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
詹姆斯·布利什
詹姆斯·布利什因其将深刻的思考引入了科幻小说的主题之中而备受敬重。作为著名科幻小说团体“未来派”的成员之一,他自1940年开始发表作品。不久,他发表了短篇小说《沉沦的宇宙》(这个故事连同其他几个短篇最终结合为了他的那部《树苗星球》),这是一次关于基因工程主题的尝试和初步成果。在这个故事里,人类将经过改造而适应了外星环境的人类亚种投放到了另一颗星球上进行繁殖,因此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心理学、社会学以及“人类”在生物学意义上的真正定义等问题。“飞城”系列包括四部独立的小说——《他们应得星星》《星上的生活》《地球人,回家》和《时间的胜利》——其中都描写到在未来,人们跨越银河系,以城市为单位进行迁徙,希望能找到更适宜的生存环境,但最后总会发现他们无法避免历史上种种问题的重演。布利什最著名的小说毫无疑问当属雨果奖获奖作品《事关良心》,这是一次“末世论”主题的伟大尝试,其中描写到一位传教士来到了另一颗星球上,发现那里的物种是不存在“原罪”的,这对他以地球为纲的宗教信条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布利什大部分主题沉重——譬如关于神性、美学、狭义相对论和良心的本质——的小说都收录在《银河星团》《离家咫尺》和《无论何时》中。他的其他创作还包括历史小说《悲惨博士》以及以黑暗风格写就的《黑暗复活节》及其续篇《审判日》,在这两部作品中布利什对《圣经》里提到的善与恶做了深入的探讨。他以威廉·阿瑟灵为笔名发表的研究与批评也对科幻小说的发展起了极大的作用,这些文章被收录于《当前的问题》《再论当前的问题》和《与上帝打趣》中。
即刻,他想起了自己的死亡。他想起了这件事,却又好像隔着两步之遥,仿佛只是想起了一段记忆而不是真实的经历;就像死去时他本人并不在场似的。
但这段记忆完全是从他自身的视角出发的,而不是来自灵魂之类的游离而空洞的观察者视角。他非常清醒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嘶叫挣扎的呼吸。随后视线迅速模糊,隐隐约约,医生的头向他低了下来,愈来愈近,接着低过他的视线范围,侧向一边,听测他肺部的活动。
房间越变越暗。这时候,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就是最后的弥留之刻了。他徒劳地想要唤出波琳的名字,但他在记忆里除了粗重的呼吸声以外,什么也没听到。重重缭绕的浓雾瞬间淹没了一切。
仅仅片刻,这段记忆就结束了。房间再次亮了起来,他惊奇地发现天花板变成了浅绿色。医生抬起头,俯视着他。
毫无疑问,这是另一位医生。他比之前那位要年轻得多,长着一张禁欲的脸和一双毫无生气的淡漠眼睛。在他最后那段清醒的记忆里,他曾经怀着一股感激的心情,感激最后他的主治医师不是那位对他和纳粹集团有过瓜葛而怀恨在心的医生。现在的这位主治医师呢,相反地,脸上挂着一种会被某个瑞士专家戏称为“目睹英雄迟暮”的表情:这是一种忧虑与宽慰混杂在一起的表情——忧虑是因为他们即将失去这样一位伟人,宽慰则是因为以病人的高龄,就算真的治死了,也怪不到医生头上。对于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来说,肺炎可是一场重病,有没有青霉素都一个样。
“你现在没事了,”新医生拿掉他头上一顶插满各种银色小棍的网状器械,说道,“休息一会儿,冷静下来。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肺部呼吸通畅,简直健康极了。“当然知道,”他有点恼火地答道,“你知道你自己的名字吗?”
医生嘴一歪,露出一个微笑。“看来你已经恢复了,”他说,“我叫巴昆·克里斯,是个塑魂师。你呢?”
