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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乔

1957
波尔·安德森

自1947年发表了科幻文学处女作以来,作为多次雨果奖和星云奖得主的波尔·安德森已写了五十余部长篇小说以及百余部短篇作品。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脑波》对二十世纪知识大爆炸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做出了推测,堪称传统科幻文学创作技法的经典范例。安德森以其故事中的细节著称。他的“技术历史”系列是一部描述星际探险和帝国建设的传奇,叙写了未来五千年间“银河联邦”三个王朝的兴衰。通过该系列的广阔视角,安德森塑造了鲜活丰满的人物角色,并探讨了诸如自由企业论、尚武精神、帝国主义、不同的统治风格等特定理念和观点对新世界社会以及政治架构的深远影响。该系列最重要的作品中的两个人物,皆是不同时代和文明的特定产物:一个是《计数者》《撒旦的世界》《莫尔克海姆》中的主人公,法斯塔夫 式的流氓商人尼古拉斯·范·莱茵;另一个是在《我们认领那些星球》《暗影与幽灵骑士》《地球人,回家了!》中出现的多米尼克·弗兰德里少尉。安德森作品中讨论了许多传统科幻文学的经典主题,包括《宇宙过河卒》中接近光速的旅行,“时间巡逻”系列丛书中的时空旅行以及《火焰时刻》中的加速进化等。安德森因其在作品中将科幻与历史融为一体而声名远播,这一点在小说《超时空毁灭者》中表现得尤为典型。该小说是一部优秀的“第一次接触”类的作品,描述了一支队伍俘获一艘外星飞船的故事。安德森的大部分科幻作品都隐隐带着一丝神话感觉,特别是其充满英雄幻想主义色彩的作品《三颗心与三头雄狮》《断剑》等,仿佛从《仲夏夜之梦》的故事背景中得到了灵感一般。安德森于一九七八年荣膺托尔金纪念奖。他与妻子凯伦一起撰写了《伊斯之王》,并与戈登·迪克森一道创作了“霍卡”系列。他的短篇作品被结集编成数册,包括《空气与黑暗的女王》《同一个宇宙》《地球来的陌生人》《七次征服》等。

黑夜的狂风从东边呼啸而来,带起了一阵带着氨气的灰尘。几分钟之内,爱德华·安格尔西的眼睛就睁不开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进废墟里搜索那个小熔炉。风吹的声音就像是支愚蠢的低音管在他脑袋里呼呼地响着。他只觉有东西在背上抽打了一下,鲜血直流;有棵树被风连根拔起飞到了一百公里开外。闪电划过高空,黑夜里的乌云也乱成一团。

仿佛要呼应闪电的号召一样,冰山上的雷声、一团闪耀的红色火焰、还有轰然倒塌的山坡三者相互配合,声音响彻整个山谷。大地都在颤抖。

钠爆炸的声音,听起来还以为是安格尔西在敲鼓呢。火光和闪电给了他足够的照明去寻找那个装置。他用健壮的双手捡起工具,尾巴紧紧抓住食物槽,他沿着向上倾斜的隧道往回走,然后回到自己的防空洞里。

这个防空洞的墙壁和屋顶都是由水制成的。这些水由于距离太阳过于遥远而冻结,每平方英尺上都因承受着庞大的大气压强而坚硬无比。这个防空洞靠一个微小的通风孔来换气,一盏依靠氢气才能点着的树油灯给这个单人房提供了微弱的光源。

安格尔西趴在蓝色的地板上,气喘吁吁。对外面的风暴咒骂一场也起不了什么作用。这种氨风暴经常在日落时出现,除了等待风暴过去你什么都做不了。反正他也累了。

再过五个小时左右天就亮了。今天晚上他本来想先浇铸一个斧头,但是可能白天再做会好一些。

他从架子上拿下来一只十足类动物,生吃了它的肉,然后停下来从水壶里大口大口地喝着液化甲烷。如果他手上有合适的工具,情况就好多了,但目前为止,一切只能靠牙齿、爪子和偶然得到的冰柱来艰难地进行挖掘和劈砍。而那艘宇宙飞船只剩下了一副可恶的烂架子和破碎的残片。还得好几年,他才能过上人类该过的生活。

他叹了口气,伸了伸胳膊和腿,然后躺下睡觉。

在离他大约一百一十二万英里远的某处,爱德华·安格尔西摘下了头盔。

他环顾四周,一边眨着眼睛。离开木星表面后,他总感觉置身于这样一个干净、安静又井然有序的控制室有些不真实。

他浑身肌肉酸疼,本不应如此的。他并没有真的在三倍重力和高达一百四十度的高温下,去和风速达到每小时几百英里的风暴作斗争。现在他在这里,呼吸着氧气,而木卫五的引力对他几乎不起作用。待在那儿的是乔,他的肺正承受着高压的氮气和氦气,具体数值没法估计,因为气压计都破了,压电效应也受到干扰。

然而,他的身体确实感到筋疲力尽。毫无疑问,是因为精神极度紧张的缘故。毕竟,在某种意义上,有好几个小时他变成了乔,而乔一直在艰苦地工作。

拿掉头盔以后,安格尔西仍对自己的身份有些恍惚。意识投射仪仍将脑波频率调整在乔的大脑波段,而不是安格尔西自己的。在他内心深处,他仍体会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睡眠感受。不时地,那些模糊的形状或者颜色在柔软的黑色里漂浮——是梦境吗?当安格尔西停止远程操控的时候,乔的大脑也有可能会做梦吧。

意识投射仪面板上面的红色灯光一直在闪烁,警铃也发出令人恐惧的呜呜声。安格尔西嘴里骂了一句。他的手指控制着轮椅,转身冲向控制面板。是的,感应管又振荡了起来!电路爆裂了。他一只手把面板扳了下来,另一只手在抽屉里摸索着找工具。

在他的意识中,他能感觉到和乔的联系变弱了。如果他完全失去和乔的联系,他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次联系上他。他们在乔身上投资了好几百万美元,也花费了高端科研人员好几年的时间。

安格尔西把令人生厌的感应管从插座上拔下来,扔到了地上。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这让他的脾气缓解了一点。这样他才能好好地找到一个替代品,重新插上去,再次把设备切换到当前的状态。

机器预热,再次运作了起来,他大脑深处和乔的联系增强了。

然后这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男人缓和地把自己摇出了房间,进入大厅。让别人来清理这个破碎的感应管吧。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人。

简·科尼利厄斯除了去过月球度假村外就没有离开过地球。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这明明是十三个月的流放嘛,粒子公司应该补偿他才是。实际上,他对意识投影仪以及他们古怪想法的认识不比其他人多,但这不是理由。为什么要派人去呢?谁关心这个事啊?

很明显联邦科学当局很关心这个事。当局似乎已经用纳税人的钱给那些大胡子隐士开了一张空白支票。

因此,在沿着漫长的路线前往木星的途中,科尼利厄斯怨言不断。当飞船驶向一颗靠近木星内侧的卫星时,加速度不断变化,令他难以忍受,甚至连抱怨的精力都没有了。在登陆前,他终于来到飞船的温室,以看一眼舱外的木星。他一句话也没说,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木星的人都说不出话。

当科尼利厄斯盯着木星看时,阿恩·维肯耐心地等待着。 那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他想, 就像被扼住了喉咙一样,有时候我真不敢看。

科尼利厄斯终于转过身来。这个高大肥胖的男人本来自以为对木星的外表已经有些许了解。“我不知道,”他低声说,“我从来没想过……我看过图片,但是……”

维肯点了点头。“当然,科尼利厄斯博士。光看照片是不够的。”

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这颗卫星表面黑暗破碎的岩石,在着陆跑道的后面延伸出一段,然后猛地变得陡峭。这颗卫星看起来连个平台都算不上,星星冷冰冰地从它旁边飘过,在它周围闪烁。木星占据了那片天空的五分之一,它轻柔地旋转着,被各种颜色所包裹;上面散布着如行星般大小的卫星的影子,还会刮起和地球表面一样宽广的剧烈旋风。科尼利厄斯本能地想到,如果有任何重力可言的话,这颗巨大的行星正在朝着他砸过来。事实上,他感到仿佛被向上吸了起来,他紧紧抓住一根铁条,双手酸痛不已。

“你们……就住在这儿,和这玩意儿待在一起?”他有气无力地问道。

“嗯,我们一共有五十个人,相处得挺融洽的,”维肯说,“也不是那么糟糕。你们签了四批人,前后有四艘飞船到达这儿——不管你信不信,科尼利厄斯博士,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这儿了。”

作为新人,科尼利厄斯抑制住了继续问下去的冲动。对木卫五上的这些人他还有一些疑问。他们大部分都是胡子拉碴的,虽然在这儿也确实很难保持整洁。他们在低重力环境中的活动看起来也很梦幻。这种修行般的生活改变了他们——还是说正因为他们在绿色的地球上从来都不自在,所以才能接受这种贫苦、简单、服从的生活吗?

