才。巴贺,当我想了解一件事的时候,绝不会浪费时间。”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也看到了,在你一有空之后——请允许我这么说——我们便马上把你带到了这里。”

“这人非常危险,丹顿!”赫尔赛脱口而出。

丹顿的脸上又浮现出微笑。“我喜欢危险人物,赫尔赛。各处都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不管巴贺先生有什么才能,如果能让我一用,我就会给他一份极具吸引力的提议。我肯定他会欣然接受。如果我用不上他,那我的目的就是要确定他绝对不会给我带来不利。明白我的意思吗,巴贺?”

巴贺的目光越过丹顿本人,不敢正视他的双眼。他没有回答。

丹顿凑向前,笑容没变,但眼睛眯起,声音突然变得冰冷。“我的意思清楚了吗,巴贺?”

“清楚了。”巴贺无力地低语道。

丹顿竖起拇指,朝一扇门指了指,于是在场的半数人,包括赫尔赛,都肃穆地鱼贯而出。其他人还等在那里,互相窃窃私语,而丹顿则夹着雪茄,稳稳当当地吞云吐雾。最后,从一台对讲机中喊出了一句沙哑的话语:“准备好了!”

丹顿朝那台多弦器指了指。“巴贺先生,请你向我们展示一下你的技巧。务必注意着点儿,好好展示。赫尔赛也在听,如果你想虚与委蛇,他会向我们汇报。”

巴贺点点头,来到多弦器旁坐下,十指蓄势待发,同时胆怯地望向一圈盯着他的脸孔。他们是些商界的大鳄,还有科学界和工业界的,而他们一生中从来没有听到过真正的音乐。至于赫尔赛——是的,赫尔赛也在听,但却是通过丹顿的对讲机,通过一个用以传递声音的通讯系统。

而赫尔赛也不是个鉴赏音乐的能人。

巴贺轻蔑地一笑,按了按小提琴滤音器,又按了一按,他不禁犹豫起来。

丹顿干巴巴地笑起来。“巴贺先生,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已经按照赫尔赛的建议,把滤音器都拆了。”

巴贺不禁怒意中烧。他将脚狠狠踩向音量控制器,粗野地敲出一段视像短曲,继而开始弹奏自己的大力牌奶酪广告。丹顿脸庞发红,显然也怒气冲冲,他凑向前,正咆哮着什么。他身旁的那些人也不安地骚动起来。巴贺转而弹奏另一支广告,加入一些即兴的变动,他望向围观的一张张脸庞。工业、科学和商业界的大鳄。他暗下思忖,让这些人跺起脚来:那肯定是有趣的场面。他的手指奏出一段极其引人的旋律,这些人开始烦躁地摇晃起来。

原先打算谨慎弹奏的决意被抛在了脑后。他暗自一笑,发射出一连串令人无法忍受的音流,把那些人撩拨地跳起舞来,连丹顿也站了起来。巴贺用一阵跌宕起伏的情绪爆发,将他们定格在原地,一个个都摆着可笑的姿势。他不计后果地让他们兴奋跺脚,让他们热泪盈眶,最后弹奏出被兰奇冠以“靡靡之音”的重击之声,结束了整个演奏。

演奏完毕,他瘫倒在键盘上,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惊恐。

丹顿从桌子旁站起身,脸色苍白,双手不断攥紧复又松开。“好家伙!”他低声道。

接着他对着对讲机咆哮起来:“反应如何?”

“还没结果。”马上传来回答。

“那就赶快讨论出个结果。”

丹顿重新坐了回去,双手捂住脸,继又转向巴贺,露出一副温和的笑容。“巴贺先生,表演非常精彩。结果马上就会知晓——啊,他们来了。”

早先离开的那群人重新鱼贯回到房间内,好几人凑在一起,小声商量着。丹顿离开桌子,做沉思状,来回踱着步。房内的其他人,包括赫尔赛,像是受到吸引般,都朝吧台聚过来。

巴贺继续坐在多弦器旁,紧张地望着眼前的讨论会。期间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按键,区区一个音调便将那群会谈者的镇定姿势打破,让踱步的丹顿停在半途,甚至惊得赫尔赛洒出了饮料。

“巴贺先生没耐性了,”丹顿喊道,“能不能赶快结束?”

“请稍等,先生。”

最后他们鱼贯走向丹顿的书桌。发言人是个鹤发童颜的男人,一副学究派头,他忸怩地清清嗓子,等丹顿走回书桌后才开口。

“结果出来了。”他说,“在房间内听的人都被音乐深深打动,但通过对讲机听到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只觉得有点儿无聊。”

“我叫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说这些明摆着的事情。”丹顿厉叫道,“他做得怎么样?”

