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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些还魂尸——”

1959
罗伯特·A.海因莱因

罗伯特·海因莱因是科幻黄金时代的众多巨擘之一。他早年有过一段短暂的军旅生涯,之后在1939年,他开始了自己的科幻创作之路。没过多久,他便成了一系列科幻杂志的供稿人,且著作不断,尤其是《惊奇故事》杂志,刊载了他早期的绝大多数优秀作品。海因莱因的小说最著名的地方,是他描绘了一种“长期生活的”未来。在《道路滚滚向前》《我们也遛狗》《爆炸总会发生》等作品中,海因莱因向我们展示出未来科学技术的发展将会是怎样普遍深入地冲击每个层面的文化和文明。在《出卖月亮的人》《地球上的绿色山丘》和《2100年起义》这些短篇小说集中,多数故事都牵涉到这个“未来史”系列的主题。这些故事最后都被收集在《贯穿未来的过去》中。海因莱因的小说的另一个出众之处,在于他对社会政治主题的探索,以及对各种社会的科幻性设定的描写,在这些社会中,私人和群体利益经常会产生分歧。在《地平线外》关注的未来中,优生学创造了完美的社会。《玛土撒拉之子》的着眼点是一群长生不死之人,他们是选择性繁殖的产物,面临着被其他没有类似天赋的人杀死的险境。《严厉的月亮》生动地描写了月球一个殖民地的动乱,他们企图摆脱地球政府的掌控。对个人和集群意识的研究,最著名的当数《傀儡主人》,故事讲述了地球努力打退外星人的侵略,而这些外星人企图将人类吸收进他们的集群意识当中。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年里,海因莱因创作的一些科幻小说深深影响了年轻的成年读者群,这些小说包括《太空实习生》《星兽》《穿上航天服去旅行》以及《星船伞兵》,最后这部作品是一部极具争议的小说,描绘了一个军国主义式的未来,那时的自由和公民权都基于武装力量的训练。《异乡异客》著于1962年,小说讲述了一个在火星长大的救世主式的人,他揭开了地球文明的腐败和虚伪,这是第一部跨进全国畅销榜单的科幻书籍。海因莱因还写过不少开创性的现代奇幻小说,比如《魔法公司》,还有一些短篇收录于《乔纳森·霍格的讨厌职业》。

1970年十一月七日,第五时区(东部标准时间),22:17,纽约市,“老爹酒吧”: 未婚妈妈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擦拭一只白兰地矮脚杯。我看了眼时间: 1970年十一月七日, 第五时区或东部时间晚上十点十七分。时间特工必须随时注意时间和日期,说的就是我们。

未婚妈妈是个二十五岁的男子。他个子没我高,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脾气不太好。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不过我来这儿就是要把他招至麾下,他是我要的人。于是我对他报以一个酒保最殷勤的微笑。

也许是我吹毛求疵。其实他不是同性恋,他之所以叫这个外号,是因为每次某个爱管闲事的人打听他的行当时,他总是说:“我是个未婚妈妈。”有时候他心情好的话,还会加上一句:“——一个字四分钱,我写忏悔故事。”

如果他心情不好,就会等什么人搅点儿事情出来。他近身殴斗时像个女警似的异常凶悍——这是我看中他的一个理由,当然不是唯一一个。

他看上去心情沉重,从那副表情看,似乎比平时更加讨厌别人。我没吭声,给他倒了一杯双份“旧内衣” ,之后把酒瓶放在他手边。他喝完后又倒了一杯。

我擦了擦吧台台面。“‘未婚妈妈’的把戏怎么样了?”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玻璃杯,像是要把杯子朝我扔过来似的。我把手伸下柜台,摸向藏在那里的橡胶棍。在时间操控下,你得估计一切可能发生的事,然而,由于存在太多的因素,你永远不能冒不必要的风险。

我见他放松了一点儿,虽然只是一丝一毫。在署里的训练学校里,他们教会你如何察言观色。“对不起,”我说,“只是想问问你,‘生意怎么样’就像是问‘天气怎么样’。”

他看上去仍旧充满敌意。“生意还行。我写,他们刊印,混口饭吃而已。”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凑身向他靠过去。“事实上,”我说,“你写得相当不赖,我看过几篇。居然能精准地把握女性视角,太赞了。”

事实上这话经不起推敲,他从未说过自己用过什么笔名,但我必须冒这个险。还好他太过激动,只揪住了最后那几个字。“女性的视角!”他嗤之以鼻地重复了一遍。“是的,我了解女性的视角。必须的。”

“哦?”我狐疑地问道,“你有姐妹?”