十三个月!科尼利厄斯打了一个寒战。这将是何等漫长而寒冷的等待啊。想想他得待在一个离太阳四千八百万英里远的鬼地方,现在拿到的工资和奖金只能勉强算是一种安慰吧。

“要说做研究,这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地方了,”维肯继续说,“所有的设备、精挑细选出来的同事、清净的环境——当然……”他把大拇指指向那个星球,然后转身离开了。

科尼利厄斯跟在他后面,表情很尴尬。“毫无疑问,这很有意思,”他语带夸张地说,“非常吸引人。但是实际上,维肯博士,把我拽到这个地方,让我花一年多的时间等待下一艘飞船的到来,让我做一份可能几星期就能完成的工作……”

“你真觉得有那么简单?”维肯轻声问道。他转动着脑袋,眼神中有某种东西让科尼利厄斯沉默下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就算你用正确的方法处理,它也会变得更复杂。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遇到哪个问题不是这样的。”

他们穿过飞船的气闸以及连接空间站入口的隧道。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地下。房间、实验室,甚至是大厅,这些地方都显得有些奢侈。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公共休息室里有一个壁炉,里面生着真正的火!只有上帝才知道这要花多少钱!考虑到那颗行星上充斥着巨大而严寒的空间,考虑到自己被判的这一年多的徒刑,科尼利厄斯就觉得这种奢侈实际上是生活必需。

维肯向他展示了一个装修精致的房间,这将是科尼利厄斯未来的住所。“我们会很快把你的行李带过来,然后将你的心电感应装置从船上运下来。现在,每个人不是在和飞船的船员聊天就是在阅读自己的邮件。”

科尼利厄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坐了下来。这把椅子的样式和所有廉价家具一样,只不过是一把像蜘蛛腿般的支架,却能让他觉得很舒服。他在外套口袋中摸索着,希望能找到点儿什么来贿赂旁边那个人,好让他陪自己再坐一会儿。“抽雪茄吗?这是我从阿姆斯特丹带来的。”

“谢谢。”维肯接过烟,随意得让人有些失望。他高高翘起一条纤细修长的腿,吐出灰色的烟圈。

“嗯……你是这儿的负责人吗?”

“也不完全是。没有人完全负责这儿。我们确实有一个主管,同时也是厨师,来处理各种可能发生的小事。别忘了,这里是研究站,以前是,将来也是,始终都是。”

“那你管什么呢?”

维肯皱了皱眉头。“对其他人不要这么直接提问,科尼利厄斯博士,”他警告道,“他们更愿意把新人的八卦散播出去,越久越好。若——不,没必要向我道歉。好吧,我是一个物理学家,专门研究超高压下的固态。”他朝墙壁点了点头。“在那儿,一大堆东西需要观测呢!”

“我明白了。”科尼利厄斯静静地抽了会儿烟,然后又说,“虽然我是个心电学方面的专家,但是坦白地说,现在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机器会像报道的那样没法正常运转。”

“你的意思是说,呃,那些感应管在地球上能够稳定输出?”

“在月球、火星、金星——各个地方都能正常运行,但很明显在这儿不行。”科尼利厄斯耸了耸肩,“当然,心电感应波并不很稳定,有时候你会得到不需要的反馈,当……不行,我在进行分析之前需要先调查清楚。你们的心电感应师是谁?”

“只有安格尔西,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经过正式训练的心电感应师。他是在腿瘸了以后才决定来这儿的,并且表现出一副主动请缨的样子。在木卫五上,你很难找到哪个家伙像他一样对这里的条件不挑剔的。而且,爱德华能和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员一样,很好地控制乔。”

“啊,对,你们的心电傀儡。我也会好好观察他的。”科尼利厄斯说。他不由地对这件事感兴趣起来。“可能问题出在乔本身的机制上。谁知道呢?我要告诉你一个被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的秘密,维肯博士——心电感应并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

“物理也不是。”维肯咧着嘴笑了。过了一会儿,他严肃地补充道:“反正我所研究的物理学不是。我也希望能让它成为一门精确的科学。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你知道的,这也是我们待在这儿的原因。”

初见之下,爱德华·安格尔西还是令人有些吃惊。他有着健全的头部、双臂,还有一双令人不安的蓝眼睛,只是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轮椅封禁了起来。

“他本来是个生物物理学家,”维肯告诉过科尼利厄斯,“年轻时曾在地球研究风流孢子,但是一场意外事故使他变成这副样子,胸部以下的部分再也没法动弹了。他这人脾气暴躁,对他得耐着点儿性子。”

科尼利厄斯坐在控制室的一把小凳子上,他意识到维肯对这个人的描述有些含蓄了。

安格尔西粗鲁地一边说话一边吃饭,轮椅在他身下左摇右晃。他解释道:“我得去工作了,这个蠢地方是按地球的标准时间来计时的,但木星上的时间和地球可不一样。无论何时,只要乔醒来,我就得来这儿,准备好控制他。”

“不能让别人替你轮值吗?”科尼利厄斯问。

“呸!”安格尔西用叉子叉着块儿蛋白质,朝对面的人晃了晃。他可以用英语来表达极度的愤怒,反正英语本来就是他的母语,也是地面工作站所使用的共同语言。“瞧瞧你,你有过心电感应的临床经验吗?可不只是听听动静或者交流,而是真实而规范的操控。”

“没有,我没做过。这需要一定的天赋,像你这样的。”科尼利厄斯笑着说。可对面那个满脸疤痕的家伙并没有将他的讨好话当回事儿。“你的意思是说,噢,比如重新训练一个瘫痪儿童的神经系统?”

“是的,是的。很好的例子。以前难道没人试过压制孩子的脾气,将孩子转化成一个性格温顺的家伙?”

“老天,当然没有!”

“连这样的科学实验都没有?”安格尔西咧嘴笑了,“操作心电投影仪的技术员中有没有人把自己的想法强加进一个孩子的大脑里?说吧,科尼利厄斯,我不会告发你的。”

“呃……这超出了我的底线,你应该明白。”这个心电心理学家小心地移开视线,找到了一个无聊的仪表盘,然后死死地盯着那儿看。“我曾,呃,曾经听说一些关于……嗯,是的,对一些病例做出过尝试,呃,强行……破坏病人的幻觉——”

“并且毫无效果。”安格尔西说道,然后大笑了起来。“这是不能起效的,就连在一个小孩身上都不起作用,更别提在性格完全成型的成年人身上了。难道不是吗,这台机器花了十年时间接受改良,摒除了各种缺陷,才派上点儿用场。它可以消除医生与病人思维模式上的正常差异——没有那种差异,医生就可以‘窃听’到病人的心声,且不受到干扰。那台机器可以针对个体之间的差异自动作出补偿,但是不同物种之间的鸿沟,我们依然无法跨越。

“如果他人愿意合作,你可以轻轻松松地引导他的思想,一点儿都不难。如果你想要控制另一个人的大脑,一个拥有自己的经历和自我的大脑,那么你自己的心智就很危险。另一个人的大脑会本能地进行反击。想要从外部控制一个完全成型的、成熟的、坚强的人格真的太复杂了。如果大脑的完整性受到威胁,它会调动许多资源、许多潜意识来进行防御。我们甚至没法控制自己的头脑,更何况是别人的!”

安格尔西的声音已经嘶哑了,他的长篇大论也终于讲完了。他坐在仪表盘上,若有所思地敲着主机的控制台。

“说完了?”过了一会儿,科尼利厄斯问道。

他本不应该开腔的,但是保持沉默也很难。这里太安静了——从这儿到太阳足有五亿英里之遥,其间只有寂静。只要你沉默五分钟,寂寞就开始像雾气一样将这里吞没。

“嗯,”安格尔西用嘲弄的语气说道,“我们的心电傀儡,乔,有着一副发育得和成年人一样的大脑。我之所以能够控制他,唯一原因就是他的脑中一直都没有形成属于他的自我意识。我就是乔,从他一‘出生’并开始有知觉的那一刻起,我就在那儿。意识投影仪把他的所有感测数据都发送给我,也把我所有的神经冲动都发回给他。但是,他的大脑非常优秀,它的细胞可以记录下每一丝经验,就和你我的一样,而且他的神经突触也已经适应了我的人格模式。

“其他人如果想替代我来接管他,会发现那就好像是要把我自己驱逐出我的大脑。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敢肯定,他无疑只拥有安格尔西的基本记忆——比如,我控制他的时候没法背三角定理——但是他却有足够的潜力形成鲜明的个性。

“事实上,每次当他从睡梦中醒来时——通常都会滞后几分钟,我都能感觉到原本的心电感应值会发生变化,我不得不有些手忙脚乱地调整头盔。我几乎能感觉到一种……一种抗拒,直到他的脑波完全与我的同步。光是做梦就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不同体验了……”安格尔西没有把话说完。

“我明白了,”科尼利厄斯小声嘀咕,“是的,显然已经足够了。事实上,你能够和一个外星生物进行如此程度的感应已让人赞叹不已了。”

“我已经没法和他感应得更久了,”这个心电感应者嘲讽地说,“除非你能解决感应管不断报废的问题。我可没有无穷的备件可供使用。”

“我有一些设想,”科尼利厄斯说,“但是关于心电波,我所知甚少。传输速度是无限的吗,或者仅仅是很快?心电波的强度真的与距离无关?通过木星核心的简并物质进行传输可能带来的什么样的效应呢?老天,在这颗行星上,水成了重矿物而氢气变成了一种金属!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应该找出答案,”安格尔西厉声说道,“这就是整个项目的目的。现有的知识根本毫无用处!”他差点儿就往地上吐口水了。“显然,我们现在获得的这一点点成果别人还都闻所未闻呢。在乔生活的那个地方,氢仍旧以气态呈现,他得在地下挖上好几英里才能找到固态的氢。并且他们还期望我能对木星的情况做出科学分析呢!”