“我们只能提出一个工作假设。”

“这么说是猜测。说说看。”

“厄林·巴贺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通过以心传心将他自己的情绪感受投射给别人。当这种投射被他的多弦演奏巧妙加深时,在场聆听的人就会热切地同享他的感受。但这种投射对于在远处聆听的人毫无效果。”

“那——视像呢?”

“他也不能通过视像投射自己的情感。”

“明白了。”丹顿说,一副沉思的愁容扭曲了他的脸庞。“那他的长期效用呢?”

“这很难预测——”

“该死,给我预测!”

“一开始,他的表演很具新颖性,会吸引很多关注。当这种新颖性持续下去,他可能会是一时的风尚。等到公众失去兴趣后,他可能会有一小群追随者,他们会把他演奏的情绪感受当成麻醉物。”

“好,多谢。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房间里的人迅速鱼贯而出。赫尔赛在门口停了一下,满面憎恶地瞪了一眼巴贺,接着温顺地走开了。

“你显然不是一个庸才,”丹顿说,“但不管你有什么本事,对我来说毫无用处。真是不幸。如果你能透过视像器投射,那你一小时的广告收入将值几十亿。幸运的是,你在惹麻烦方面的评定也相当低。我知道你和那个兰奇在干什么。如果我说一个不字,那你们这一生就甭想找到开新餐馆的地方。不消一小时,我就能让兰奇—潘克酒吧歇业,不过事实上不必费这个劲。如果你能为自己吸引到一群崇拜者,为什么不呢?也许还能让这些人脱离苦海。我自认今早已经非常宽宏大量,不会强迫你们在新餐馆中安装视像屏。好了,巴贺,在我改变主意前,你最好马上离开。”

巴贺站起身。就在这时,玛丽金·曼宁衣裙摇曳地穿过房间,浑身洋溢着秀美动人的神采,闪亮的金发梳成另一种撩拨人的发式。

“杰米,亲爱的——喔!”她看向巴贺,又看向多弦器,然后结结巴巴道,“哎呀,你是——你是——厄林·巴贺!杰米,你怎么没跟我说?”

“巴贺先生受我所邀,刚给我进行了一场私人表演。”丹顿唐突地说道,“我想我们已经互相了解,巴贺,回见。”

“你打算让他上视像!”玛丽金大叫道,“杰米,那真是太棒了。我能第一个要他吗?我今天上午就能为他拍摄。”

丹顿摇摇头。“抱歉,亲爱的。我们已经作出决议,巴贺先生的才华并不适合视像。”

“至少我能邀请他作为嘉宾。巴贺先生,你会同意的,是不是?杰米,给他一个嘉宾的席位,并没什么问题吧?”

丹顿哧哧笑起来。“当然不。你搅和出这一摊子小题大做的事,到最后,也许邀请他作为嘉宾是个好主意。等他一败涂地时,你也是活该倒霉。”

“他不会一败涂地。等他上了视像,定会令人称奇。巴贺先生,你今天上午能来吗?”

“啊——”巴贺开口道。丹顿明显是在朝他点头。“我们马上要开一家新餐馆。我不介意在开张那天做你的嘉宾。”

“新餐馆?太棒了。有谁知道吗?我今天上午要把它作为独家新闻发布出去!”

“事实上,还没决定下来。”巴贺致以歉意,“我们还没找到地方。”

“兰奇昨天找到一处地方。”丹顿说,“他今天早上会让承包商去查看查看。如果没啥问题,他会签下租约。巴贺,你只需把开张日告诉曼宁女士,她会为你安排嘉宾的席位。好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巴贺花了半小时才找到出大楼的路,但他只是沿着走廊漫无目的地磨蹭,压根儿不想问路。他自顾自地哼着愉快的小曲,不时还放声大笑。

商界和工业界的大鳄——还有他们的科学家——压根儿不懂弦外音。

“原来如此,”兰奇说,“你似乎还没搞清楚自己有多幸运——我们有多幸运。本来有这个机会,丹顿应该马上行动。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预期会发生什么,当他明白过来时,就为时已晚了。”

“如果他想让我们关门,我们该怎么应付?”

“巴贺,我也有一些门路。跟丹顿不一样,他们不在上流社会混,但也奸诈无比。而且,丹顿有不少敌人,他们会乐于为我们撑腰。唔,他说他能在一小时内把我们整关门?不幸的是,我们根本伤不了丹顿一根汗毛,但要防止他伤害我们,倒是有一箩筐的方法。”

“我觉得我们伤得了他。”巴贺说。

兰奇走到吧台那边,接着拿着一只高脚杯回来了。杯里倒着冒泡的粉红液体。“喝了吧,”他说,“你已经熬了一整天,脑子有点迷糊了,我们怎伤得了丹顿?”