“没有。告诉你真相的话,你也不会相信。”

“喂,喂,”我淡然作答,“酒保和精神病专家最清楚,没有比真相更离奇的东西了。哎呀,年轻人,要是你听听我的故事——唔,你会发大财呢。绝对不可思议。”

“你根本不懂‘不可思议’是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事能吓到我。一直以来,我听到的都是坏得不能再坏的事情。”

他又哼了一声。“打个赌吧,就拿这瓶剩酒当赌注。”

“我愿意赌一整瓶酒。”我拿了瓶新的,放上吧台。

“那么……”我朝店里另一名酒保招招手,叫他照看生意。我们远远地坐到酒吧一角,那块地方只够放下一只搁脚凳;放下吧台台面,便成了我的私人领地,里面堆着一坛坛酱蛋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另一头有几个人在看搏击,还有一个人在摆弄着自动点唱机。所以,我们这地方私密得就像是自己的睡床。

“好吧!”他开口道,“首先,我是个私生子。”

“这事在这儿不稀奇。”我说。

“我不是开玩笑。”他厉声说道,“我父母没结婚。”

“还是不稀奇,”我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父母也没结婚。”

“当我——”他顿住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某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色彩。“你说真的?”

“真的。一个百分之百的私生子。事实上,”我补充道,“我家从来没人结过婚,全是私生子。”

“别想蒙我——你结婚了。”他指着我的戒指。

“哦,这个啊。”我拿给他看,“它只是看起来像结婚戒指,我戴着它,纯粹是为了避开女人。”这枚戒指是件古董,是我1985年从同行的一个特工那里买来的,而他则是从基督诞生前的克里特岛弄来的。“是乌洛波洛斯虫……吞下自己尾巴、永远没有尽头的世界巨蛇,是大悖论的一个象征。”

他几乎没有正眼瞧上一眼。“如果你真是私生子,你知道那种感觉。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哦!”我说,“我没听错吧?”

“谁唬你?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嘿,听说过克里斯丁·约根森吗?或是罗贝塔·考埃尔?”

“嗯,变性人?你是说——”

“别打断我的话,也别逼我,否则我就不讲了。我是个弃婴,1945年刚满月时,就被遗弃在克里夫兰的一个孤儿院里。当我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然后,当我懂得男女之事时——相信我,老爹,一个人在孤儿院里懂得很快……”

“我懂。”

“我郑重地对天起誓,我的每个孩子都将有父亲和母亲。这个誓言让我保持着‘纯洁’,在那种情况下还真是一项壮举——我必须学习怎样竭力维护这种状况。后来我慢慢长大,终于意识到自己他妈的压根儿没有结婚的机会——也正是这个理由,导致我被遗弃。”他沉下脸,“瞧我这副长相,马脸、龅牙、平胸、直发。”

“和我相比,你不算难看。”

“谁会在乎酒保长什么样?或是作家?可人们想领养的是那些金发碧眼的小笨蛋。往后呢,小伙子们喜欢的是长着大胸的,脸蛋可爱的,还要有一种‘哦你真帅’的嗲劲儿。”他耸耸肩,“我完全不够格。于是我决定参加全妇军娱乐队 。”

“啥?”