科尼利厄斯等着安格尔西说完,让他继续破口大骂,直到回到感应管振荡的问题上来。

“地球上的人根本不明白。即使是在这儿的人也不明白。有时候我在想他们是拒绝理解。乔孤身一人在那儿,除了双手什么都没有。他、我,我们刚开始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可能以当地生物为食。他不得不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狩取食物上。短短的几个星期里,他能做到这些已经是个奇迹了。他为自己建了个庇护所,对周围越来越熟悉,他开始冶金,或者说冶水——随你怎么说。他们还想让我做什么,借酒消愁吗?”

“是的,是的,”科尼利厄斯低声说,“是的,我……”

安格尔西抬起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睛上蒙了一层东西。

“什么——”科尼利厄斯开口问。

“闭嘴!”安格尔西把轮椅猛地一转,摸索着找到头盔,啪地一声戴到头上。“乔就要醒了。快出去。”

“但是如果你只在他睡觉的时候才让我工作,我怎么能——”

安格尔西吼叫起来,朝他扔来一只扳手。即使是在低重力环境下,这一掷的力量也并不大。科尼利厄斯退到门边。安格尔西正在调整心电投射仪,突然他喊了一声:“科尼利厄斯!”

“怎么了?”这位心电心理学家想跑回来,但他太着急了,脚一打滑,结果身体滑向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撞到了仪表盘上。

“又是感应管的问题。”安格尔西猛地把头盔摘掉。金属摩擦的尖厉声肆无忌惮地增强,然后在脑子里扩大,这应该和被火烫到一样疼。但他只是说:“帮我换一个感应管。快点儿。然后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乔还没有醒过来,有东西爬进了我的防空洞里——我在那儿有麻烦呢!”

这一天的工作非常辛苦,乔睡得很沉,直到有双手快要靠近他的脖子时才惊醒起来。

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的只有疯狂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地球工作站,在零重力的空间中被一根绳索的末端钩挂着漂浮在半空,在他面前是一千颗环绕着这颗行星的冷冰冰的卫星。他以为那个大型的工字钢已经从停泊处断开,正在缓慢地朝他砸过来,但这个冷冰冰的庞然大物在惯性作用下,开始旋转,并且在地球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尖叫声,他在头盔里尖叫,试图挣脱绳索。工字钢只是轻轻地碰了他一下,然后继续移动,他跟着它的方向移动,撞到了地球站的墙上。破损的宇航服里产生了白色泡沫,就好像它在试着封住自己的伤口。宇航服里都是血,血里还混杂着这种白色泡沫。乔咆哮起来。

他抽搐着把脖子上的那双手扯开,眼前发黑,他在防空洞里跌跌撞撞地走着。那东西捶打着墙壁,声震如雷。台灯掉到地上,熄灭了。

乔站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在他睡觉的时候风声已经由尖叫变成了低低的咆哮了。

刚才被他扯到一边的东西正痛苦地发出低沉的声音,且顺着墙壁攀爬起来。乔在黑暗中摸索到了球棒。

但还有其他东西在爬。隧道!它们正从隧道里爬进来!乔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找它们。他的心脏像打鼓一样跳着,鼻子里充满了怪异的臭味。

那东西出现了,乔碰到它的时候,发现它只有自己一半高。但它长着六只奇怪的像爪子一样的脚以及一双只有三个手指的手,那双手向他的眼睛猛抓过来。乔嘴里诅咒着,举起这不停扭动的怪物,朝地上扔去。它尖叫了起来,然后乔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来吧!”乔弓起了背,朝它们吐唾沫,就像一只受到一堆巨型毛毛虫威胁的老虎。

它们从隧道里涌进房间。他正在和一只怪物搏斗,它盘在他肩上并想用利爪将弯弯曲曲的身体固定在他身上。这时,有十几只这样的怪物趁虚而入。它们抓住他的腿,试图爬到他背上。他用自己的爪子和尾巴来对付它们,然后翻身钻到它们身体下面,接着站起来,把黏在身上的这堆怪物甩出去。

它们在黑暗中摇摇晃晃。那些狂热的多腿怪开始撞防空洞的墙壁。墙被撞得晃了起来,有根房梁断了,房顶塌陷了下来。安格尔西站在一个周围都是碎冰片的坑里,下沉的木卫三发出的苍白的光照耀着他。

现在他能看到这些怪物是黑色的。它们的头也大得足够容纳大脑,它们的脑容量应该比人类小,但很可能比类人猿大。它们大约有二十个,正从飞船残骸下挣扎着爬上来,不怀好意地尖叫着,朝他冲过来。

为什么?

和狒狒的反应是一样的,安格尔西心里想。看到陌生物种,对它们感到恐惧,憎恨它们,然后杀死它们。他的胸口一阵起伏,刺痛的喉咙吸进一口气。他把整根横梁猛地拉下来,折成两段,然后快速转动这段如钢铁一般坚硬的木头。

离他最近的那个怪物头部受到重重一击。接下来的那个腰被撞断了。第三个被猛地推倒在地,肋骨都折了,并且撞上了第四个,它们俩一起摔到了地上。乔开始大笑起来。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咦——吼!猛——虎!”他从冰冷的地面上跑过,朝那群怪物冲去。它们号叫着四下逃窜。直到最后一个消失在树林里,他才停下追赶它们的脚步。

乔看着那些怪物的尸体,心还怦怦直跳。他自己也在流血,伤口很疼,他又冷又饿。庇护所也被毁了。但他把它们彻底击败了!他突然有种想要拍着胸脯放声长啸的冲动。他犹豫了片刻,转而又想,为什么不呢?于是他回头朝着遮蔽住木卫三的乌云怒吼起来,昭告胜利。

之后他就去工作了。得先在这艘腐朽不堪的飞船背风处生一堆火。那群怪物还在防空洞废墟的黑暗中喊叫着,它们还不想放过他,它们还会回来的。

他撕下怪物死尸上的一块臀肉,咬了一口。还真不赖。如果好好地烹煮一番一定更好吃。嘿!空气还是那么寂静,一群煎饼形状的空中漏勺——安格尔西是这么称呼那种东西的——从上空飞了过去,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中闪闪发亮。

乔翻遍了那间小屋的废墟,直到他找回了水冶炼设备。幸好,这个设备没有损坏。把冰融化然后浇铸在斧子、刀子、锯子、锤子的模具里,这可是最要紧的事。这些模具是他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在木星上,甲烷是一种可以喝的液体,但水却是一种密度很大的重矿物。这种重矿物可以制造出很好的工具。不久之后,他就会试着用水和其他材料一起做成合金。

下一步——是的。让那个防空洞见鬼去吧,他可以在外边睡上一段时间。他做了把弓,设置了一些陷阱,准备好。等那些黑色的毛毛虫再来袭击他时,他要来一场大屠杀。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峡谷,一直通向酷寒的金属氢地层:这是个天然的冰箱,可以储存敌人贡献的肉长达好几个星期。这让他能有一些——噢,不,是非常多的闲暇时间。

乔欢喜地大笑起来,然后躺下来看着日出。

这个地方是多么可爱啊,美景让他重新振作了起来。看看太阳灿烂的小火花向上游动,跃出了东边的雾层,为它染上了朦胧的紫色,然后是粉红色和金色的纹理;看看天空渐渐变亮,直到巨大的天穹都发出明亮的光辉;看看光芒给广阔的大地,近百万平方英里沙沙作响的矮树林和波光粼粼的湖泊以及潺潺的氢泉水送去温暖和生气;再看看,再看看,那西边的冰山山脉就像蓝钢一样闪亮!

安格尔西把清晨的狂风深深地吸进肺里,像小男孩一样欢快地叫喊着。

“我自己不是生物学家,”维肯小心翼翼地说,“但可能正因如此,我是最适合给你做粗略介绍的人。然后洛佩兹或者松本可以详细地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太好了。”科尼利厄斯点点头,“为什么你不觉得我对这个项目可能一无所知?其实你知道的,我几乎什么都不了解。”

“如果你不想了解的话。”维肯笑了起来。

他们站在宇宙生物学部门外面的办公室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地面工作站的时钟现在是格林尼治时间十七点三十分,每天只有一班工作人员。实在没有必要多班轮换,除非安格尔西的项目开始收集大量数据。

这位物理学家弯下腰,把桌上的镇纸拿起来。“有个家伙单纯为了好玩而制作了这个镇纸,”他说,“这是一个乔的模型,做得不错。真正的乔站起来有五英尺高。”

科尼利厄斯在手里摆弄这个塑料模型。如果你的想象力够丰富,可以看出那是一个长得像猫科动物的生物,还有一条粗粗的卷尾。这个模型呈现下蹲的姿势,胳膊很长,肌肉非常发达;不长毛发的头是圆形的,鼻子很宽,眼睛大而深邃,下巴很大,但脸还是和人类很像。整个模型的颜色是蓝灰色。

“看来是一个男性。”他说。

“当然是男性。或许你还不太明白。乔是个完整的心电傀儡——现在看来,他是最终模型,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那个问题大家被探讨了五十年,而他就是答案。”维肯侧过脸看着科尼利厄斯。“所以你已经意识到你这份工作的重要性了,对吧?”

“我会尽力做好的。”心电心理学家说,“假如……嗯,这么说吧,假如在我们解决好感应管振荡问题之前,乔由于感应管或者别的什么故障而死亡,你这儿还有备用的心电傀儡吗,对吗?”