“视像依赖广告。我们可以向人们展示,没有广告,他们也能得到娱乐。我们的座右铭可以是:兰奇没有广告。”

“好极了,”兰奇慢吞吞道,“我会为姑娘们投一千元,给她们买漂亮的新制服,瞧,到了新酒店,她们可不能再穿那些塑料玩意儿了。要不要她们唱,由你决定。”

“她们当然要唱。”

兰奇凑向前,摸着鼻子。“不唱广告,那她们能唱什么?”

“我祖父有本旧的学校课本,我从上面摘了一些歌词。在那时,这些东西被称作为诗。我给它们谱了曲,本打算在这里试试的,不过可能会被丹顿听到,现在没必要打草惊蛇,提早惹这些麻烦。”

“对。在到新酒店前,别惹麻烦。开张后,我们便能拥有不小的影响力,可以处理这些麻烦。还有,你会上《玛丽金早间秀》。巴贺,你对弦外音的事有把握吗?瞧,你的确能投射感受,在餐馆里它事关重要,但在视像上——”

“对,我肯定。什么时候能开张?”

“我有三班人马轮换着改造那地方。里面能容纳一千两百人,还有好大一块亮丽的舞台。两星期内应该就能完成。不过,巴贺,我觉得视像这事儿不是太明智。”

“我想干。”

兰奇又走回吧台那边,为自己取了杯酒。“好吧,你去干。如果你的玩意儿能成,那所有人都会摆脱束缚,我还是先准备好为好。”他咧嘴一笑,“如果这对生意不利,那真是活见鬼了!”

玛丽金·曼宁的发型又变了,这回由香港的詹恩设计成螺旋形状。她磨蹭了十分钟,考虑着该将哪个侧面形象展示在镜头之前。巴贺耐着性子等着,心里有点儿别扭,这感觉全是因为自己这身装扮,那是他这一生拥有的最昂贵的衣服。他不住地令自己别再多想,如果自己不能投射感受,那事情就尴尬了。

“还是这样来吧。”玛丽金终于做出了决定,她挥着一把团扇,半掩脸孔,最后审视了番自己的装扮。“你呢,巴贺先生?想要我们怎么展示你?”

“我在多弦器前就可以了。”巴贺说。

“但你不能光弹,还得说些什么。这一星期来,我每天都在宣传这事。今天将会有一年来最多的观众,你必须说些什么。”

“荣幸之至,能否说说兰奇酒吧。”巴贺说。

“当然行,你这小傻瓜。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事么。你说兰奇,而我则说厄林·巴贺。”

“五分钟。”一个爽快的声音宣布道。

“哎呀,”她说,“开场前这几分钟,我总是紧张得要死。”

“节目中不紧张,那就挺不错的。”巴贺说。

“说对了。杰米总拿我开玩笑,也只有咱们艺术家之间才互相理解。你紧张吗?”

“演奏开始后,我就忙得想不了那么多了。”

“跟我一样。我的节目一开始,我也忙得想不了那么多。”

“四分钟。”

“哎呀呀!”她又抓住了那柄团扇,“也许换个方向更好看。”

巴贺坐到多弦器旁。“你现在这样子完美极了。”

“你真这么想?无论如何,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不知道杰米会不会在看。”

“肯定会看的。”

“三分钟。”

巴贺打开电源,弹出一段和弦。现在,他非常紧张,完全不知道该弹什么。他故意没有做任何准备,因为能奇异地影响到别人的,是他的即兴创作。有样东西他得避免,那就是靡靡之音。兰奇一直向他强调这一点。

他陷于沉思,没有听见最后的时间告示。当他听到玛丽金兴高采烈的声音时,不禁惊讶地抬起头来。“各位早上好,现在是《玛丽金早间秀》节目时间。”

她生动的声音随性而至地说下去。她谈到厄林·巴贺和他作为乐匠的一生,以及她在兰奇—潘克酒吧见证了他那神奇的演奏,并让技师放了曲大力牌奶酪的广告。最后她结束评论,冒着破坏自己漂亮侧面的风险,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满怀着敬意和骄傲,十分荣幸地献上玛丽金独家采访,有请厄林·巴贺!”

巴贺紧张地笑了笑,伸指轻击一段音阶。“这是我第一次发言,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们的新餐馆今晚开张。兰奇酒吧,位于百老汇。遗憾的是,我无法邀请你们前往,因为多亏曼宁女士的慷慨评论,过去一个星期来,所有的位子都被预订一空,并且已经排到两个月后。在那之后,我们将为远方的游客留出一些预定位。那就乘飞机来看吧!