“全国妇女急救军援助暨娱乐小队,现在人们管它叫‘太空天使’ ——太空军团辅助护理小组。”

这两个名字我都知道,我曾把它们记下来过。只是我们现在用的是第三个名称,那个杰出的军队服务团:妇女接待社太空工作者援助团 。时空跳跃带来的最大障碍便是词汇变异——知不知道“服务站”在以前是提供石油提炼物的 ?有一次我被派到丘吉尔时代去执行一项任务,有个女的对我说,“在隔壁的服务站里等我”——这句话可不是现在这个意思,那时的服务站里压根儿就没床。

他继续说下去:“那个时候,他们终于承认了一件事:让人到太空无休无止工作几个月甚至是几年而不释放压力,那是不可能的。还记得那些老古板是怎么尖叫的吗?——由于自愿者寥寥无几,所以我的机会大大增加。必须是品行端正的姑娘,处女优先(他们要从零开始训练她们),智力要中上水平,能保持稳定的情绪。但大多数自愿者都是些老娼妓,要么就是过于神经质,离开地球十天就会精神崩溃。所以我不必长得多好看,如果他们接受我的话,那么除了最基本的任务训练外,还会矫正我的龅牙,把我的头发烫成卷发,教我走路的步态和舞蹈,教我怎么聆听男人说话,不一而足。如果需要的话,他们甚至会采用整形手术——对我们的小伙子来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最重要的是,他们保证你在服务期间不会怀孕——同时在服务期结束后,你几乎肯定可以结婚。跟现在一样,‘天使’嫁给太空人——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

“我十八岁时找了份工作,‘母亲的帮手’。这个家庭需要一名便宜的仆人,而我也不介意,因为我要到二十一岁才能入伍。于是我一边做家务,一边上夜校——假装在继续高中时的打字和速记课程,但实际上是去上‘魅力课’,以增加我被招募的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了这个花花公子,还有他的百元大钞。”他又沉下脸来,“这个浑蛋倒确实有一沓百元大钞。一天晚上他拿出一张给我看,还叫我随便用。

“但我没拿,我喜欢上了他。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对我好,而不是逢场作戏的男人。为了多见到他,我从夜校退了学。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然后,一天晚上,在公园里的时候,他和我做了那事儿。”

说到这里他停了半晌。我问他:“之后呢?”

“之后什么都没了!我再也没见到他。他走路送我回家,跟我说他爱我,吻了我,道了晚安,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他脸上阴云密布,“如果让我找到他,我一定杀了他!”

“嗯,”我表以同情之意,“我明白你的感受。不过杀他嘛——就为了那种自然而然发生的事——嗯……当时你反抗了吗?”

“嘿,这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如果他抛弃了你,就算两条胳膊全折掉都活该,不过——”

“他应该受到更重的惩罚!听我说完。反正我想尽一切办法瞒着别人,并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并没有真正爱上他,也可能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而我比以前更加迫切地想加入全妇军娱乐队。我并没被吊销资格,因为他们并没说一定要处女。于是我振作了起来。

“直到我的裙子紧得穿不下,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有了?”

“这让我魂飞魄散!收容我的那两个吝啬鬼,只要我还能干活他们就不理会这一切,直到我干不动,就把我踹了出去,而孤儿院也不再要我。我进了一家救济所,里面已经收容了许多大肚子和使用便盆的老太婆。然后,我就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一天晚上,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手术台上,一个护士正对我说:‘别紧张。深呼吸。’

“当我在床上彻底清醒过来时,胸部以下没有一丝知觉。外科医生走了进来。‘感觉怎么样?’他快活地问我。

“‘像个木乃伊。’

“‘这很自然。你被包得严严实实,还打了足量的麻药,所以你现在没有知觉。会好的——但剖腹产毕竟不同于挑肉刺。’

“‘剖腹产?’我说,‘医生——孩子没了吗?’

“‘噢,不。你的孩子很好。’

“‘嗯。男孩还是女孩?’

“‘一个健康的小姑娘。五磅三盎司。’

“我放心了。生下孩子多少是种宽慰。我对自己说,我得到什么地方去,在名字后面加个‘太太’的称号,然后让孩子认为她的爸爸已经死了——我的孩子绝不能是孤儿!

“但外科医生还在说话。‘告诉我,呃——’他略去了我的名字,‘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腺体组织长得有些特别?’

“我回答道:‘什么?当然没有。你想说什么?’

“他犹豫着。‘现在请你服下这剂药,再来一针镇定剂,这样你就能安心睡上一觉。用得着的。’

“‘为什么?’我问他。

“‘听说过一个苏格兰医生吗,三十五岁前是女人,之后动了手术,在法律和医学意义上都成了一名男子?后来结了婚,一切正常。’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要说的。你其实是个男人。’

“我试图坐起身来。‘什么?’