“噢,是的,”维肯不安地说,“但是这花费……我们的预算是有限的。我们确实花了很多钱,因为从地球到这儿来确实很费钱。但也正因如此,我们的资金并不宽裕。”

他把两只手塞在口袋里,无精打采地朝通往实验室的内门走去。他低着头,用低沉而焦虑的声音说道:“也许你还没意识到木星这颗行星到底有多可怕。不仅仅因为它表面的重力——三倍标准重力加速度,那算什么!它的重力势能是地球的十倍。温度。压力。尤其是大气、风暴和黑暗!

“想让飞船在木星表面降落,我们只能用无线电操纵。飞船就像筛子一样,上面有许多小孔,这样才能平衡压力。实际上,这种飞船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坚固、最强大的型号了。它装满了人类的头脑能够想出的各种仪器、自动控制工具、安全装置,以保护这架价值一百万美元的精巧设备。然后呢?有一半的飞船根本飞不到木星表面。一场风暴就能把它们摧毁,把它们刮到别的地方去,或者与小型风暴气旋中的第七态冰相撞——那就像是木星大红斑的小号版本——想象一群鸟撞到上面然后被高温熔化是怎样的感觉吧。

“至于另一半成功着陆的飞船,这一趟是有去无回。我们甚至都不打算回收。即便深处的气压没有让飞船断裂,腐蚀作用也注定会发生。木星的压力能让氢对金属产生有趣的作用。

“把乔这样的一个心电傀儡送到木星上,花去了整整五百万美元。如果运气好的话,每多送一个心电傀儡去那儿将会多花费好几百万美元。”

维肯打开门,在前面带路。旁边有一个大房间,天花板低低的,灯光冷冷的,通风道沙沙作响。这让科尼利厄斯想起核子实验室。一开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然后他认出了那些复杂的遥控器、远程观察设备,还有那些密封着某些能量的屏障,这种能量能把整个卫星都毁灭。

“当然,这些都是为了适应气压,”维肯指着一排较低的架子说,“至于严寒和氢,它们的危害并不算大。我们这里有模拟木星条件的装置,呃,也就是模拟平流层。这就是整个项目开始的地方。”

“这个我听说过。”科尼利厄斯点点头,“你收集过风流孢子吗?”

“我没做过。”维肯呵呵一笑,“托蒂的队员做过,大约是在五十年前。证明了木星上有生命存在。这种生命以液态甲烷为基本的溶媒,以固体氨为亚硝酸合成的起点。植物利用太阳能制造非饱和碳化合物,释放出氢气。动物吃植物,并且再次将那种化合物弱化为非饱和状态。那里甚至还有相当于燃烧的化学现象。这种反应涉及复杂的酶并且——嗯,这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了。”

“那么,你们对木星的生物化学已经有很好的理解了。”

“噢,是的。即使是托蒂生活的那个年代,他们的生物技术也已经相当发达了。那时在木卫五上,已经可以合成细菌了,并且大多数的基因结构也已经被很好地解读了出来。至于为什么会花这么长的时间才把木星的生命过程给描绘出来,仅仅是因为技术方面的困难,高压等原因。”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真正看到木星表面的?”

“大概是三十年前,格雷做到的。一艘带有拍摄功能的飞船降落到了星球上,这艘飞船可以续航足够长的时间,为他拍摄了一系列照片。从那以后,技术有了很大的进步。我们知道木星上生存着奇怪的生物,它的土壤也很可能比地球的更肥沃。根据对空气中的微生物的分析,我们的团队培育出了一种多细胞合成生物并且——”

维肯叹了口气。“该死的,那儿要是有智能生物该多好啊!想想他们能告诉我们的东西,科尼利厄斯。那些数据,那些……只要回顾一下地球上低压化学的惊人成就,从拉瓦锡的科学成果到现在,我们已经取得了多么巨大的进展。现在则是一个了解高压生物学和物理学的绝佳机会,我们有获得相关信息的无限可能!”

过了一会儿,科尼利厄斯调皮地低声说道:“你真的确定那里没有木星土著吗?”

“噢,当然不确定,那里可能有好几十亿呢。”维肯耸了耸肩,“城市、帝国,随你怎么想象。木星的表面积是地球的一百倍,而我们观察过的只不过是其中十几个小区域罢了。但是我们确信木星人并不使用无线电。考虑到他们的大气层条件,让他们自己发明无线电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得用多粗的真空电子管、多坚固的气泵才行呀!所以我们最终决定自己造木星人。”

科尼利厄斯跟着他从实验室走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比起刚才就没那么杂乱了,看起来也比较完善——工程师工作的精确性要求这里的设施要保持整洁。

维肯朝一个连接着墙面的仪表板走去,看了看计量器。“在这后面还躺着另外一个心电傀儡,”他说,“这个是女性。她的身体正处于两百倍的标准大气压和一百九十四绝对温度的低温之下。有一个……脐带一样的装置——我猜你会这么说——来维系她的生命。她正处于刚成年的,呃,危险阶段——我们的木星人是仿造陆生哺乳动物的结构来制造的。她还没有意识,在她‘出生’前是不会有意识的。我们一共造出了二十个男性,五十个女性,都还在这儿等着呢。我们预计有一半能到达木星表面。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还能创造出更多。

“培育心电傀儡并不贵,贵的是运输。所以乔只能独自待在那儿,直到我们确定他们这一类生物能够在那儿生存下来。”

“我猜刚开始你是用较低等的生命形态来做实验的。”科尼利厄斯说。

“那当然。即使是用强迫性催化技术,从一个人造的风流孢子到造出乔这样的个体,也已经花了二十年时间。我们已经能用心电感应波来控制从昆虫到更高级的生物的一切。物种之间的控制也是可能的,你也知道,如果你的傀儡的神经系统是量身定做的,那么他是不会和操作他的心电感应师相冲突的。”

“乔是第一个出问题的样本?”

“是的。”

“做一个假设吧。”科尼利厄斯在一张工作台上坐下,粗壮的腿晃来晃去,一只手在头发稀疏的头上挠来挠去,“我原本以为是木星上的一些物理效应作祟。现在看起来问题出在乔自己身上。”

“我们也是这么怀疑的。”维肯说。他点了一根烟,吸得两颊都凹了进去,然后再把烟圈吐出来。他的眼神有些黯淡。“很难找出原因。生物工程师可是告诉我这些人造的傀儡生命比那些自然进化的生命要更完美。”

“大脑也是?”

“是的。为了让心电感应波对他们的控制成为可能,他们的大脑是直接根据人类的脑部结构设计的,但是也经过了许多改进——变得稳定多了。”

“但我们仍不能忽视心理方面的原因,”科尼利厄斯说,“先别管那些增效器什么的新奇小发明,从本质上讲,即使是在今天,心电感应仍是心理学的一个分支。咱们考虑一下创伤体验,我想……这些成年傀儡要到达木星,一路上很艰难吧?”

“是飞船载他们去的,”维肯说,“傀儡们自己并不需要做什么,他们就像未出生前一样被包裹在液体中。”

“但是,”科尼利厄斯说,“这儿的两百倍大气压和木星上我们无法想象的气压条件还是不一样的吧。难道是这种变化对他们造成了伤害?”

维肯敬佩地看了他一眼。“不太可能,”他回答道,“我告诉过你飞船被设计成了多孔状结构。外部气压通过一系列的隔膜被逐渐传输到一个,呃,类似子宫的构造里。飞船得好花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降落,我想你能理解。”

“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科尼利厄斯继续问,“飞船着陆,子宫构造打开,脐带连线断开,然后乔,就像我们说的,他就这样诞生了。但是他拥有成年的大脑,只有发育不全的婴儿大脑才会让人在突然醒来时不会感到震惊。”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维肯说,“当飞船离开这个卫星的时候,安格尔西就与乔处在同步状态。所以并不是乔出现在木星上感受一切。乔仅仅是一个载体而已,他所遭受到的心理冲击不会超过爱德华所遭受到的,因为在那儿的那个人就是爱德华。”

“原来如此。”科尼利厄斯说,“不过,你们不打算创造一个完整的傀儡种族吧,对吗?”

“噢,天啊,不,”维肯说,“当然不会。我们一得知乔能在那儿生存,就会招来更多的心电感应师,并让他们通过控制傀儡来做乔的助手。最后我们会派一些人造女性木星人过去,还有一些没有被控制的人造男性木星人,让之前那些傀儡来教育他们。正常情况下,他们会繁殖出新的一代——嗯,总之,我们的最终目的是培育出一小批文明开化的木星人。在那儿会有猎人、矿工、艺术家、农民、家庭主妇,还会有工作。他们会支持一些关键成员,而这些成员会担当圣职。这些圣职人员会被心电感应波控制着,就像乔这样。他们的存在纯粹就是为了制造工具、读取数据、做实验,我们想知道什么他们就告诉我们什么!”

科尼利厄斯点了点头。总的来说,这就是他所了解的木星项目。他明白自己的任务的重要性。

只是,感应管里出现正反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该怎么办?

他的双手仍伤痕累累。 噢,上帝啊, 他边想着边忍不住抱怨起来,这已经是第一百次了, 这真的会对我影响如此之大?当乔在那儿打斗时,我真的拿我的拳头捶着上面的金属吗?