“在兰奇酒吧,你们会发现一些与众不同之处。那里没有视像屏幕,也许你们已经听说了。我们有年轻迷人的小姐为你们歌唱,而我则弹奏多弦器。你们肯定会喜欢我们的音乐。我们知道,你们肯定喜欢,因为在兰奇酒吧听不到任何广告。记住这一点——兰奇没有广告。你们喝汤时不会听到肥皂广告,吃牛排时不会听到飞车广告,享用甜点时不会听到衬衣广告。完全没有任何广告!只有美食,还有让你们享受其中的美妙音乐——比如这个。”

他的双手落向键盘。

但他马上就发现哪里出了问题。一直以来,他都面对着一大群人的脸,并且可以按照他们的反应调整自己的节奏。而现在,在他的面前,唯有曼宁女士和视像技师,他突然明白,他的成功完全归因于他的观众。整个西半球的人都在聆听,他们会不会拍手、跺脚?他们会不会敬畏地想——“这就是没有歌词、没有广告的音乐吗?”或者,他们会不会无聊地转身离去?

巴贺瞥到玛丽金的白皙脸庞,瞥到那个瞠目结舌的技师,他不禁心想,也许一切都会十分顺利。随即他沉醉于音乐之中,热情弹奏。

甚至当引导屏变成一片空白时,他仍继续弹奏着。曼宁女士突然跳了起来,急匆匆地朝他走来,技师困惑地走来走去。最后巴贺终于停止了弹奏。

“我们被剪掉了,”曼宁女士含泪说道,“到底谁干的?我在视像的整个生涯中,从来,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乔治,是谁剪的?”

“有命令。”

“谁的命令?”

“我的!”詹姆斯·丹顿大步朝他们走来,他紧咬嘴唇,脸色苍白,目光中闪着粗暴和置人以死地的神色。他冲着巴贺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玩这把戏的,但没人可以接连两次糊弄詹姆斯·丹顿。现在,你已经给自己惹上麻烦了,我们不得不除掉你。”

“杰米!”曼宁女士痛哭道,“我的节目——被剪掉了。你怎么能这样?”

“闭嘴,该死的!我已经把话放出去了,巴贺。兰奇酒吧今晚开不了了,不过对你来说也没啥区别了。”

巴贺微微一笑。“我想你已经失败了,丹顿。会有足够多的音乐打败你。到明天,你就会接到成千上万的投诉。政府也是,然后你才会明白真正支撑着视像国际的是谁。”

“是我。”

“不,丹顿。它属于人民。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遗失了很多美好的事物,转而不得不接受你给他们的一切。但如果他们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他们便会去争取。我至少给了他们三分钟,展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时间比我预想的长多了。”

“你是怎么在我办公室里玩这套把戏的?”

“这不是我的把戏,丹顿——是你的原因。你通过对讲机传送音乐,而它无法传播弦外音,也就是泛音,一种高音频率。所以,对另一个房间里的人来说,多弦器发出的声音毫无生气。但视像可以传播现场声的全部频率。”

丹顿点点头。“看来,我得要了几个科学家的脑袋。还有你的脑袋,虽然我很遗憾,花了这么大的周折。如果你和我都规规矩矩的,我本来会让你成为一位百万富翁。但现在,我只有一个选择,不能留你活口了。”

他昂首阔步离开,当自动门在他身后关上时,玛丽金·曼宁马上抓住巴贺的手臂。“快!跟我来!”巴贺犹豫了一下,她发出一阵嘘声:“别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他是想要你的命!”

她带着他穿过一间仪表室,走进外面的一条小走廊,并迅速冲过走廊,如离弦之箭般穿过接待室,有个秘书被他们吓了一大跳,但他们一言不发,冲过一扇后门,进入了另一条走廊。她一把拉住巴贺,一起进了一个反重力电梯,迅速向上升。到了大楼楼顶,她匆匆领他上了一条空行车带,最后让他停在一个门口。

“等我向你示意时,你就走出来。”她说,“不要跑,就当没事发生,走过来。”

她平静自若地走向一名服务员,巴贺听见那人略带惊讶的问候声。“今天这么早啊,曼宁女士?”