“‘放松点儿。刚才我剖开你的肚子后,发现里面乱七八糟的。我一边把婴儿取出,一边派人去找外科主治医生,然后我们在手术台上为你做了个会诊,接着忙了几个小时,尽我们所能抢救你。你有两套完整的器官,都没发育成熟,但女性器官长得较为充分,让你怀上了孩子。不过它们再也没用了,所以我们将它们取了出来,然后重新给你整理了一下,以便让你正常地长成一名男子。’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身上。‘别担心,你还年轻,你的骨骼会重新适应的。我们会观察你的腺平衡,让你成为一个出色的小伙子。’

“我哭喊出声。‘我的孩子呢?’

“‘嗯,你已经没法给她喂奶了,你的奶水连喂一只小猫都不够。换成是我,我不会再见她——而是把她交给别人收养。’

“‘不!’

“他耸耸肩。‘决定权在你,你是她母亲——嗯,她的父母亲。但现在别太操心,我们得先让你恢复过来。’

“第二天他们让我看了孩子,我每天都去看她——试着习惯她。我以前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宝宝,不知道他们会长得这么丑——我女儿看上去就像一只橘黄色的猴子。我铁下心,决定好好照顾她。可是,四星期后,这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哦?”

“她被拐走了。”

“拐走了?”

未婚妈妈差一点儿碰倒了我们拿来当赌注的那瓶酒。“被偷了——从医院的育婴室偷走的!”他大口喘着气儿,“夺走一个人生活的最后一点希望,这算什么事?”

“真是不幸,”我附和道,“让我给你再倒上一杯。没线索吗?”

“警察查不到任何线索。有个人来探望她,说是她叔叔。护士一个转身,他就抱着她溜了。”

“长什么样?”

“一个男的,长着张大众脸,就跟你和我一样。”他皱眉说道,“我觉得是孩子的父亲干的。护士一口咬定,说是一个老头子,不过他很可能乔装打扮了一下。除了他,谁会偷我的孩子?一般都是没孩子的女人干出这些出格的事,谁听过男人会干?”

“之后怎么样了?”

“在那鬼地方又待了十一个月,动了三次手术。四个月后我开始长胡子。在离开那儿之前,我就经常刮胡子了……也不再怀疑自己是个男人。”他咧嘴苦笑道,“我开始往护士的领口里瞅了。”

“嗯,”我说,“看来你安然度过了那段时间。现在呢,瞧瞧,一个正常的男人,能赚钱,没啥大的麻烦。而一个女人的生活就不那么容易了。”

他瞪着我。“想必你知道得挺多的!”

“什么?”

“有没有听过‘堕落女人’这个词?”

“嗯,几年前听过。现在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我就像一个堕落的女人,那浑蛋把我毁了——我不再是女人……也不知道怎样做一个男人。”

“我想,这事儿需要习惯。”

“你不明白。我不是说学怎么穿衣服,或是避免走错洗手间。这些事,我已经在医院学会了。可是我该怎样生活?我可以干什么工作?见鬼,我甚至都不会开车。一门手艺都不会,也干不了体力活——瞧,我身上都是瘢痕组织,十分脆弱。

“我恨他,他还毁了我参加全妇军娱乐队的希望,不过一开始我还不知道,等我想去加入太空军团的时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只要看看我的肚子,我就被打上了不宜服役的标签。那个医务官在我身上花费时间,仅仅是出于好奇而已。他读过有关我这种病案的报道。

“于是我改名换姓,来到了纽约。一开始我当一名做油煎食品的厨师混日子。后来租了台打字机,干起了公共速记员的工作——可笑吧!在四个月里,我打了四封信,一份手稿。那份手稿是投给《真人真事》杂志的,简直就是浪费纸张,可是写故事的那蠢货居然把它卖出去了。

“这让我有了个主意。我买了一大沓忏悔杂志,仔细研读。”他看上去有点愤世嫉俗,“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那些关于未婚妈妈的故事会有真切的女性视角……那是我硕果仅存的自我,真正的自我。我有没有赢下这瓶酒?”

我把酒推给他。我心里有点不安,但还有工作要做。我对他说:“年轻人,你还想逮住那个家伙吗?”