他愤怒地望向这个房间里科尼利厄斯的工作台。他并不喜欢科尼利厄斯,这个抽雪茄的肥虫,只会不停地说呀说。他再也不想对这条蚯蚓那么礼貌了。

这个心电心理学家放下了螺丝刀,活动活动麻木的手指。“哇!”他微笑,“我要休息一下了。”

那台还没组装完的心电投射仪与他那宽大柔软的身体形成凄凉的对比,他就像癞蛤蟆一样蹲在工作台上。安格尔西厌恶任何人和他共用这个房间,就算每天只有几个小时。最近他总是要求别人把饭带到这儿来,放在那间带有卫生间的卧室门外。目前为止,他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出去过了。

为什么我非得出去?

“你就不能快点儿吗?”安格尔西吼道。

科尼利厄斯面红耳赤的。“如果我手头的是已经组装好的备用机器,而不是一堆零件的话……”他又开始唠叨了。科尼利厄斯耸了耸肩,拿出一根没抽完的雪茄,小心翼翼地重新点上火——他可不能把这些存货一下子抽完。

安格尔西在想,他是不是故意把嘴里的那些臭气喷出来的? 我不喜欢你,地球人科尼利厄斯先生。毫无疑问,我们相互厌恶。

“很明显,在别的心电感应师到来前,这里根本用不着新的心电投射仪。”安格尔西用阴沉的声音说,“测试设备也报告说现在的这个运转得很好。”

“不过,”科尼利厄斯说,“这个机器会不定期地发生振荡,进而烧毁感应管。我认为这个问题不是由于电子故障或者我们没有预料的物理效应造成的。”

“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当他们纯粹只讨论技术问题时,安格尔西觉得比较放松。

“好吧,你看。感应管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它就是心电投射仪的心脏。它放大你自然产生的心电波动,然后调整,接着把整束波都投射到乔身上去。它也会将乔产生的共鸣波动放大,再传送给你。别的设备都只是感应管的附属。”

“别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安格尔西怒喝道。

“我只不过在陈述最明显的事实,”科尼利厄斯说,“因为有时最明显的答案却最难注意到。也许出错的并不是感应管,而是你。”

“什么?”他满脸苍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我不是针对你,”科尼利厄斯急忙说,“但是你知道,潜意识可是只狡猾的野兽。假设——仅仅是一个假设——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并不想去木星——我能想象那里的环境有多么可怕;或者可能还有一些别的难以解释的心理因素;或者,很简单也很自然地,你的潜意识认为如果乔死了,你也会遭殃……”

“嗯……”说来也奇怪,安格尔西居然回复了平静。他用枯瘦的手揉了揉下巴。“你能说得再明确一点吗?”

“我只能粗略地讲讲,”科尼利厄斯说,“你的意识通过心电感应波将你的脉冲发送给乔。同时,你的潜意识,由于被整个事情吓坏了,会向血管、心脏、内脏、腺体发出与恐惧有关的脉冲。这些反应都会对乔起作用,并且会通过心电感应波将这些紧张情绪传递回来。感受到乔的体内的恐惧症状,你的潜意识会变得更紧张,因此使得症状更明显。明白了吗?和普通的神经衰弱类似,唯一的不同就是由于有感应管这个强大的增效器的参与,而感应管的振荡会不由自主地在你们其中的一人或者两人的体内增强。那个感应管烧坏了,你应该庆幸才是,不然连你的脑子也会烧坏的!”

好一会儿,安格尔西一言不发。然后他笑了起来,是那种野蛮的笑声。笑声冲击着科尼利厄斯的鼓膜。

“想法不错,”这个心电感应师说,“但是恐怕这与事实相左。你要知道,我喜欢那个地方。我也喜欢当乔。”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用一种枯燥的、没有人情味的声调说:“不要根据我的记录来评判那里的环境。去评估诸如风速、温度、矿物属性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实在是蠢到家了。我无法向你们描述的是:在一个能看见红外线的木星人眼中,那个世界是怎样的面貌。”

“应该很不一样。”科尼利厄斯尴尬地沉默了一分钟后说道。

“是,又不是。很难表达清楚。有些事情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因为人类没有相同的概念。但是……噢,我说不清。就算是莎士比亚这样的大文豪也没法描述。我只记得在木星上一切都很冷,好像有毒,又都阴沉沉的,但是对乔来说,却很适合他。”

安格尔西的语调突然变得有些陌生,就好像在自言自语。“想象在一片发光的紫罗兰色的天空下醒来,大片大片发光的云朵从空中飘过,向地面投射巨大的阴影,泼洒瓢泼大雨;想象在一座仿佛抛光过的金属山的斜坡上行走,纯净明艳的火焰在你头顶爆炸,雷声在地上狂笑;想象一场冰冷的风暴、开着暗铜色花朵的矮树、瀑布——甲烷瀑布,随你怎么想象——从悬崖上一泻而下,强风将瀑布的水幕吹动,泛起道道彩虹!想象一整片森林,黑暗的、呼吸着的森林,偶尔你会瞥见一团红白相间的磷火闪动,那是正在巡游中的害羞动物的生物辐射,还有……还有……”

安格尔西陷入了沉默。他低头盯着自己握紧的拳头,然后紧紧地闭上眼睛,任眼泪流出来。“想象你可以变得强大!”

突然他抓起头盔,胡乱往头上一套,然后快速转动控制旋钮。现在那里是夜晚,乔一直在睡觉,但是他将要苏醒了——他会在四颗巨大的卫星下咆哮,直到整个森林都臣服敬畏。

科尼利厄斯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在夕阳长长的黄铜色的光辉中,在灰蒙蒙的、正酝酿着一场风暴的云堤下,他感到一天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于是大步地爬上山坡。

在他肩膀两边各挂着一只编织篮。一个篮子里放着从荆棘树上摘下的味道刺鼻的黑色果子,另一个里则放着可以搓成粗绳索的匍匐植物。肩膀上的斧子将苍白的阳光反射出去,令人炫目。

体力劳动还不算太艰苦,但是疲倦感充斥着他的头脑。他还有一堆诸如做饭、打扫这样的家务活儿得做,但他并不喜欢。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快点儿送些帮手过来呢?

他的眼睛愤愤不平地盯着天空。木卫五此时难觅踪影。在那之下,在空气海洋的底部,除了太阳以及那四颗伽利略发现的卫星,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都没法确定木卫五现在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个方位…… 等一会儿,太阳将从这里落下,但是如果我去高处的观测点,我就会看见仍沐浴在阳光中的那四分之一个木星,或者我根本做不到?噢,该死,要绕这颗行星一圈的话,反正只需要地球上的半天时间——

乔摇了摇头。经历过这么多事,有时候还是很难把思维扭转过来。 我,本质上的我,就在天堂上,在这冰冷的行星之间漂浮着。睁开你的眼睛,如果你愿意,你就能看到在那生气勃勃的山腰与死气沉沉的控制室重叠在一起。

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相反,他凝视着斜坡上被青苔覆盖的植被,以及被风刮来的灰色鹅卵石。这些石头看起来和地球上的很不一样,脚下的土壤也不是陆地腐殖质的。

有好一会儿,安格尔西一直在推测这些硅酸盐、铝酸盐和其他的石质化合物都是从何而来的。从理论上来说,所有这些物质都不是木星地核中所必需的,那里气压大得足以让原子弯曲然后瓦解。在地核的上层应该覆盖着几千英尺深的同素异形冰,再往上就是金属氢层了。这个地方本不应该有复杂的矿物质,但它们确实存在。

嗯,有可能木星的形成确实是和理论上一样,但是后来又由于其重力作用吸入了足够的宇宙尘埃、陨石、气体和蒸气,然后形成了厚达好几英里的地壳;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理论根本就是错的。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又能知道什么,这些地球上的白色蠕虫们?

安格尔西把他的——乔的——手指伸进嘴里,吹起了口哨。一声咆哮,接着两只漆黑的生物朝他跳跃过来。他笑着摸了摸它们的头。对这些黑色毛毛虫怪物幼崽的训练进展速度比他想象的要快多了。它们将成为他的守护者、牧民、仆人。乔已经在山顶上给自己建造了一个家。他把一亩地上的树木都砍伐干净,并且在上面搭起了一个仓库。在这片土地上,现在已经建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屋子、几个储藏室、一口甲烷井,并且他已开始建造一间大型、舒适的木屋。

但对一个人来说,这些活儿太多了。即使有那些半智能毛毛虫的帮助以及冷藏的肉,他的大部分时间仍在捕猎。这样的游戏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大概明年,还有一个木星年——十二个地球年——他就得开始农业种植了,安格尔西盘算着。还有一间木屋需要建造、装修。他想要造一个水车,不,一个甲烷车。把能想到的那些机器都制造出来!他想用合成冰来做实验,还有——

还有,除了需要帮手之外,作为这整个行星上唯一能够思考的生物,为什么他要孤独终老?他是男性,当然也有男性的本能——长久来看,如果还这么隐居下去的话他的身体也会感到痛苦,而现在整个项目都依赖于乔的健康状况。

这不合理!