“今天要放好多广告。”她说,“我要一艘大华菱。”

“马上就来。”

巴贺在拐角处窥探,看见她已经进了飞行器。当那服务员背过身来的时候,她马上疯狂摆起手来。于是巴贺小心地朝她走去,并让飞行器挡在他和服务员之间。片刻之后,他们起飞了,遥远的底下传来微弱的警报声。

“成功了!”她气喘吁吁道,“如果你没在警报响起前逃走,你就不可能活着离开大楼。”

“嗯,多谢。”巴贺说,他回头望着视像国际的大楼,“但这压根儿没必要啊,地球是个文明星球。”

“视像国际并不文明。”她厉声叫道。

他望着她,觉得相当奇怪。她满脸通红,圆睁的双眼满是恐惧,在巴贺眼里,他头一次觉得她是个正常人,一个女人,一个可爱的女人。他望着她,她转过头,忍不住哭了起来。

“现在杰米也会要了我的命的。我们有什么地方去吗?”

“兰奇那儿,”巴贺说,“看——从这儿能望见。”

她让飞行器航向新餐馆上方那几个新粉刷的字母。巴贺回头望去,发现视像国际旁的街道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

兰奇将书桌挪到墙壁旁,然后惬意地仰靠在那儿。他身穿一件整齐的礼服,发型打理一新,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快活的东道主。但在办公室里,他还是那样地不雅,一如巴贺第一天看到他靠在吧台上的那副样子。

“我跟你说过,所有人都会摆脱束缚,”他咧嘴笑着,“视像国际那儿已经聚集了五千人,都在叫着厄林·巴贺的名字。而且人数还在增加。”

“我弹的时间都没超过三分钟。”巴贺说,“虽然我觉得很多人可能会写信进来,投诉丹顿把我剪掉,可我从没料到会这样。”

“你没料到这事?五千人——现在可能已经有一万人了——曼宁女士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把你救出来。问问她是何原因,巴贺。”

“是啊,”巴贺说,“你为什么要这么不计万难地救我?”

她颤栗了一下。“你的音乐影响了我。”

“那是当然,”兰奇说,“巴贺,你这个傻瓜,你给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弹了三分钟的靡靡之音。”

那天晚上,兰奇酒吧如期开张,外面的街上挤满了人,他们争着要挤进酒吧的大门,只为等一个站位的名额。精明的兰奇加上了入场费。站着看的人不买东西吃,兰奇觉得没有道理提供免费音乐,即便那些人愿意站着听。

在最后一分钟他改变计划。他精明地认为顾客更喜欢迷人的女主持,而不是一个扁鼻子的老头,于是他雇下了玛丽金·曼宁。她优雅地四处走动,一袭深蓝的顺滑礼袍和金色的头发形成鲜明的对比。

当巴贺坐到多弦器前时,狂热的鼓掌声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

半夜时分,巴贺找到兰奇。“丹顿有没有什么行动?”

“我没发现他有什么行动。一切都正常。”

“那真是有点儿奇怪。他发誓说不会让我们今晚开张的。”

兰奇哧哧地笑起来。“他有一堆麻烦要担心。当局正催他解决暴乱的事儿。我本来害怕他们会把责任归咎于你,结果没有。丹顿让你上了视像,后来又把你剪了,所以当局觉得责任在他身上。据最新消息,视像国际已经收到了一千多万份投诉。别担心,巴贺,我们很快就会听到丹顿的消息,还有公会。”

“公会?为什么是公会?”

“你和广告断绝了关系,所以乐匠公会肯定会大发雷霆。由于你使用没有歌词的音乐,外加广告那件事,词匠公会也会和乐匠公会站在同一战线上。而演奏公会早就把矛头对准了你,因为它的成员中没多少人能弹奏就算只有一丁点儿价值的东西,它当然会支持其他公会。等到明天早上,巴贺,你将变成太阳系最受欢迎的人,同时赞助商、视像的人,还有几大公会都会把你恨之入骨。我会给你配一名全天候守护的保镖,曼宁女士也是。希望你俩都能幸免于难,不要出事。”

“你真觉得丹顿会——”

“是的。”

第二天早上,演奏公会把兰奇酒吧列入了黑名单,并命令所有的乐者,包括巴贺,都和其断绝一切联系。罗丝及其他歌手,和巴贺一起彬彬有礼地回绝了他们。于是到中午时,他们发现自己也被列入了黑名单。兰奇叫来了一名律师,这是巴贺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阴险、最鬼祟、最见不得人的人。

“他们应该提前一星期通知我们,”兰奇说,“还应该给我们一星期的时间,以备上诉之需。我打算起诉,要求五百万的赔偿。”

公共安全官登门拜访,他前脚刚走,健康官和酒官后脚便至。他们和兰奇短暂商谈了一番,最后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丹顿的行动太慢,”兰奇欢乐地说道,“一星期前我就拜访过他们,还录下了整个谈话内容。他们不敢贸然采取行动。”