“理查·施特劳斯 。”
“很好。”克里斯医生说着转身走了。但是施特劳斯,似乎已经被什么新奇的发现转移了注意力。“施特劳斯”在德语里既是名字,也是单词。它有很多意思——鸵鸟、花束,冯·沃尔楚根在《火荒》 的剧本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以便准确运用它所有的双关义。它也是他或克里斯医生在那段两步之遥的死亡之后说出的第一个德语单词。所用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意大利语,听起来很像是英语,但又和施特劳斯所熟知的英语不同。不管怎样,现在他可以毫无障碍地运用这种语言进行对话,甚至思考。
好吧, 他想, 至少现在我能指挥《达那厄的爱情》 了。并不是每个作曲家都能在死后还指挥自己的歌剧啊。 但这一切依然诡异非常——其中最奇怪的要属他脑中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那就是:他确实死去了一小段时间。虽然现在医学发展迅速,但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边撑着手肘坐起来一边问道。这床也不是他去世时的那张了,躺上去甚至比那张还不舒服。还有房间,看起来不像病房,倒像发电机库房。难道只要躺在西曼—沙克特公司厂房的地板上,现代医术就能让他起死回生?
“稍等。”克里斯医生说。他将一些器械放归原位——至少施特劳斯草率地认定是原位——接着走了过来。“好了。施特劳斯博士,很多事情,当做理所当然的就是了,别去追根究底。如今这个世界,不是每件事都能用你的知识来理解的,请记住这一点。”
“很好,说下去。”
“按你们的历法,”克里斯医生说,“现在是公元2161年,或者也可以说成是你死后二百一十二年。你肯定知道,你原来那具皮囊现在大概只剩骨头了。这具身体呢,则是来自志愿者的捐赠。在你对着镜子看个仔细之前,请记住,这具躯体虽然和你之前那具有所不同,对你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健康状况良好,无碍观瞻,生理年龄五十岁左右。”
这是奇迹?不,在这个新时代里当然算不上奇迹,而是科技的成果。多么了不起的科技!这根本就是将尼采口中的“永恒轮回”和“永生不灭”合二为一啊。
“那么这是哪儿?”作曲家问道。
“美国曼哈顿区的约克港。你会发现在某些方面这个国家和你预料中的相差不大,但是在其他方面却可以说是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不过我也不知道哪些方面会让你觉得‘翻天覆地’,你应该很快能适应这些改变的。”
“我明白了,”施特劳斯说着坐了起来,“还有一个问题麻烦你。在这个年代,作曲家还能赚钱糊口吗?”
“当然可以,”克里斯医生笑了起来,“这正是我们想让你做的,也是我们复活你的目的之一。”
“原来如此,”施特劳斯干巴巴地说,“我的音乐仍然有市场。以前那些批评——”
“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克里斯医生说,“我知道人们还在继续演奏你的作品,但事实上我并不是很了解你现在的状态如何。我感兴趣的是——”
某个角落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另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比克里斯年长,体形也比他笨重,浑身散发着一股道貌岸然的气息。他和克里斯一样也穿着一件剪裁怪异的白大褂,用一种艺术家般狂热的目光盯着克里斯的病人。
“成功了,克里斯?”他说道,“恭喜。”
“他还没完全康复,”克里斯医生说,“等最后结果出来再说。施特劳斯博士,如果你感觉好点了,我和希尔兹医生想问你几个问题。我们想要确保你的记忆足够准确。”
“没问题,开始吧。”
“根据我们的记录,”克里斯说,“在维也纳 国家歌剧院 担任指挥的时候,你曾经认识一个名字缩写为R.K.L的男人,”他把“家”字的音拖长了两倍,就好像德语早就灭绝了,而他正在努力发出某种“正宗”的口音一样。“他叫什么,是干什么的?”
“应该是科特·李斯特 ——他的名字是理查,但他从来不用。他是剧院的助理经纪人。”
两位医生对视一眼,“你为什么重写了《没有影子的女人》 的序曲,并把乐谱献给了维也纳政府?”
“这样我就不需要缴他们提供给我的玛丽亚·特蕾莎女皇别墅的垃圾处理费了。”
“你在加尔米施—帕滕基兴的房子后院立了块墓碑。上面写了什么?”
施特劳斯皱起眉头,他情愿自己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如果人们只是想和自己开些幼稚的玩笑,那就不该把那些话刻在石头上,而且放在每次开奔驰出门的时候都不可避免要看到的地方。“上面写着,”他不耐烦地回答,“‘为关于贡特拉姆的记忆而悲痛,年轻的吟游诗人,被他亲生父亲的交响乐团所扼杀’ 。”
“《贡特拉姆》的首演是什么时候?”