但我并不是一个人。卫星上还有五十个男人和我在一起呢。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只是这些天来,我很少有这样的想法。我更愿变成乔。

不过……我,这个瘸子,能感受到那个奇妙的、名字叫做乔的生物所有的疲惫、愤怒、疼痛、沮丧。这是别人不会明白的。当氨风暴划破他的皮肤之时,流血的人是我。

乔躺在地上,叹了口气。黑色怪兽冲过来舔他的脸时,他看见它嘴里的獠牙一闪。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他累得不想做饭。一旦他把这些狗狗们完全驯化——

但是培养另一个木星人所能得到的回报应该要多得多。

在他那疲惫不堪的脑海中,几乎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就在山下的那个峡谷里,飞船降落的时候火光四射、雷声轰鸣。那颗钢蛋会裂开,而摇摇欲坠的钢臂会将飞船里的那些木星人都抬出来,然后放到地上。

她会在深吸进第一口气的同时惊讶地醒来,茫然地环顾四周。乔会走近她身旁,将她带回家。他会喂她吃饭,照顾她,教她学走路——这不会花很多时间,成年人的身体很快就能学会这些事情。

在几周的时间内,她甚至能学会说话,成为一个有灵魂的个体。

爱德华·安格尔西,你能想象到吗?在你能再次自由行走后,会有个长着四条腿的灰色怪物成为你的妻子!

先不提这个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他的其他同类到这儿来,无论是男是女。根据地面工作站那些烦琐的计划,再等上两个地球年,他们才会给他送来另一个像他一样的仿制品,一个肉身虽属于木星,却拥有可鄙人类思想的仿制品。真让人难以忍受!

如果他不是那么累的话——

乔站了起来。当自我意识涌入脑海时,睡意完全消失了,况且他一点儿也不累。但是安格尔西累了,他好几个月都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这期间他只能打打盹儿。而最近,他的休息时间受到了科尼利厄斯的严重干扰——只有人类的身体在放松、无戒备的情况下才能把催眠信号通过心电感应波传送给乔。

体内的紧张感通过心电感应波传向天际。安格尔西猛然惊醒。

他咒骂着,坐了起来。他还戴着头盔,注意力涣散,木星的形象在脑海里也变得没那么生动了,仿佛越来越透明。他的实验室就像个钢铁囚笼,让他愈发无法集中精神。他正在失去和乔的联系。依仗着丰富的经验,他很快又调整到与乔的大脑神经一致的波段。用自我催眠的方式,他试着让乔去睡觉。

不过,和很多失眠症患者的反应一样,他还是无法入睡。乔觉得很饿,他起身穿过院子走向自己的小木屋。

感应管像发疯了一般突然爆炸了。

飞船离开的前一夜,维肯和科尼利厄斯都难以入睡。

那其实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夜晚。在十二个小时内,这颗小小的卫星会围绕着木星旋转一圈,从无边的黑暗跃出,又归于黑暗。当地球上的格林威治正处在子夜时分之时,这颗行星上的峭壁或许已涂上了零星苍白的日光。但在这个时间,大部分人员都还在睡梦中。

维肯忧心忡忡。“我不喜欢这样,”他说,“计划改变得太快了。这赌注下得也太大了。”

“赌注只不过是——几个来着?——三个男性和十几个女性傀儡而已。”科尼利厄斯回答道。

“还有十五架飞船。我们也只有这么多飞船了。如果安格尔西的想法行不通,找人建飞船就得花好几个月、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然后才能恢复航测。”

“但是如果他的想法行得通,”科尼利厄斯说,“你就再也不需要飞船了,除非你想再多送些傀儡去那儿。光是在大气层上空巡航并评测来自木星表面的数据就会让你忙得不可开交了。”

“那是当然。但是我们从没预计会这么早进行这项计划。我们得多找一些心电感应师来,去操控那些增加的傀儡们——”

“但是那儿并不需要他们。”科尼利厄斯说。他点着一根雪茄,然后停顿了好一会儿,同时在脑子里搜寻恰当的词汇。“至少暂时不需要。乔已经进展到了一个关键点,在恰当的帮助下,他能将历史推进了好几千年——在不远的将来,他甚至还有可能创造出无线电装置,这样就使得远程心电操控变得不那么必要了。但是如果没有得到援助,他只能原地踏步。而让接受过高级训练的人类心电感应师去操作傀儡干体力活儿,又不怎么明智。这就是目前我们需要其他人造木星人的原因。当然,一旦木星定居点的状况稳定下来,你就可以多派些傀儡过去了。”

“但问题是,”维肯还是不依不饶,“安格尔西自己可以一次性把所有的人造木星人都教好吗?头几天里,他们会像婴儿一样无助。得过好几周他们才会开始思考然后自己活动。乔能同时照顾他们吗?”

“他储存了好几个月的食物和燃料,”科尼利厄斯说,“至于说乔的能力如何——嗯,我们得参考安格尔西的意见,他最有发言权。”

“一旦那些木星人拥有了独立的个性,”维肯担心地说,“他们会一直追随乔吗?别忘了,这些木星人可不是彼此的复制品。不确定性原则保证了每个人都拥有一套独特的基因。如果所有木星人中只有一个人拥有人类的思想——”

“只有一个?”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维肯疑惑地张着嘴。

“噢,我敢肯定安格尔西一定能继续控制他们。”科尼利厄斯说,“他的个性强大得惊人。”

维肯看来有些吃惊。“你真的这么觉得?”

心电心理学家点了点头。“是的。在过去的几周里我比谁都了解他。并且专业经验也让我自然而然地注意一个人的心理而不是他的形体或习惯。你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易怒的瘸子,而我看到的是一个通过发挥自己强大的力量来克服身体缺陷的理智的人。他身上那种不近人情的专注几乎吓到我了。给他那坚强的意志配上一副健全的躯体,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的。”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维肯停了一会儿,然后低声继续道,“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都已经决定了,火箭明天就出发。希望一切顺利。”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狭小的房间里通风设备转动的声音仿佛突然吵闹起来,墙上的那张色情海报似乎也显得艳俗不堪。然后他缓慢地说:“一直以来你都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你预计什么时候能完成你自己的心电投影仪,然后开始测试?”

科尼利厄斯朝四周看看。房门正朝着空荡荡的走廊敞开着,但在笑着回答维肯的问题前,他还是伸出手把门关上了。“前几天就已经准备好了。但是请别告诉任何人。”

“怎么样?”维肯问道。由于处于低重力状态,他稍微一动就从椅子上飘了出去,飘到了两人中间的那张桌子上。他挪回到座位上,等待着科尼利厄斯的回答。

“一直以来,我都在进行毫无意义的调校工作,”科尼利厄斯说,“但我始终期待着一个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一个我能够确定安格尔西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乔身上的时刻。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就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

“你看,我现在已经十分肯定设备之所以出问题,是由于心理原因而不是设备本身。我这样想是有原因的。在安格尔西的内心深处,他并不想经历木星上的那一切。这样的心理冲突也有可能会导致心电感应增幅器产生震荡。”

“嗯。”维肯揉了揉下巴,“有可能。最近爱德华变得和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他刚来这儿的时候,脾气挺火爆的,不过起码还会偶尔玩玩扑克牌。现在他老是躲在自己的窝里,几乎很难见到他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但是……是的,木星肯定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

“嗯。”科尼利厄斯点了点头。他没有详细说明——比如,他没有提到安格尔西描述自己成为木星人时的感受。

“当然,”维肯若有所思地说,“以前那些人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刚开始爱德华也没有,那时他还在控制比较低等的傀儡。自从乔到了木星后,他才表现得这么不同。”

“是的,是的,”科尼利厄斯急忙应和道,“我也深有感触。我们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点别的吧——”

“不,等一下。”维肯朝他身后望去,急忙低声说,“这是头一次,我对这件事情有些眉目了。实际上之前我从未停止过对此事的分析,只是把原因都归结到了糟糕的环境上。乔确实有些特别,但应该和他的身体状况或者环境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即使比较低等的木星生命体也没有遇到过这种麻烦事儿。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乔是史上第一个拥有潜在人类智慧的傀儡?”

“我们的推测还没有什么根据,”科尼利厄斯说,“也许明天我能告诉你答案,但现在,我一无所知。”

维肯挺直腰坐了起来。他苍白的眼睛盯着对面的那个人,一眨不眨。“等一下。”他说。

“嗯?”科尼利厄斯站起身子,“那就麻烦快点儿说。已经过了我平常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其实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维肯说,“对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并不是一个有撒谎天赋的人。还有,你非常支持安格尔西的计划,就是派其他人造木星人去往木星的计划。一个新人不应该像你这样反应如此强烈。”

“我告诉过你了,我想要安格尔西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地方——”

“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维肯厉声说道。

科尼利厄斯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叹了口气,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好吧,”他说,“我本该相信你的判断力的。我只是不太确定像你这样老资格的研究员们会作何反应。所以我并不想夸夸其谈我自己的推测,因为那也有可能是错误的。是的,我会告诉他们我能够确定的事实,但是我不想仅仅用一个理论去攻击一个人的信仰。”

维肯愤怒地盯着他。“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科尼利厄斯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烟头一闪一闪,好似一颗红色的小型魔星。“这颗木卫五不仅仅是一个研究站,”他轻轻地说,“而是一种生活方式,难道不是吗?如果这份工作对一个人不重要的话,他肯定是不会来这儿的。那些一直待在这里的人,他们肯定在这项工作里找到了什么,找到了整个地球的财富都换不来的东西。不是吗?”

“是的。”维肯回答。声音低沉得就好像是在说悄悄话。“我还以为你不会理解得如此深刻呢。然后呢?”

“嗯,在我能证明之前我不想告诉你,但是你们这一切可能都是白费功夫。你们可能一直都在浪费时间和金钱,可能很快就得卷铺盖回老家了。”

维肯的长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就好像冻住了一样。但是他还很冷静地问:“为什么?”