那天晚上,一群人在兰奇酒吧前聚众闹事。不过兰奇早已准备了一支维和小队,所以顾客们完全没有留意到这场骚乱。据兰奇的线人估计,视像国际已经收到五千多万次投诉,十多个政府机构排下日程,打算介入调查。反广告集会自发而成,各地生花。曼哈顿餐馆的五百个视像屏幕都被砸烂了。

兰奇酒吧安然无恙地度过了第一周,每天来娱乐的人都络绎不绝。要求预定的请求纷至沓来,远得甚至连冥王星都有:那儿有一支太空分遣队刚刚返回,他们投票作出决定,打算请上一晚上的假,在兰奇酒吧中度过。巴贺被送到柏林,想要谈下一名多弦手,让他担任自己的候补演员,而兰奇则希望到月底的时候,酒吧能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营业。

第二周一开始,兰奇对巴贺说:“我们已经将丹顿打败。他的每一个行动,都被我一一化解,而现在,我们也将展开一些行动。你将重新上一次视像,我今天已经交了申请。我们做的是合法生意,所以和任何人一样,都有权购买节目时间。如果他拒绝,那我就起诉。但他肯定不敢拒绝。”

“你哪儿来的钱干这些事?”巴贺问。

兰奇微微一笑。“我攒的——其中一小部分。大多数来自其他一些不喜欢丹顿的人。”

丹顿的确没有拒绝。巴贺为兰奇酒吧做了一期全球性的节目,由玛丽金·曼宁为他引介。巴贺只略去了靡靡之音。

兰奇酒吧的下班时间,巴贺正在化妆室疲倦地更衣。兰奇不在,他外出参加明日清晨和律师的会谈。他们正在推测丹顿的下一步行动。

巴贺心里很不安。他暗自沉思,觉得自己就是个呆笨的音乐家。对于法律问题,或是兰奇轻易交涉的复杂关系网和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完全一窍不通。他知道詹姆斯·丹顿是罪恶的化身,他也知道丹顿手眼通天,可以无数次把兰奇收买下来,或是买凶杀人,干掉任何挡他去路的人。他在等什么呢?倘若有足够的时间,或许巴贺可以对整个广告机制度以致命一击。丹顿势必知道这一点。

那么,他到底在等什么?

门砰地一声开了,玛丽金·曼宁半裸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整张脸极为苍白,和她身上那件白色的塑料胸罩一模一样。她使劲关上门,靠在那儿抽泣起来,整个身子微微颤抖着。

“杰米,”她喘息道,“他的秘书凯罗尔,也是我的好朋友,给我发了封信。她说杰米已经买通了我们的保镖,他们会在我们今天早上回家的路上干掉我们。或者把我们丢给杰米的手下,让他们干掉我们。”

“我给兰奇打个电话,”巴贺说,“别太担心。”

“不!如果他们有什么怀疑的话,就不会多等片刻。我们不会有任何机会。”

“那我们就等兰奇回来再说。”

“你觉得干等就是安全的?他们知道我们马上就要下班了。”

巴贺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一直期待着丹顿会有这样的行动。他知道,这些保镖都是兰奇仔细挑选的,但丹顿有的是钱,足以买通任何人。而且……

“也许这是个陷阱。或许这封信是假的。”

“不可能。昨天晚上,我看见那只老狐狸——胖子赫尔赛,和你的一个保镖在说话。当时我就觉得杰米在搞什么事。”

“你想怎么办?”巴贺问。

“我们能走后门出去吗?”

“我不知道。至少肯定会碰到一名保镖。”

“不能试一下吗?”

巴贺犹豫了一下。她害怕了——害怕得要命——但对这些事,她远远比他知道得多,而且她也了解詹姆斯·丹顿的为人。要不是她,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逃出视像国际大楼。

“如果你觉得行得通,那我们就试一试。”

“我得去换好衣服。”

“去吧,准备好了就跟我说。”

她微微打开门,小心地从门缝中朝外张望。“不,你和我一起去。”

几分钟后,巴贺和曼宁女士在大楼后部的走道中信步游走,那里有两名保镖在站岗,他们朝两人点点头,接着便突然穿过了大门,逃之夭夭。一声惊讶的喊叫从身后传来,但没人追来。他俩沿着一条小巷疯狂奔跑,然后转弯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迟疑了片刻。

“运输道在那个方向。”她气喘吁吁道,“如果能到运输道——”

“快走!”

他们手拉手继续往前跑。遥远的前方,小巷通向一条大街。巴贺焦急地抬头仰望,寻找着飞车的踪迹,但一辆也没有看到。他完全不明白车子都到哪里去了。

“有人——在追我们吗?”她问。

“我想没有,”巴贺喘着粗气,“没看到飞车。刚才我们停下来时,也没见到有人跟踪。”

“那我们是逃出来了!”