“在——我想想——应该是1894年。”
“在哪里?”
“魏玛。”
“女主角是谁?”
“波琳·德·安娜。”
“她之后如何了?”
“我和她结婚了。她也……”施特劳斯紧张起来。
“没有,”克里斯医生说道,“抱歉,我们缺少复活那些平庸之辈的数据。”
作曲家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烦恼。他曾经爱着波琳,毫无疑问。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想想,能够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不用每次进家门的时候都被勒令脱鞋(以免刮花打了蜡的实木地板),也不用每天下午两点钟都听到她那雷打不动的“理查—— 开始作曲啦 ”,或许也是挺不错的。
“下一个问题吧。”他说。
克里斯和希尔兹医生在确认了他神志清醒、身体状况稳定之后,双双离开了。施特劳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走,但还是很乐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此事。施特劳斯得知自己那座享誉欧洲的庄园在很久之前就不幸被分割掉了,不过他也得到了足够的资金来安置自己的起居,开始新的生活。他还得到了他们不少有价值的指导意见。
光是让他适应音乐领域的变化,就花掉了比他预期的还要长的时间。他很快意识到,音乐这种艺术形式正在走向衰亡,就跟插花艺术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差不多。从他的时代起,音乐就呈现出了一种行将崩溃的趋势,而到了2161年,这种崩溃已经快要完成了。
他对待美国流行音乐的态度比上辈子还要漫不经心。但是显而易见地,他们流水线般的作曲方式——所有流行歌曲作曲家都公开使用一种长得有点像滑尺的,叫做节拍器的工具——现在也融入了严肃音乐的创作中。
例如说,如今的保守派都是十二音体系 作曲家。施特劳斯过去一直认为这个派系过分机械,但是现在简直变本加厉了。他们的创始人——伯格、勋伯格和韦伯恩——被剧院的观众看做是了不起的大师加以崇拜,也许就曲风玄妙的角度来说,十二音体系的任何作曲家都像这三“伯” 中的任何一个一样值得尊敬。
然而保守派中有一个分支,开创了一种更优越的十二音体系创作法。这些人通过组合从随机数表上选择的音符来创作“随机音乐”。他们奉为圭臬的基础文本,是一卷叫做《知觉美学》的册子,其内容则完全源自于信息理论,跟任何施特劳斯所知的创作技巧或约定俗成的风俗完全不沾边。这群人的理想就是创作出“包罗万象”的音乐——也就是说,绝对避免置入作曲家的个性,而完全通过自然的随机律进行表达。好吧,随机律也许确实是有所谓独特风格的,但在施特劳斯看来,这根本是一种“为了避免智障小朋友到处惹事而让他们拿锤子砸一台失了音准的钢琴”——这样的风格。
而到目前为止,人们创作的最多的是一种被误称为“科学音乐”的歌曲。这个词除了反映出这些作品的名字——类似太空飞行啦,时间旅行啦,或是以浪漫或绝望为主题的曲子——之外毫无意义。这些音乐本身跟科学性八竿子打不着,只是一堆陈辞滥调和拟声音乐的混合物。施特劳斯真害怕从中看到关于自己时代的描绘,那一定扭曲得不成样子。
科学音乐最流行的形式,通常是一种长达九分钟的“协奏曲”,尽管它其实和传统所说的协奏曲大相径庭。相反,它倒像是一支自由狂想曲,像是要追随拉赫玛尼诺夫 似的——但未免也落后太远。举个典型的例子,由一位名叫H.瓦勒瑞恩·克拉夫特的作曲家谱写的乐曲《外太空之歌》:乐曲在铜锣的铿锵敲打声中开场,随后所有的弦乐七嘴八舌地窜了出来,还流连忘返似的拖拉了很久,才轮到竖琴姗姗出场,和黑管以六四拍进行合奏。铜钹在最高音的地方齐声轰鸣, 尽可能强 ,然后整个管弦乐队急匆匆地涌入了平行大小调的乐章,开始呜呜咽咽地演奏某种勉强称得上是旋律的东西。所谓整个管弦乐队,其实是把法国号排除在外的——它用低沉的声音把高声部扯了下来,这里很显然该是个复调旋律了。第二主题一进来就是一段颤巍巍的小号独奏,管弦乐队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等待下一次的疾风暴雨。到了这儿,就连四岁的孩子也能猜得出来,该是钢琴加入旋律的时候了。
在弦乐组之后有大概三十个妇女加入进来,开始了一段没有歌词的合唱,旨在凸显外太空阴森的氛围——但是现在,施特劳斯已经学会马上起身走人了。在有了几次这样的经历之后,他也自然而然地习惯了在大厅里跟辛迪·诺尼斯碰面。他是由克里斯医生介绍给施特劳斯的,专门负责这位重生的作曲家作品和创作进度。辛迪渐渐习惯了他的客户时不时中途退场,也总会站在吉安·卡洛·梅诺蒂 的半身像下耐心地等待他。但是最近他越来越不耐烦起来,一看到施特劳斯退场脸色就变得青一阵白一阵的,好像理发店门口的三色转筒一样。