“想想乔吧,”科尼利厄斯说,“他的大脑容量和普通成年人是一样的。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大脑就一直在记录所有官能数据——这些记录存在于他脑中,存在于每个细胞里,而不仅仅只存在于安格尔西的脑中。还有,你知道,思维也是一种官能数据。而且思维并不能被清晰地分割为一道道小小的铁轨,它们共同形成一个不间断的区间。每次安格尔西与乔合二为一的时候,每次他进行思考的时候,他的思维不仅会经过自己的突触,也会经过乔的突触——并且思维会承载自己体内的联系,也会把相关的记忆记录下来。比如,如果乔在建造一间小木屋,这些原木的形状可能会让安格尔西联想起某种几何数据,这反过来又会使他联想到毕达哥拉斯定理——”

“我明白你的想法,”维肯谨慎地说,“假以时日,乔的大脑就会把爱德华脑中的一切都存储起来的。”

“对。现在,一个带有经验记忆的、运作正常的神经系统——这里指的是一个非人脑的神经系统——这难道不就是对人格的一个很好的定义吗?”

“你说得对,老天啊!”维肯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乔正在——取代爱德华?”

“以某种方式。某种微妙的、自动的、无意识的方式。”科尼利厄斯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扎进这个话题里,“傀儡这种生命形态堪称完美。你们的生物学家从人类所有天生的缺陷中吸取了教训,把所有的经验都用在对他们的设计上了。刚开始,乔仅仅是个受到远程控制的生物机器。然后,噢,慢慢地,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强壮,越来越健康……思维也更丰富……你发现没有?乔正在发展成为主导的那一方。比如把其他人造木星人送到木星上的主意——安格尔西只是觉得他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要求我们这么做。其实,他的‘理由’仅仅是将乔的本能欲望合理化了而已。

“安格尔西的潜意识肯定以一种模糊的方式理解了整个情况。他的潜意识肯定也感觉到他的自我逐渐被乔的本能和愿望的压力所控制。安格尔西的潜意识试着去捍卫自己的身份,但被已经存在于乔体内的潜意识的强大力量压制住了。

“简单地说,”他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乔的潜意识应该为感应管的振荡负责。”

维肯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一个垂暮老人。“是的,我明白了,”他回答,“那里陌生的环境……不同的脑部结构……我的天呐!爱德华会被乔吞噬的!控制傀儡的人正在变成傀儡!”他看起来一副病重的样子。

“这只是我的猜测。”科尼利厄斯说。他突然觉得非常疲惫。向他所尊敬的维肯说这些话,是件让人不愉快的事。“你意识到这个困境了吧?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所有的心电感应师都会慢慢地变成木星人——一个拥有两副身体的怪物,而对他们来说,人类的身体变成了不那么重要的附属。这就意味着再没有心电感应师愿意控制傀儡了——这会让你们的项目没法进行下去的。”

他站了起来。“很抱歉,阿恩,是你让我如实说出我的想法的,现在你可能会担心得连觉都睡不着了吧。也许我的想法是错的,那么你的担心就是多余的了。”

“没关系,”维肯嘟嘟囔囔地说,“也许你说得没错。”

“我不知道。”科尼利厄斯轻轻地走到门口,“明天我会试着找出答案的。晚安。”

火箭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从基地上跃离,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现在这些火箭在冲压式附属喷气发动机的控制下,用金属机翼滑翔着,冲进了暴虐的木星上空。

科尼利厄斯打开控制室的门,看了一眼驾驶指示板。有声音将消息了传给所有的空间站: 一艘飞船已坠毁,两艘飞船已坠毁。 但是安格尔西在戴上头盔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有个体贴的技术员在科尼利厄斯的心电投影仪的面板上安装了十五盏红灯和十五盏蓝灯——好让他得到消息。从表面上来看,当然,这些指示灯是为安格尔西而设置的,虽然这个心电感应师坚称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四盏红灯灭掉了,这意味有四艘飞船永远不能安全着陆了。旋风、闪电、漂浮着的陨石、肌肉坚硬如铁的怪鸟——那儿有一百种可能性会让这四艘飞船毁坏,让残片散落在满是毒物的森林里。

四艘飞船,妈的!想想吧,船上那四条生命拥有可与人类匹敌的优秀大脑,他们长年累月地处于昏迷状态,不见天日,从未苏醒过来,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却匆匆忙忙地撞向一座冰山。对生命的浪费和麻木不仁让科尼利厄斯感到恶心。如果木星上生存着任何智慧生命,那毫无疑问这个项目就得继续下去。他心想,那么就进行得快一点儿吧,这样这些木星人的下一代就会因为爱而出生,而不是沦为机器!

他将身后的门关上,期待着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刻的到来。安格尔西坐在轮椅里,头上戴着一顶铜质头盔,脸朝着对面的墙壁。他一动也不动,对身边的一切毫无察觉。很好!如果安格尔西知道有人靠那么近看着他,他应该会觉得很尴尬,甚至会有灾难性的后果。但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眼睛被罩着,耳朵也因全神贯注而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尽管如此,心电心理学家依旧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他笨重的身体,穿过房间,走向另一台心电投射仪。他并不喜欢自己扮演的偷窥者的角色,也未想到自己会做出这种事。但是这些都没有让他感到特别内疚。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么安格尔西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变成木星人,暗中监视他也许也是拯救他的一种方式。

科尼利厄斯轻轻地打开仪器预热。安格尔西使用的那套设备上的波镜向他展示着此人精确的脑波节律,他的基本生物钟。首先你要调校设备,然后通过直觉感知这种微妙的元素。当你的设置已经完全和他同步时,你就可以悄悄地装上探测器,然后找出问题所在。你可以了解安格尔西饱受折磨的潜意识,然后看看木星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如此吸引着他,又让他如此恐惧。

五艘飞船已坠毁。

但是这些飞船也许已经快着陆了。也许一共就只有五艘飞船坠毁。也许其他十艘飞船都能顺利着陆。它们会给乔带去十位伙伴吗?

科尼利厄斯叹了口气。他看着这个瘸子——安格尔西坐在这儿,对这个让他残废了的人类世界一无所知——心里感到惋惜和愤怒。这不公平,所有的事情都不公平。

即使对乔来说,也不公平。乔并不是什么吞噬灵魂的恶魔。他到现在也还没有意识到,他就是乔,而安格尔西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纯粹的附属品。他并没有要求来到这个世界,而把他的人类伙伴带走很可能会毁灭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人类做出超越底线的事情时,每个人都会受到惩罚。

科尼利厄斯无声地咒骂着自己。这只是工作。他坐下来,戴上头盔。载波悄无声息地、微弱地跳动着,他的脑子里的神经元也跟着颤抖。这种感觉无法形容。

一点点地,他寻找安格尔西的脑波节律,自己的脑波节律频率较低,有必要使信号通过外差进程。还没接受到,嗯,当然他首先得先找到精确的波形——音质对思维的作用和对音乐的作用一样基本。他缓慢地调整刻度盘,非常非常小心。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仿佛看见云朵在紫红色的天空中飘动,一阵风从广阔无垠的地上刮过——信号又跑了。他的手颤抖着往回调。

乔和安格尔西之间的心电感应波幅变宽了,将科尼利厄斯也卷了进去。他顺着乔的视线向外望去:此时乔正站在一座山上,盯着冰山上空的天空,搜寻着第一艘飞船抵达的迹象。同时,他仍然是简·科尼利厄斯,正查看测量表,探测着安格尔西的情绪起伏,记录着任何安格尔西内心深处恐惧的迹象。

恐惧的表情在他脸上变得越来越明显。

心电侦测并非是一种被动的监听方式。就如同无线电接收器同时也可以发射较弱的信号,神经系统内的心电能量也是可以自动发射的。当然,正常情况下,这种影响并不重要,但是当你在负反馈很高的情况下,通过一套差拍和放大的设备传送脉冲,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早期心电心理治疗遭到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根据普遍的矢量法则,当一个人通过增幅装置进入另一个人的大脑时,会与后者的神经循环产生叠加作用。结果是,这两个人同时感受到新的频率,会让他们的思维产生噩梦般的振动。一个接受过自控训练的分析师能够忽略这种影响,但是他的病人可做不到,从而做出剧烈的反应。

但最终,人类散发出来的各种基本波的“音质”都被测量出来了,所以心电治疗方法也得以继续。现代的心电投射仪能够分析输入信号,然后将这些信号中包含的特点传输给“窃听者”。发信大脑中有一些真正异质的信号,无法映射到接受神经元中——正如指数信号实际上是无法映射到正弦曲线上的——而这些信号就会被过滤掉。

这样,一个人的思维就能轻而易举地被另一个人当成自己的思维存储起来。如果病人正在接受心电波疗法,一个熟练的操作人员可以在病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接收到病人的心电信号。操作人员可以观测病人的思维或者将自己的思维植入病人的大脑。

任何一个心电心理学家都明白,科尼利厄斯的计划就基于此原理。他可以在安格尔西和乔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找到他们的心电频率。如果他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安格尔西的人格已经变得极度扭曲,他那怪异的思维将无法通过心电投射仪的滤波器。科尼利厄斯要么只能收到断断续续的信号,要么根本接收不到;如果他的理论是错误的,安格尔西依旧保持着自我,那么他将接收到一个普通人的全部意识,并且还可以探测到问题产生的其他原因。

他的脑子里一阵轰鸣!

我这是怎么了?