他的眼睛闪着亮光——一种凶狠的目光。

“且慢!”我说,“你不是还想杀他吧?”

他露出扭曲的笑容。“这事儿走着瞧。”

“别紧张。我对这事知道得比你想的还要多。我可以帮你。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从吧台那儿朝我靠过来。“他在哪儿?”

我轻声应道:“小弟,放开我的衬衣——不然我们就把你丢进外面的小巷,然后告诉警察你自己晕倒了。”我拿出了橡胶棍。

他松了手。“抱歉。他在哪儿?”他看着我,“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别急。这一切都有档案记录——医院的档案、孤儿院的档案、医疗档案。你那所孤儿院的女总管是费瑟雷洁太太——对不对?她后来由格伦斯坦太太接任——对不对?你的名字,作为姑娘时的名字,是‘简’——对不对?而你刚才并没有告诉我这一切——对不对?”

我的话让他呆住了,他脸上还显出一丝恐惧的神色。“什么意思?你想找我麻烦吗?”

“不,不。我打心眼儿里想帮你。我可以把这家伙送到你跟前。随你怎么发落——而且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但我觉得你不会杀他。要是这么干,你就是个傻瓜——而你不傻。根本不傻。”

他没答理这些话。“别废话。他到底在哪儿?”

我又稍微给他添了一点酒。他醉了,不过愤怒压过了醉意。“先别着急。我为你做件事,你也为我做件事。”

“嗯……什么事?”

“你不喜欢你的工作。要是有一项工作,工资高,工作稳定,开支不限,自己能独立做主,还丰富多变,充满冒险,你会怎么说?”

他瞪大眼睛。“我会说,‘让这些该死的驯鹿从我屋顶上滚下来! ’滚你的,老爹——根本没有这样的工作。”

“好吧,这样跟你说吧:我把他交给你,你和他了结恩怨,然后来试试我的工作。如果不像我说的——嗯,反正我也拦不住你。”

他的身子摇晃起来,这是最后那杯酒的缘故。“神马时候能把他交给偶?”他有点儿口齿不清。

“如果同意成交——就现在!”

他伸出手。“成交!”

我向店员点头示意,叫他两边都照看一下。我看了眼时间,正好二十三点整,然后俯身钻过吧台下的门,就在这时,自动电唱机突然响起,放起了《我是我爷爷》 这首歌。因为我受不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音乐”,所以服务员在上面放的都是些美国老歌和古典音乐,不过我不知道这盒磁带还在里面。我吼了一声:“关掉!把钱退给他。”然后加上一句:“我去储藏室,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就径直往那儿走去,未婚妈妈紧跟在后面。

沿着走廊直走,到了厕所间那儿,对面就是储藏室。有扇铁门把关,除了我和日班经理以外,别人都没有钥匙。里面还有一扇通向内室的门,只有我有钥匙。我们走到那里。

他醉眼惺忪地四处张望,打量着没有窗户的墙壁。“他在哪儿?”

“马上就好。”我打开一只箱子,这是房间里唯一的东西。是一部美国联邦舰队坐标转换能场装备,属于1922系列的Ⅱ型——是个很妙的玩意儿,没有活动件,满电时重二十三公斤,外形设计得像是一只手提箱。那天早晨我刚对它做过校准,所以我现在只需抖开限定转换场的金属网就行。

我这样做了。“这系啥?”他问。

“时间机器。”话音一落,我便把金属网抛在了他身上。

“嘿!”他一面喊一面朝后退。这里有门技术,用金属网的时候得扔出去,这样目标就会本能地退进金属罗网,然后你收网的时候,两人都会完全包在里面。不然的话,也许你会落下一只鞋底,或是一只脚,甚至掀起一块地板。当然这种技法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有些特工会把目标骗进网里。而我则跟他们说实话,利用对方刹那间的极度震惊,启动机关。我正是这样做的。

1963年四月三日,第六时区,10:30,俄亥俄州克里夫兰,天峰楼: “嘿!”他又喊了一遍,“把这鬼东西拿掉!”

“抱歉。”我向他赔不是,拿掉了金属网,将它塞进提箱,关上箱子。“你说你想找到他。”

“可——你说这是台时间机器!”