“你不该半途退场的,”他在克拉夫特这次演奏会之后爆发了,“这是克拉夫特的新曲发布会,你怎么就离场了?他可是星际现代音乐协会的主席。你总是这么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要怎么说服他们承认你是属于当代的作曲家?”
“那又怎么样?”施特劳斯说,“他们不认识我现在的样子。”
“大错特错。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正瞪大了眼睛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你是塑魂师处理过的第一个重要的作曲家,而星际现代音乐协会只要拒不接受你就能把你打回原形。”
“为什么?”
“哦,”辛迪说,“有很多原因。塑魂师和音乐协会的人就是一群势利鬼。他们都希望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艺术形式才是主宰,当然就不可避免地竞争起来。比起先让你进入市场,还是直接封杀你要方便得多。你最好还是回去听吧,我可以帮你找些理由——”
“我不回去,”施特劳斯简洁明了地说,“我还有事要做。”
“问题就在这儿,理查。没有协会的许可,我们哪里能弄出一部歌剧来?这可不像你写几首单曲,或者几首花不了——”
“我还有事要做。”施特劳斯说着就离开了。
他倒是言出必行:他废寝忘食地投入工作,比他上辈子最后三十年里的任何一项工作都要认真。但他几乎没有碰到笔和五线谱——这两样东西异乎寻常地难找——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漫长的职业生涯并未给他提供任何参考,告诉他现在应该作什么样的曲子。
他脑子里涌现出成千上万的灵感,但都是老生常谈了:某个音在乐曲高潮突如其来的变调;音域的延伸;协调的和弦,让高音更上一层楼;在两个声部之间迅疾如闪电的过渡;铜管的闪现,黑管的促音,富有戏剧张力的音色混合——诸如此类的技巧。
但现在这些技巧没有一种能让他满意。他曾经用这些技巧创作了数不胜数的作品,过了大半辈子——也许现在,是时候有所突破了。这些陈旧的技巧让他厌恶,说真的,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小提琴组演奏的和声中有一段高音有趣到值得在一首甚至几十首曲子里反反复复出现?
没有人,他心满意足地回想道,能用到比他还好的器材来进行这样全新的创作。哪怕是在关于上辈子的回忆里,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拥有如此出色的全套器材。这是连那些满怀恶意的批评家也无法否认的一点。现在,在某种意义上,他要创作的是自己的首部歌剧——十五部之后的首部!他完全有机会写出一部旷世杰作。
他也正有此意。
当然,现在还有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比如说,搜寻老式的五线谱纸和用来作曲的吸水笔和墨水。随着时代的发展,只有极少的现代作曲家是在“写”曲子。大多数人只是用磁带——把其他磁带上的曲调和音效拼接起来,一层叠一层地组成音乐片段,再通过旋转各种精心设计的按钮来进行最终的调整和变奏。另一方面,几乎所有的3V 作曲家都直接利用声轨作曲,潦草地写下几小节参差不齐起伏波动的乐句,再通过光电管音频电路的转换变出类似管弦乐合奏、泛音或者其他什么的音效。
那些始终坚持在纸上写下音符的保守派们还需要借助音乐打字机。施特劳斯也承认那是一架功能完善的机器,它有着风琴一样的键盘和孔隙,大小还不到标准字母打字机的两倍,生成的乐稿也非常干净。但他还是更喜欢自己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手稿而不愿放弃,尽管他好不容易买到的水笔因为反复涂画连笔头都变粗了。这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虽然辛迪已经帮他扫清了政治上的障碍,但是加入音协的过程还是让他相当气结。音协派来面试他的那个考官在提问的时候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就跟一个兽医检查自己第四千只患病的小牛一样兴趣缺缺。
“你发表过什么作品?”
