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了鹿歌森林,也覆盖了一百多年都难以褪去的战争痕迹。
花音把两个风行术糊在鞋上,一路往北,走的飞快,转眼已经两天过去,她仍在林中穿行,越往深处走,那些原始而荒蛮的树木就越是遮天蔽日,更有些地方,伸手几乎不可见五指,半点风和雪都吹不进来,也分不清白昼和黑夜。
花音手握一卷从黑市买来的脏兮兮的地图册,就着昏暗的光线用力辨认着大致方向,她的预定路线里,只要一路往北就能穿过这片森林,再往北,就是风雨城地界了。
《奇兽事典》上说,这片方圆一千公里的原始森林,因闻雪鹿唱歌而有其名,林中悠然祥和,碧绿参天,俨然一个约炮好场所,每个晴朗的夜晚,都有雪鹿成群结队对月唱歌,歌声空灵如仙乐,但往往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雪鹿作为高贵的通灵生物非常怕人,据说只有心灵纯澈的小孩才让它们愿意主动接近,那时初入爱河的情侣,都以听见雪鹿唱歌为幸福,富豪们也以家中圈养雪鹿为荣,渐渐的盗猎者甚多,雪鹿愈加稀少,政府不得不推行相关保护法律,然而稀有生物依旧在飞速绝种。
从纪元前957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到纪元前636年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再到后来数不清的内战,以及天际192年姜小红发动的流民之战,无数岁月过去,鹿歌森林徒有其名,如今流民不会法术,森林也再无守林人,漫山遍野的野兽毒虫又重新繁殖起来,简直成了一座死亡森林,这不,花音靠在树下,刚想歇口气,忽然头顶上的树干一阵抖动,抖下来的积雪砸了她满脸,紧接着,一只通体乌黑发亮、足有她两个脑袋那么大的蜘蛛就气势汹汹地从树干上飞下来,直往她脸上扑去。
妈呀!
花音尖叫一声,吓得魂飞魄散,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跳起来。
她平生什么都不怕,就怕蜘蛛啊!天知道她有多害怕这种黑乎乎毛茸茸的八脚生物……
花音一纵身就飞奔而逃,那蜘蛛看上了她,哪里肯放过,硬是挥舞着不知多少条腿,从她身后一路追赶,不依不饶,在森林里赶路,蜘蛛可比她一个人类轻盈多了,没过多久,就只离她不到半步远了。
情急之下,花音一个风压术往后拍去,蜘蛛堪堪被掀翻,她趁机多跑了一段路,谁知那蜘蛛比王尼玛还要厉害,很快就翻过身,又稀里哗啦地追上来。
花音又一个冰墙术拦在身后,以为能把它给挡住,谁料这蜘蛛撞了一头之后,直接八脚并用,一顿操作,往上一蹬一越,就这么翻过了冰墙,又追过来……
花音顿时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羞辱,又一个冰冻术往后扔去,蜘蛛被冻住了,然后仅仅过了一秒,这在常年严寒环境中长大的家伙又挣碎了冰冻,挥舞着爪子,嗖地蹿上来……
真尼玛天上掉下来的怪东西啊!
花音欲哭无泪,她拿这个东西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也扔不出更多的法术来了,那天对王尼玛用了几招,她就快要虚脱至死,而现在又要维持风行术飞奔,又要回头对付这个怪东西,简直要了她的老命,她的双手手掌早已在一连串的施法中皮开肉绽,血冻成冰,又融合,同样的过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新鲜的血液气息吸引着森林深处更多原始的危险和蛰伏的窥探,而掌心那璃铀所制的媒介公式图,散发着闪亮的金属光泽,似乎是在嘲笑一个胆大妄为的流民竟敢违抗注定卑微的命运——活该为此付出的代价。
璃铀,这种早已被淘汰的放射金属,花音承受着巨大的副作用,才得以用一种很蠢的方式来使用法术——对真正的法师来讲,都是低端到可笑的基础生存法术啊。
无人能教,无人可问,花音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克服了诸多困难来改进风行术的配方,让她跑路节省了一些消耗,至于其他的法术,她并没有被允许拥有更多的时间来研究和改良,上天也确实只给了她那么一点点的时间——这些冰系火系法术,随便一个都要费她许多精神力,并且效果极差。
她现在的水准,对比正统的法师,就好像还停留在一个婴儿牙牙学语的地步。
花音无计可施,只能闷头跑路。
早已麻木的痛楚中,小小的身影在树林里没命地跑,她已经记不清时间过了多久,这一路上被她乱闯乱撞惊动的熊啊狼啊豹啊虫啊,不知有几千上万只,她只是为了甩开那蜘蛛,却因法术或是鲜血气息的吸引,惹来更多的怪东西追在她后面,无数饥饿的、贪婪的、暴怒的野兽眼神,在她身后几乎凑成了一个发光车队,也幸好这日是风相日,风系法术施展起来事半功倍,否则大概早就脱力而死了吧,花音心里祈祷着最好能在风相日过去之前跑出森林,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希望,她每跑一阵,就必须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压缩面包扔进嘴里狂磕,也不管能不能顺利消化。
这面包为了方便携带,抽除所有非营养物质后,被压缩成糖丸大小,价格也比普通面包贵了几倍,从前是战争时的军粮,后来提升了外观和口味后作为料理供给外出狩猎的大户,吃两三颗就能抵普通人一天的体力消耗,在黑市的存货也不多,花音用了三十个金币,全部买了过来,现在是一把一把往嘴里送,她根本不敢停下来,她毫不怀疑只要她一放慢脚步就会被身后的兽群撕成碎片。
法师施展法术,需要用精神力来凝聚自然元素、引导施法材料,再通过元素公式转换,最后用体力来把法术施展出来。