这时,一个男人突然从前方三十英尺外拂晓的阴影中现身。巴贺和曼宁停下脚步,惊得说不出话来,那男人慢慢朝他们走来。他头戴一顶帽子,帽檐拉得很低,盖着半张脸,但那副笑容不会有人认错。詹姆斯·丹顿。

“早上好,美人儿,”他开口道,“没了你的靓丽身影,视像国际已经大不如前。还有你,早上好,巴贺先生。”

他俩沉默地站在那儿,曼宁的手仍旧紧紧抓着巴贺的胳膊,指甲刺破他的衣衫,刺入他的血肉。他没有动。

“美人儿,我就猜你会掉进我们的小花招里。我就猜你会害怕得很,然后掉进这个圈套。我把所有的出口都封了,我很欣慰,你们最后选了这条路。非常欣慰。我很乐意亲自解决叛徒。”

他突然转向巴贺,咆哮声怒气冲天。“巴贺,赶快走。还没轮到你。对你,我有别的计划。”

巴贺站着没动,像是在潮湿的路面上生了根。

“在我反悔前,赶快走,巴贺。”

曼宁女士松开了手。她的声音像是被人掐着脖子的低语。“快走!”

“巴贺!”丹顿咆哮着。

“走啊,快点儿!”曼宁又小声说了一遍。

巴贺犹豫地迈出两步。

“快滚!”丹顿大叫。

巴贺跑了起来。从身后传来一声邪恶的枪击声,一声尖叫,然后便静悄悄了。巴贺摇晃了一下,发现丹顿在后面盯着他,便继续快跑起来。

“我是个懦夫。”巴贺说。

“不,巴贺。”兰奇缓缓摇着头,“你是个勇敢的人,不然你就不会卷进这件事,但你俩做的这件事实在是愚蠢至极,而非勇敢。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他会先冲着酒吧来。我欠丹顿一份人情,到时我必定双倍奉还。”

兰奇丑陋的脸庞上现出苦恼的皱纹。他困惑地看着巴贺。“她是个勇敢美丽的女人,巴贺。”他心不在焉地摸着自己的扁鼻子,“但我想不通,为什么丹顿要让你走呢。”

那晚上,兰奇酒吧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悲剧气氛中,但这没有影响到顾客。当巴贺走向多弦器时,他们给了他雷鸣般的掌声。他停在那里,并不太热心地接受他们的谢意,就在这时,三名警察走到了他的跟前。

“是厄林·巴贺吗?”

“正是。”

“你被捕了。”

巴贺一脸严峻地面对着他们。“我犯了什么罪?”他问。“谋杀。”

谋杀了玛丽金·曼宁。

兰奇那神色悲哀的脸压在栅栏上,不慌不忙地说着话。“他们有证人,”他说,“诚实证人,的确亲眼看到你跑出了巷子。还有不诚实的证人,说亲眼看见你开了枪。其中之一是你的朋友赫尔赛,他说他当时恰好在那条巷子里晨跑——到时他会出庭作证。丹顿很可能会花上几百万来把你定罪,但事实上根本没这个必要,他甚至无须贿赂法官,这个案子对你极其不利。”

“那枪呢?”巴贺问。

“他们有一个证人,将证明把枪卖给了你。”

巴贺点点头。现在,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一直以来,他为这项无人能够理解的事业付出一切——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曾理解自己在做什么。他迷失了。

“那接下来会怎么样?”他问。

兰奇悲伤地摇摇头。“我这个人瞒不了事情,是坏消息。终生监禁。他们会把你送到加尼米德岩石矿井。”

“明白了,”巴贺说,接着他焦急地补充道,“你会继续下去吗?”

“巴贺,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不仅仅是为兰奇酒吧工作。虽然我搞不懂,但我一直支持着你,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音乐。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是音乐吧。让大家听音乐。除掉广告,或是一部分广告。也许,如果我早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是的,是的,我想我明白了。巴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兰奇酒吧就会继续下去。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了显得自己有多高尚。生意很大。那个新来的多弦手也不算太坏。虽然他比不上你,但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个你来。要是我们把未来五年的位子都放出去预定,完全可以销售一空。其他酒店也在拆掉视像,想模仿我们,但我们已经领先一大步。我们会继续下去,沿着你为我们设好的路走下去,给你的三分之一也还在。我会为你把钱存进信托资产。等你回来时,你将会非常富有。”

“等我回来?”