“有,九部交响诗,大概三百首歌,还——”
“不是你活着的时候,”考官有点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是问塑魂师复活你之后。”
“塑魂师复——啊,我明白。有,一首弦乐四重奏曲,两组套曲,和——”
“好了。阿尔菲,记下来,‘曲子’。会什么乐器吗?”
“钢琴。”
“嗯。”面试官心不在焉地研究着自己的指甲,“哦,好了。你能看懂乐谱吗?是借助划线器,或者磁带片段?还是什么器械?”
“我读得懂。”
“过来。”面试官让施特劳斯坐在一张讲台前,被灯光照亮的台面正滚动展示着一张长长的透明纸条,纸条上记录着放大了的音轨图像。“把这段哼给我听,然后告诉我是什么乐器演奏的。”
“我不会看 音轨 ,”施特劳斯冷冷地说,“也不会写。我只用标准的音符,写在五线谱上。”
“阿尔菲,记下,‘只识谱’。”他把一张打印得灰蒙蒙的乐谱放在桌面的玻璃罩上,“哼一下这个。”“这个”其实是一支非常著名的曲子,叫做《船桅·酒杯·史努基信用商店》,是2159年一位假装会弹吉他的政治家在打击器械上创作的,用来在竞选中演唱。(施特劳斯心想,美国从某些角度来讲还真是老样子。)这曲子实在太过有名,任何一个人无论识不识谱,只要听到这名字就能哼出来。施特劳斯哼了一段,为了证明自己的真才实学,他还加了一句:“这是降B调的。”
考官走到一架喷着绿漆的立式钢琴边,随手按下一个油光水亮的黑键。乐器发出一声变调的惨叫——那个音符与其说是降B调,倒不如说是标准四百四十赫兹的A调——但面试官还是说道:“确实如此。阿尔菲,写‘还懂得降调’。好了,孩子,你现在是会员了。欢迎你的加入。现在没几个人还能读懂这些古老的音符标记了,很多人对此根本不屑一顾。”
“谢谢。”施特劳斯说。
“我的想法是,既然这些音符对于过去的大师们而言是那么不可或缺,对我们来说也应该如此。但是如今,在我看来,我们中间已经不会再出现大师了。当然,除了克拉夫特。他们在以前的时代真是非常了不起——比如施克尔特、斯坦纳、迪奥姆金和波尔……还有怀尔德和詹森 。真是了不起。”
“ 确实如此 。”施特劳斯礼貌地回答道。
作曲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他现在能够通过几首简单的曲子赚点小钱了。人们似乎对从塑魂师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作曲家有着特殊的兴趣,而且施特劳斯非常肯定,自己的作品本身也有吸引人的地方。
但是无论如何,写出一部歌剧来才是最重要的。他笔下的乐章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那是从他过去漫长的积累与经验中提取出来的东西,却如同他的新生一样活泼明丽。刚开始他觉得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剧本。的确有些剧本是可以用3V的方法来谱写曲子的——尽管他对此心存怀疑——他发现在自己在一堆看不懂的高新技术说明书里如堕五里雾中,根本看不出好坏来了。
最后,也是他整个作曲生涯中的第三次,他决定选择一份非母语的剧本。这也是他第一次运用这种语言来完成这部歌剧。
他选择的剧本是克里斯托弗·弗莱 的《被注目的维纳斯》,他逐渐意识到,让它作为自己歌剧的脚本再合适不过了。尽管这部剧看上去是一出情节复杂的滑稽喜剧,却采用了颇有深度的诗歌体,其中很多角色正适宜通过音乐形式表现出来;再加上剧中由于秋季万物凋敝而引起的汹涌暗流,正是冯·霍夫曼斯塔尔 最擅长运用的那种戏剧性的矛盾,这在《玫瑰骑士》《阿里阿德涅在纳索斯岛》和《阿拉贝拉》中都可见一斑。
虽然对不起霍夫曼斯塔尔,不过这一位辞世已久的剧作家也一样才华横溢,有着不可限量的潜力。比如说在第二幕结尾的一场大火,对于把配器法和对位法看得与空气和水一样重要的作曲家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惊喜啊!或者看看波佩图阿击中公爵手中苹果的那一瞬间。在那一刻,就可以把罗西尼 那段不朽的《威廉·退尔》插进去,作一个讽刺的脚注!还有公爵那绝妙的谢幕词,它是这样开始的:
我该为自己感到遗憾吗?以死亡之名