面包终归只能补充奔跑消耗的体力,而加速奔跑需要的风行术,主要通过精神力来提供,风相日很快过去,前方依旧是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不知还有多少路。
在风相日时,勉强还能支撑风行术的维持,风相日一过去,花音直接就垮了,巨大消耗的精神力缺口,让她头晕目眩,仿佛一条被烈日暴晒的鱼。
她当初逛遍流民营地整个黑市,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回复精神力的东西,精神力是人类赖以沟通外界的自身感官意志,天际省几十个职业中超过半数职业都要用到精神力,而一些法术起源地更是将精神力冠以「法力」的美称,精神药物作为昂贵的消耗品,流民营地这种一个法师都没有的地方肯定是不会出售的,即使正统法师,买到手一般也舍不得吃,宁愿精打细算用最大的性价比去使用法术,实在不行,还要坐下来慢慢休息回复,通常只有野外紧急战斗的时候才会依靠药物。
不过正统法师都会专注精神力的扩充修炼,花音听酒馆里的人讨论过那些职业比赛,说什么厉害的法师选手都拥有数以万计的精神力去作为感知立场的半径,对敌起来法术大招一个接一个,一场打完中途不带歇息的。
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花音振作起来,继续往北方跑去。
又跑了不知多久,到了一条结了冰的林中小河前,小小的身体彻底支撑不住了。
她倒下了。
用尽了所有力气和补给,终究还是走投无路,没有希望,也没有余地。
花音算算日子,她走了两天,又拔腿狂奔了两天,对照地图的数据,大概再走一天就能走出去,出了森林,就是救赎之门的地界了,再过救赎之门,就能到达风雨城的南方太阳门了,她日思夜想的梦啊。
不过再是日思夜想,此刻也无用了,小姑娘趴在冰面上,一动也动不了,身体在两天两夜的狂奔中,如散架了又补好,补好了又被拆散的破布娃娃,每一块骨头,每一个毛孔都在疼,更疼的是她的双手,残破的像被人用剪刀恶毒地剪坏,鲜血渗透了她一双手套,在极寒的天气里冻得僵硬,又被新鲜的血融化,模糊,粘合在一起,花音甚至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即使今天是冥想日,不用动脑的好日子,但对于一个快死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用。
看来还是失败了呢,功亏一篑,可怜可惜。
不知道当年那位姜小红兵败身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四周静谧的只剩下雪落的声音,扑簌簌的,花音听得格外清楚,渐渐的,地面开始颤动,那颤动越来越大,她知道,那是不计其数的凶兽在狂奔,它们终于是要追上来了,而她宛如卧轨之人,除了闭上眼睛等死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来到天际省三年里的一幕幕浮现在花音眼前,她曾经很开心的认为,她终于要走出这地狱般的生活了,她以后也要做法师,做很伟大很伟大的那种法师,一边修行,一边游历,遇到坏人就上去打一顿,她一个要打十个王尼玛,打完全程不用休息的那种,她改变不了人心的罪恶,但至少可以让这个世界再变得好一点……花音用尽最后力气挣扎,爬了几步路,指甲在冰面上划出长长的血痕,然后昏了过去。
她失去意识前听到的,似是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空灵飘渺,如隔世之音。
一人一鹿从林中走了出来,鹿,是一头浑身笼罩着雪样光华的白鹿,人,是一个身负长弓箭筒、风衣斗篷作游侠打扮的男人,他戴着一顶宽大的遮檐帽,帽檐下半张面孔都被厚厚的围巾包裹着,看不出他的年龄和容貌,只有露出的一双眼睛乌黑明亮,仿佛瞳孔里有星光流转在亿万年时间长河中,在兽群将临之际,他仍是不问不惊。
这时天地间溅起无数雪沫,伴随着大地的颤动,成千上万只怪东西出现了,它们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的树林中汹涌而出,人类鲜血独有的香甜气息让它们为争先后甚至都要自相残杀起来,一马当先的是一只形如饿狼的凶兽,牙齿已架在了花音的脖子上,也让游侠身后的长弓像是感受到危险般不住地震颤,而他本人只是平静地抬起一只手,他眼中星光微微流转,那是一种慈悲甚至是哀伤的光芒,没有任何兵戈杀伐的气息,也没有一丝惊慌急切的情绪——他抬手间,雪鹿引颈高歌,空灵之声愈发清晰响亮——像是时间定格一样,在这歌声中,无边无际的野兽大队竟是硬生生刹住了步子,那只即将咬掉花音脑袋的饿狼,舌苔上还挂着晶莹口水,却仿佛受到什么无形束缚一般,血盆大口就张在那里停滞了,它不甘心地看了人和鹿一眼,像是忌惮又像是害怕,随后倒退两步,就撒丫子跑进了森林深处,闪电般的速度,简直像是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随着领头的饿狼退去,在场的怪东西呜咽数声,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在交流些什么,最后纷纷夹起尾巴(如果有的话),咽下口水,遁入林中,作鸟兽散。
一阵脚步声骚动后,危险都尽数蛰伏退去,参天茂盛的原始森林中又只剩风和雪落的声音,细细的,几不可闻。
雪鹿走到趴在地上的小姑娘身边,弯下脖子,轻轻舔舐那张布满了乌青和伤痕的脸,一些破皮之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游侠一直站在后方,不声不语望着林中发生的一切,他的长弓不再颤动了,他把弓从背上摘下来,弓上刻着两个古体字:盛世,他把弓拿在手上端详片刻,微微点头,似是在承认什么,他眼中依旧是温柔又悲悯的光芒,末了,留下雪鹿和地上的小姑娘,他顾自转身离去,很快也消失在森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