我指指窗外。“看外面,像十一月吗?像纽约吗?”他像个呆子般望着嫩绿的枝芽和春意盎然的天气,我趁机重新打开提箱,拿出一沓百元大钞,核对了一下钞票的编号和签字,证实它们都与1963年相符。时空署并不在乎你花了多少(其实一分也没花),但他们不喜欢出现不必要的时代错误。要是犯下太多错误,综合军事法庭会把你流放到一个恶劣的年代去待上一年,比如说1974年,那时候食品配给非常严格,还有强制劳动。我从来没犯过此类错误,所以钱不是问题。

他转回身,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就在这儿。出去吧,找到他。这是给你花的钱。”我塞给他时又加了一句,“和他做个了断,然后我来接你。”

成沓的百元大钞对于一个不习惯于使用它们的人来说,具有一种近乎催眠的作用。我叫他放宽心,送他进楼厅,最后把他关在门外。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捏着那沓钞票,似乎感觉这一切太不可思议。接下来的跳跃非常容易,仅仅是同一时代的一次小挪步。

1964年三月十日,第六时区,17:00,克里夫兰,天峰楼: 门下丢了一张通知,说我的租房合同下周要过期,除了这一点,这个房间看上去和刚才毫无两样。外面,树木光秃秃的,天空像要下雪的样子。我手忙脚乱起来,仅有的停步只是为了拿点儿同时代的现钞,还有上衣、帽子和外套,都是我租房时留下来的。我租了辆车,去了医院,然后花了二十分钟,弄烦育婴室的看护,趁她不注意时偷走了婴儿。我们回到天峰楼。这类时空跳跃稍微有点棘手,因为1945年这座楼还不存在。不过我事先估计到了。

1945年九月二十日,第六时区,01:00,克里夫兰,天景汽车旅馆: 我和宝宝还有时间机器来到城外的一家汽车旅馆。早些时候,我在这里预约过,登记的名字是来自俄亥俄州沃伦市的格雷戈里·约翰逊。于是,我们来到了旅馆的一个房间中,窗帘拉上,窗户和房门都紧锁着,地板也清空了,以便让机器更好地进行时间跃迁。跃迁中,你可能会碰上一张本不该在那里的椅子,弄出一身讨厌的乌青——当然,其实不是椅子的过错,而是能场的逆冲。

幸好没出问题。简睡得很香,我抱着她出了旅馆。我事先在那里停了辆汽车,现在来到那里,把简放到车座位上的一只杂货箱里,然后驾车到孤儿院,把她放在了台阶上,接着开车过了两个街区,来到一个“服务站”(那种供应石油产物的地方),打了个电话给孤儿院,之后我又驱车赶回,并正好看见孤儿院的人把杂货箱搬了进去。事成之后,我继续上路,把车子丢在旅馆附近,走到旅馆,往未来跳跃,赶向1963年的天峰楼。

1963年四月二十四日,第六时区,22:00,克里夫兰,天峰楼: 我的时间点掐得恰到好处——时间的精确性取决于跨度,除非你是要回到起点。如果我推断无误,在这个和煦的春夜里,简正在这个公园,即将发现她并非像她以前想的那样是一个“纯洁的”姑娘。我拦了辆出租车,来到那些吝啬鬼 的住处,让司机在拐角上等着,自己躲在黑影中。

过了不久,我便望到了他们,在街对面,互相抱着。在门廊处互道晚安时,他搂住她,足足亲了好久——比我想得长多了。然后她进了屋,他走下人行道,拐弯离去。我溜上台阶,抓住他的一只胳膊。“结束了,小伙子。”我平静地宣布,“我回来接你。”

“你!”他倒抽一口气,最后终于缓过神来。

“正是我。现在你知道他是谁了——等你好好想想,就会明白你是谁……如果你再仔细想想,你就会猜出这个婴孩是谁……还有我是谁。”