我会为自己感到遗憾。这枝枝叶叶,
青褐山丘,溪谷隐于薄雾,
湖水如镜……
一位伟大的悲喜剧演员本着法斯塔夫的精神发表了一段演讲:喜悦和泪水最终合二为一,穿插着瑞德别克几句没精打采的评论,他响亮的呼噜声(简直像是至少有五只长号在演奏着 此处渐弱 的调子)伴随着本剧直到落幕……
他们还指望什么呢?毕竟这是在经过一系列无法想像的意外之后,他才匆忙写出来的剧本。一开始他打算直接写一场喧嚣的闹剧,就像《沉默的女人》 一样,权当暖场——他想起这部剧是上辈子茨威格用本·琼森的作品改编给他的,于是开始查阅差不多与琼森同时代的英文剧本。但他立即就搁浅在某个名叫托马斯·奥特韦 的人以英雄双韵体写作的《威尼斯得免于难》这个糟糕的样本上。在索引目录中,弗莱的名字紧跟在奥特韦之后,施特劳斯出于好奇心打开了后者的作品,心想,为什么一个二十世纪的剧作家会采用这种十八世纪的写作形式呢?
在翻看了几页弗莱的作品后,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点小小的好奇上了。他再次抓住了幸运的尾巴,现在,新的作品要诞生了。
辛迪在演出的安排方面可以说是大显身手——施特劳斯还没写完呢,首演时间就定下来了。这不禁让施特劳斯愉快地想起了过去那些焦头烂额的日子——菲尔斯特纳 就等在他的工作台旁,每张《埃莱克特拉》 的谱子一写完就会被他抢走,带着还没干的新鲜墨水,抢在截稿之前送到活字印刷厂里。现在则更加麻烦了,他们得誊抄某一段稿子,录制某一段稿子,再印刷另一段稿子,以满足高科技的表演要求。有段时间辛迪看起来简直憔悴得面无血色。
但是和往常一样,要完成《被注目的维纳斯》,时间上不能着急。创作乐曲的首稿难于登天,它更像是一次彻底的新生。这跟他在巴昆·克里斯的实验室里不明不白地醒来不同,在那种情况下,反正他知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了。不过施特劳斯发现自己还没有丧失过去的能力,他还是能够毫不费力地将草稿变成乐谱,丝毫不被在他房间里忧心忡忡、咕咕哝哝的辛迪干扰,也不被城市里超音速飞行的隐形火箭的爆破声干扰。
当歌剧最终完成的时候,离彩排还有两天的空余,但施特劳斯却无事可做了。现代的表演科技完全与电子艺术联系在了一起,他自身的经验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他,管弦乐队的 总指挥 ,沦为了绝望的原始人。
但他并不介意,他相信笔下的乐章自会说明一切。到了此时,他也乐于暂时抛却几个月以来对于舞台的全情投入。他回到图书馆里,懒洋洋地翻阅一些古老的诗篇,看看能不能找到写几首曲子的灵感。他不是不关心现代诗歌,而是他看得太明白了:它们和他无法沟通,他早就知道了。他想,他也许能从自己那个年代的美国人身上看到一些2161年美国人的端倪,要是从这样的诗歌里都能找到写曲子的灵感,那也足够了。
他放松心情,毫无顾忌地沉浸其中。最终,他找到了一卷中意的磁带。朗诵者苍老沙哑的嗓子里带着浓重的爱达荷州鼻音,1910年——正值施特劳斯那遥远的青春岁月——的人们就是这么说话的。诗人的名字叫做庞德 ;磁带上的诗行是这样的:
……
所有伟人的灵魂
不时游遍我们的周身,
我们融入其中,而不仅是
那灵魂的投影。
由此我是但丁,在某处;又是
弗朗索瓦·维庸,民谣歌者与盗贼
或是成为某位圣人,我无法言明
唯恐遭逢渎神的恶名;
下个瞬间,火光寂灭。
我们之中,一只散发光芒的小球
那是透明,融化的金,那是真“我”,
有一些形态投射其中:
基督,约翰,佛罗伦萨人;
也有干净的空处,没有任何形态,
强加其上,
这一刻我们化为乌有,
而这些,灵魂之王,永生不灭。
他微微一笑。从柏拉图开始,人们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这种东西。这首诗简直是他人生的写照,关于他所经历过的这场轮回,看上去毫无破绽的轮回。为这首诗写一曲赞歌——向自己的重生致敬,向诗人的远见致敬——是最合适不过了。
一连串庄严得令人屏息的和弦回荡在他耳内,接着是高亢的吟唱,又慢慢归于宁静……这时引入一段动人的乐章,“但丁”和“维庸”这两个伟大的名字出现了,清亮的歌声仿佛是在对时间宣战……他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了一会儿之后,才将磁带放回了书架上。