“啊——终生监禁并不一定意味着必须客死他乡。只要你表现良好,就有机会。”

“那瓦尔呢?”

“我们会照看她。我会给她一份工作,让她有点儿事情做。”

“也许我能给你的酒店写音乐,”巴贺说,“我应该有的是时间。”

“恐怕不行。他们就是不想再让你接触音乐。所以——你不能再写音乐。他们也不准你靠近多弦器,因为他们觉得你可以对守卫进行催眠,然后把所有的囚犯都放跑。”

“那他们——能让我保留收集的唱片吗?”

“恐怕不行。”

“明白了。嗯,如果这样的话——”

“是的。现在我欠丹顿两份人情。”

兰奇转身离去,他看似铁石心肠,但走时两眼中含着泪花。

陪审团审议了八分钟,最后做出有罪的裁决。巴贺将被终生监禁。视像上出现了一些鸣不平的声音,因为加尼米德岩石矿井的人常常是短命的。

在底层的小人物中,也暗暗流传起一些声音,说是陪审团的人都被视像和众多赞助商收买了。谣传说厄林·巴贺是被陷害的,因为他给人们带来了音乐。

在巴贺离开前往加尼米德的那天,H.威尔(一名多弦手)和B.约翰逊(一名小提琴手),宣布将举行一次公共演出。入场费仅需一元。

兰奇苦苦地收集证据,他重新收买了原先被收买的证人,并申请案件重审,结果被驳回。漫长的岁月就这么无力地过去。

之后,一支由二十名成员组成的纽约交响乐团出现了。詹姆斯·丹顿的一辆豪华飞车坠毁,他也当即命丧黄泉。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有一位百万富翁,曾在视像上听到厄林·巴贺的音乐,后来捐资建立了十几家音乐学院。本来它们会被称作巴贺音乐学院,但一位音乐历史学家因为从来没听过巴贺的大名,最后把名字改成了巴赫。

兰奇死了,他的女婿像接手一项家庭基金般接过了他的事业。他捐款为纽约交响乐团募资建立了新的音乐厅,这一团体现已有四十个成员。这项计划如雪崩般迅速得到各方力量的支持,最后在俄亥俄州选定一处地址:此处位居中枢,四通八达,可以让北美大陆各地的人更易前来。后来又建起了贝多芬大殿,可容纳四万人。第一场音乐会的门票一上市,没过四十八小时便全部预订一空。

两百年来,歌剧第一次在视像上播放。在俄亥俄州的音乐厅那儿,又建起了歌剧院。中心慢慢扩大,一开始由私人募资,后来由政府出资。兰奇的女婿死后,一位外甥接管了兰奇酒吧的管理权,以及让厄林·巴贺重获自由的运动。三十年过去,然后是四十年。

终于,在厄林·巴贺被判终生监禁的四十九年七个月零十九天后,他被假释了。他仍拥有曼哈顿最火爆餐厅三分之一的分利权,这么多年累积的红利,让他成了一个富甲天下的人。此时他已年届九十六。

贝多芬大殿又一次客满。来自太阳系各地的度假者、乘车前来听音乐会的音乐爱好者、退休后来到中心的老人、前来参观学习的年轻人,总共四万人,发出一阵不安的骚动,他们向侧楼望去,寻找乐队指挥的踪迹。当他大步迈上台时,从十二个包厢中传来了雷鸣般的掌声。

厄林·巴贺坐在主厅后排的那个永久专座上。他调了调双筒望远镜,凝视着管弦乐队,心中再次想起,倍低音巴松笛的真实声音是什么样的呢?他的所有苦痛都留在了加尼米德,而在中心的生活则是无数次的神迹启现。

当然,没人记得厄林·巴贺,这个乐匠和凶手。这一整代的人甚至都不再记得广告是什么。虽然如此,巴贺还是觉得他已经完成了一切,一如他觉得自己亲手建立了这座大楼,建立了中心。他摊开双手,摆在身前,在岩石矿坑几十年的劳作,这双手已经变得畸形,手指和指尖都被碾断,身体被落石压得伤残。但他没有悔恨,他出色地完成了一切。

两名领座员站在他身后的通道里,其中一人竖着拇指朝他的方向点了点,低声对他的同伴说道:“给你说个人。每场音乐会都来,从不落下一次。每次都坐在后排那儿看着大家。听别人说,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是一名乐匠。”

“也许他喜欢音乐。”他的同伴回道。

“才不呢。以前那些乐匠根本就不懂音乐。而且——他还是个聋子。”

潘振华 译 rg/Ed/GLYxZ1Bmui7FBwA0BqnbAtqCweVSxleJ+b2e23loo3RVeprH/jw/J7bJ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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