他没回答,身子却抖得厉害。当事实证明你无法抗拒引诱自己的话,那的确会带来巨大的震惊。我带他来到天峰楼,再次进行跳跃。

1985年八月十二日,第八时区,23:00,洛基地下城基地: 我叫醒值班中士,给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份证件,然后叫中士给我的同伴找片抗抑郁药吃,找张床让他睡一觉,到明天早上把他收编进来。中士看上去有点儿不快,但不管什么时代,军衔就是军衔,他只得照做——而心里毫无疑问在想,下次我们相遇时他可能是上校而我是中士。在我们的军团里这是有可能的。“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写给他。他的眉毛扬了起来。“像这样的人,嗯——”

“干你的工作就行,中士。”我转身对我的同伴说,“小伙子,你的麻烦已经结束了。你即将开始从事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工作——你会干好的,我知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好好睡一觉。然后考虑一下这个建议。你会喜欢它的。”

“你一定会的!”中士表示同意,“看看我——生于1917年——现在还活着,还年轻,还在享受生活。”

我回到跳跃室,把一切拨到预先选定的零点上。

1970年十一月七日,第五时区,23:01,纽约市,“老爹”酒吧: 我从储藏室走出来,拿了一瓶还剩五分之一的杜林标酒,算是说明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都在干什么。我的店员还在与那个点播《我是我爷爷》的顾客争辩。于是我说道:“算了,让他放吧,放完后就关掉。”我累极了。

这工作的确很苦,可总得有人来做。自从1972年的大灾难后,后来几年里招募人手是件十足的难事。把那些生活一团糟的人接过来,给他们这项有趣(尽管危险)且待遇丰厚的工作,开展这必要的事业,比起这,你还能想出更加理想的人手来源吗?现在,每个人都知道1963年的战争是怎么失败的。那个带着纽约标号的炸弹没有爆炸,几百件事没有如计划进行——这一切都是像我这样的人的功劳。

我提前五分钟打了烊,在收银机上给日班经理留了一封信,说我准备接受他买断我股份的报价,我打算外出度个长假,有事找我的律师。署里最关心的事是井井有条,报不报销费用还在其次。我来到储藏室的那个房间,跳跃到1993年。

1993年一月十二日,第七时区,22:00,洛基地下城附属建筑,时空总部劳工部: 我到值勤官那里报了个到,接着来到自己的寝室,打算好好睡上一星期。在写报告前,我拿出我们用以打赌的那瓶酒(不管怎样,我赢得了它),喝了一口。这酒有一股酸臭味,我纳闷自己以前怎么会喜欢这种“旧内衣”的。不过聊胜于无。我不喜欢一直这样冷静下去,我思考得太多了。但我也没有喝得烂醉如泥,别人有蛇——而我有人。

我口述了报告;经精神署检察,四十名新兵都没有任何问题,得到了批准——包括我招的这位,我知道他肯定会得到批准。我已经来了,不是吗?接下来,我用磁带录了一份请求分派实战行动的报告。我已经厌烦招募行动了。最后我把两份报告丢进槽孔,往床那儿走去。

我的目光落在了床上方的《时间细则》上:

永远不要把明天要做的事搬到昨天去做。

如果你最终做成了一件事,永远不要再次尝试。

及时一秒,节省九亿秒。

悖论可以被时空干涉解决。

你想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祖宗也是凡人。

真神也有瞌睡时。

当我还是个新兵时,这些话并没给我多大启发;对我个人来说,已经在时空跳跃的行动中经历了三十年的时光,以至于现在精疲力竭了。当我脱去衣裤,躺到毛皮上时,我朝自己的肚子看了一眼。上面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是剖腹产留下的,但现在我的体毛长得又浓又密,要是不仔细看,就不会注意到它。

然后我瞧了一眼手指上的戒指。

蛇吞吃了自己的尾巴,永无休止。我知道我打哪儿来—— 可是,你们这些还魂尸又是打哪儿来的?

我感觉一阵头痛袭来,不过有几样东西我肯定不会吃,头痛药粉是其中之一。我吃过一次,你们便全都不见了。

于是我钻进床铺,吹了吹口哨,把灯灭了。

你们其实根本就不在那里。根本没有别人,只有我——简——孤独地待在这黑暗中。

我好想你们!

潘振华 译 HKjhzVjFX4hd2rlsb+OkgIZxEcKXR5jSQR856iE9+EKm1Sdyx/0edgezRDAbGH6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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