这一切,他想,都是好兆头。
首演的夜晚来临了。听众们如潮水般拥入音乐厅里,3V摄像机用看不见的绳索架在空中。辛迪忙乱地掰着手指头计算他能捞到多少分红,不过他好像是根据“1+1=10” 来计算的。大厅里挤满了三教九流的观众,好像接下来要表演的是马戏而不是歌剧。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里还来了将近五十个塑魂师。他们的表情冷漠而高傲,身着一套过分夸张的正装,倒像是那套白大褂的翻版。他们买下了观众席靠前的那一片,那里有个巨大的3V屏幕,唐突地占据了他们面前的“舞台”(真正的歌手会在地下室的小舞台上表演),他们坐在那儿只能看见一部分投影。不过施特劳斯觉得这种事还是让他们自己操心去,就当做没看到了。
当塑魂师们慢慢踱入会场时,观众里响起了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施特劳斯也不知道他们在兴奋什么。不过他并不打算追究,现在他要专心对付的是自己越来越强烈的紧张感——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办法克服自己在首演时的这种情绪。
观众席上不知从哪里打下来的柔和光芒渐渐变暗,施特劳斯登上了舞台。他的面前摆着一份乐谱,但他觉得自己肯定用不着了。穿越一众乐手伸到他正前方的,当然是避无可避的3V摄像机镜头,等着将他的影像传给地下室的歌手。
观众席上一片静悄悄的。是时候了。他竖起指挥棒,猛地挥下。序曲响了起来,席卷全场。
一时间他深深地沉浸在指挥之中,如何让全团保持统一和谐,如何体察编织手中这张音乐之网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当他的指挥稳定下来,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就似乎不必这么投入了,于是他开始留意起整体的音效来。
有些地方明显不太对劲。有时候器乐部奏出来的音色带着他没预料到的 杂音 ,这没什么,每个作曲家都有这样的经历,多活了一辈子也没什么差别。有时候声乐部会以比他预料中还要高的音调开始演唱,听起来像是有人要从高悬的钢丝上掉下来一样(尽管其实他们一点错误也没犯,简直算得上是跟他合作过的乐团里最好的一支了)。
但是这都只是小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这场演奏给人的整体印象。他不仅失去了对首演抱有的激情——毕竟他也不可能一整个晚上都保持亢奋——而且也不再关心台上台下大家的反应了。他感到越来越疲惫,挥着指挥棒的手臂越来越沉。当第二幕演奏到了本当是激情澎湃的华丽曲调的时候,他却厌烦得只想赶快回到他的书桌边,继续写完之前那首曲子。
终于要结束了,还差最后一幕——他已经根本连掌声都听不到了。在化妆间里度过的那二十分钟中场休息时间,仅仅够他聚起差不多能上台的力气。
突然之间,在最后一幕戏的正当中,他明白了。
音乐仍然是那种音乐,人也依旧是那个人——只是比从前的那个人更软弱,更无力。若是和克拉夫特那种作曲家相比,他的曲子毫无疑问是杰作。但他骗不了自己。
那抛弃陈腐的果敢,斩断老套的信念,锐意创新的决心,最终都无法抗拒习惯的力量。获得新生的同时意味着那些深入骨髓的老毛病也一样重见光明。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拿起笔,它们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夺取主动权。他除了能在火焰烫手的时候把手抽回来以外,再也不能控制住它们了。
他眼神明亮,肉体青春,但他却已经是个老人,一个老人了。像这样再过三十五年?绝不。他从前就这么说过,几百年前就这么说过。他说了足有半个世纪,尽管声音越来越低了。他意识到,甚至在这个拙劣的年代,人们看到的也只有他辉煌的表象么?——不,绝不,绝不。