一瞬间他的思维受到了干扰,他痛苦地倒下,脑中一片混乱。他在木星的风中大口地喘着粗气,连他那些凶猛的狗儿都感觉到了他体内的陌生气息,连连发出哀鸣。

然后,他完全被认知、记忆和怒火占据了,根本没有恐惧的余地。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叫喊,山谷间回荡着他的声音:

“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他感到科尼利厄斯的意识开始不清醒了。来自他的精神打击已经快让这个人崩溃了。他大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更像是发泄压力的咆哮。

在他头顶,在天空中两朵乌云之间,闪烁着第一艘即将着陆的火箭的火光。

科尼利厄斯朝指示灯看去,它已经损毁了。他张着嘴困难地呼吸,伸手去够表盘,想把机器关掉然后逃跑。

“你,别跑得这么快。”乔狰狞地笑着,传送回心电脉冲。科尼利厄斯顿时浑身都僵住了。“我想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别动,让我看看!”带着强烈的好奇心,他又传送回一道让人无法抵御的强烈脉冲,科尼利厄斯前额里的记忆仿佛炸成了碎片。

“就是这样吗?你以为我会害怕来到这儿,害怕变成乔,你想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告诉你,我不怕!”

我早该想到 ——科尼利厄斯低语道。

“好了,断开链接吧。”乔继续大声吼道,“别再回到这个控制室来了,听见了吗?不管感应管坏没坏,我都不想再见到你。尽管我是个瘸子,我仍然能把你撕成碎片。现在滚出去,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过几分钟第一艘飞船就该着陆了。”

你到底是那个瘸子,还是已经变成乔和安格尔西的混合体?

“你说什么?”站在山上的这个高大的灰色生物抬起了那颗野蛮人般的头颅,仿佛突然宣告着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 那个虚弱、摇曳的声音在说。 你清楚心电投射仪是怎么运行的。你知道我可以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从安格尔西的脑子里获取信息。但是我根本没法从一个非人类的思想里探测到任何东西,它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滤波器是不会让这样的信号通过的。而你从一开始就感觉到我的存在,这只能说明你的意识已经与傀儡的大脑不分彼此了。

你不再是木卫五上的那个活死人了。你是乔——乔·安格尔西。

“好吧,我会下地狱的,”乔说,“你说得没错。”

他断开了与安格尔西的联系,又用暴烈的心电脉冲将科尼利厄斯从他脑子里赶了出去,然后跑到山上迎接飞船。

几分钟后,科尼利厄斯醒了。他的头骨就像要爆裂开一样。他摸索着够到了身前的主开关,猛地往下一拉,然后将头上的头盔拽下来掷到地上。但他过了一会儿后才有力气对安格尔西做同样的事——这个人没法自己来做。

他们坐在医务室外等着。在卫星中心附近,金属和塑料被刺眼的光线照亮,你能闻到防腐剂的味道。绵延几英里的岩石把木星恐怖的面孔遮盖了起来。

那个拥挤不堪的小房间里只有维肯和科尼利厄斯两个人。空间站的其他人都在机械地忙着工作,靠工作来消磨时光直到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门后面有三个生物技术员——他们也是这个空间站的医疗人员——正在抢救爱德华·安格尔西。

“有九艘飞船着陆了,”维肯无精打采地说,“两名男性,七名女性。这九个人都足够组成一支移民队了。”

“从基因学来看,要组成一支移民队的话,多一些人会比较好。”科尼利厄斯指出。尽管心里有些激动,但是他仍旧保持低沉的声音。

“我还是不明白。”维肯说。

“噢,现在再清楚不过了。也许我本该在此之前就猜到一切的。我们拥有所有的证据,只是我们没法清楚地解读它们。不,我们不得不像科学怪人那样组装出了一个怪物。”

“好吧,”维肯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已经在扮演科学怪人的角色了,不是吗?爱德华就要死了。”

“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死亡。”科尼利厄斯狠狠吸了一口雪茄,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镇定下来。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刻意的冷漠。

“看看这儿。想想这些数据吧。乔是一个拥有人类般大脑的生物,但他却没有心智。对安格尔西来说,他是一个完美纯净的心灵寄存体。我们已有的推断是正确的——尽管有些事后诸葛的意味——当一个空白的大脑被书写上了足够多的想法,人格就会随之形成。但是问题是,那是谁的人格?我想,正是由于普通人对未知的恐惧,我们才会假设任何存在于一个外星生物体内的人格都是可怕的。因此在安格尔西看来那是充满敌意的,肯定会将他吞没——”

门开了。两个男人都急忙站起身来。

主治医师摇了摇头。“没用的。典型的深度冲击性精神创伤,现在已经晚了。如果我们有更好的设备,也许……”

“不,”科尼利厄斯说,“你是没法救治一个决意要死的人的。”

“我知道。”医生把口罩取了下来。“我需要抽根烟。谁有?”当他从维肯手里接过烟的时候,手还微微颤抖着。

“但他如何能够自行决定呢?”这位物理学家的声音有些紧张。“你把他从那台机器里拖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科尼利厄斯说,“事实上,屋里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大块头已经是具行尸走肉了。我知道,当时我就在那儿。”他微微打了个寒战。那天夜里,打了一针镇静剂后他才摆脱了噩梦的困扰。后来他不得不把脑子里的记忆删除了。

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好一阵才从肺里吐了出来。“我猜这件事已经把这个项目搞砸了,”他说,“我们再也没法找到另一个心电感应师了。”

“肯定找不到了。”维肯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恼火,“我要亲自把那魔鬼机器砸个粉碎。”

“等一下!”科尼利厄斯惊呼道,“你不明白吗?这一切并没有结束。这才刚刚开始!”

“我得回去了。”医生说。他把烟踩熄然后走进门去。门关上时,里面一片死寂。

“你什么意思?”维肯充满敌意地问道。

“你真不明白?”科尼利厄斯大声说道,“乔拥有安格尔西所有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记忆、偏见和兴趣。噢,是的,他们的身体和所处的环境不同,这些确实会让他产生一些变化,但是即使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也会多少有些变化。如果你患上一种顽疾,然后有一天突然痊愈了,难道你不会变得有些兴奋和粗鲁?大家都想身体健康,难道不是吗?你明白了吗?”

维肯坐了下来。有好一会儿,他一直保持沉默。

然后他非常缓慢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乔其实就是爱德华?”

“或者说爱德华就是乔,随便你怎么说都行。我想,现在他叫自己乔,只是作为一种自由的象征而已,但他其实还是爱德华。所谓自我,不就是存在上的连续性吗?

“他自己并不了解,他只知道——他跟我说过,我应该相信他——在木星上他很强壮,也很快乐。为什么感应管会发生振荡?一种歇斯底里综合征?安格尔西的潜意识并不害怕待在木星上——他害怕回来!

“然后,今天,我窃听到了他的思想。一直到现在,他都将全部身心都投在了乔身上。也就是说,他更在乎乔那副精力充沛的身体,而不是安格尔西的残缺身躯。这就意味着一种不同的心电脉冲模式——不会过于怪异而无法通过滤波器,但却怪异到足够形成心电防御机制。所以他才能察觉到我的出现。然后他看到了真相,正如我所看到的一样。

“你知道当乔将我从他的意识中赶出来之前,我最后的感觉是什么吗?不是愤怒。他虽然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但是他所感觉到的却全是喜悦之情。

“我知道安格尔西的个性有多强!无论如何,像乔那样的一个过度生长的儿童般的大脑是没法驾驭他的意识的。在屋里,那些医生们——我呸!他们正在试图挽救一具由于没有用处而被丢弃的身体!”

科尼利厄斯停了下来。他的喉咙因为说得太多而感到有些刺痛。他走来走去,只是吐着烟圈,却不往肺里吸气。

过了几分钟,维肯小心翼翼地说:“好吧。你应该知道——正如你所说的,当时你也在那儿。但是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呢?我们如何和爱德华取得联系?他还会想和我们联系吗?”

“噢,是的,当然,”科尼利厄斯说,“我们得记得,他还是他。既然他已经摆脱了残疾,他也应该更容易亲近才对。等他对那些新朋友的新奇劲儿过去,他就会想和那些能与他平等交流的人说话了。”

“那么操控另一个傀儡的人,究竟会是谁呢?”维肯充满讥讽地问,“反正我对自己现在这副皮囊挺满意的!”

“难道安格尔西是地球上唯一绝望的残疾人?”科尼利厄斯悄声地问。

维肯盯着他看。

“还有那些年老心不老的人,”心电心理学家继续说,既是对维肯说,也是在对自己说,“有一天,我的朋友,当我们都渐渐老去时,我们可能会这么想——让我们待在木星人的身体里再多活几年吧。”他对着雪茄点点头。“过上艰苦、强健、暴风骤雨般的生活,虽然有可能充满危险、喧闹和暴力,但那将是多么非凡的感受!也许自伊丽莎白一世的时代以来,人类就再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生活。噢,对,那样的话想再找到木星人可就有点儿困难了。”

医生再次走了出来,科尼利厄斯转头望去。

“怎么样?”维肯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医生坐了下来。“结束了。”他说。

他们尴尬地等了一会儿。

“很奇怪……”医生说。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找烟,但里面空空如也。维肯一言不发,递给他一根烟。“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病例。那些轻易地放弃生命的人,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微笑着死去,一直微笑着。”

游丹妮 译 QaBS2f3VTPxiBEt0GRlVdiw3jKAq8U/qUS/YxwjgTomEddqCwwkAS8GvN3ex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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