他怅然若失地发现演出已经结束了。观众们在大声喝彩。他听到过这种声音,在《和平之日》 首映时献给他的也是这种欢呼,但那时的欢呼是给施特劳斯本人,而不是给《和平之日》中那种残酷的清醒的——然而现在,他也已经带上了几分残酷的清醒:现在这喝彩显得更加毫无意义,仅仅是愚昧的叫喊罢了。
他缓缓转过身,却大吃了一惊,有些解脱似的吃了一惊:他发现那些欢呼根本不是给他的。
而是给巴昆·克里斯医生的。
克里斯正站在一群塑魂师中间,向听众们鞠躬。他身边的那些塑魂师们一个接一个地和他握手。当他沿着过道走向指挥台的时候,更多人挣扎着想抓住他的手。他登上舞台,握起作曲家疲惫的手,人群中的欢呼更加大声了。
克里斯牵着他的手举了起来,欢呼的群众立刻鸦雀无声。
“谢谢,”他清晰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在我们同施特劳斯博士告别之前,让我们再一次告诉施特劳斯先生,能够听到他精湛的表演是多么大的荣幸。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没有什么告别词比这更合适的了。”
满堂的喝彩声持续了五分钟,要不是克里斯制止的话,可能还要更久。
“施特劳斯博士,”他说,“等会儿当我对你说出某个‘特定的句子’之后,你将会发现你真正的身份是杰罗姆·波西,生于兹长于兹的现代人。重置记忆替你构造出来的这个 人格 ,这个伟大的作曲家,将会从此消失。这就是观众会让我与你一同分享他们的掌声原因。”
台下掌声渐强。
“灵魂雕塑这种艺术——为了美学的享受而进行人工人格的塑造——自此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要知道,作为杰罗姆·波西的你没有半点儿音乐才华。说真的,我们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一个连最简单的音调都不懂的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为这样的大脑植入人格,甚至植入这个伟大作曲家的天赋。那天赋完全属于你——属于那个认为自己是理查·施特劳斯的人格;没有人会把这一切归功给塑魂实验的志愿者。但这里面的确有你的功劳,我们向你致敬。”
进行到这里,热烈的掌声也渐渐平息下来了。施特劳斯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看着克里斯医生对他鞠躬。以他们所处的年代而言,这种实验的确只能算得上是一般程度的“冷漠无情”,但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冲击,一种会让伦勃朗和莱昂纳多 将尸体改造成艺术作品的冲击。
他们理应得到冷漠无情的 同态报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失败还失败。
不,他不需要告诉克里斯医生他所创造的“施特劳斯”是个毫无才华的空心葫芦。他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多大的笑话,因为他们根本就听不出来,现在3V摄像机的磁带里保存的音乐是多么空洞乏味。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血液里涌起了一股反抗的浪潮。 我就是我 ,他想, 我这辈子都是理查·施特劳斯,永远不会变成什么杰罗姆·波西,连最简单的音符都搞不懂的废物。 他仍然紧握着指挥棒的手猛然举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准备把指挥棒交回去,还是要挥开他所受到的打击。
他的手缓缓地落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终于鞠了个躬——并非朝着观众,而是朝着克里斯医生。当克里斯转向他,说出那句能将他带回现实的话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的遗憾,只可惜那首诗,永远没有机会变成一支歌了。
夏洛珂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