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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依旧热啊

天际314年,冬,流民营地。

森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片寒冷潮湿的土地,漆黑的夜色里弥漫着腐烂的空气,风和大雪穿梭在街道和房屋残破的间隙,却无法遮掩夜幕深处的罪恶与叹息。

像是旧时代的贫民窟,这个地方甚至找不出一座光鲜体面的建筑,更找不出什么诗情画意赏雪之人——如果仔细寻找,倒是能找到许多衣衫褴褛、无家可回的人,他们缩在避风处,一面瑟瑟发抖,一面紧挨着火堆取暖,还有些一动不动的,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妈妈,爸爸是睡着了吗?”

一个冻得满面通红的小男孩使劲摇着他身边的父母,他的父亲对儿子的呼喊毫无反应,只是依旧维持着紧紧抱住他的姿势,他们一家三口躲在一块巨大的废弃广告牌下,广告牌上依稀可见一个喜笑颜开的人影,以及一行斑驳破损的字迹:王老板百年皮革店,新年打折大酬宾。

这地方没有任何取暖之处,广场里唯一的篝火被一群地痞流氓霸占了,男孩父亲紧闭着双眼,脸上是一大片被那群流氓殴打后的伤痕,鲜血和冰雪冻在一起,触目惊心。

男孩母亲只是抱着自己丈夫的脑袋嚎啕大哭,只可惜在流民营地这样的地方,弱肉强食几乎是生存注定的法则,被残酷剥削的弱者遍地都是,无人同情,无人问津。

一盏提灯停在面前。

“你们不回家吗?”

提灯者全身罩在一件破破烂烂的斗篷里,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男孩母亲只听到一个沙哑又冰凉的少女独有的声音隔着风雪从那兜帽下传来。

她闻声又哭得更厉害了,“被污水街的那个王老板强占了。”这个母亲哭诉着说,“他今年生意不好,抢了附近很多房子和田地去换钱,我们都被他拿枪顶着脑袋赶出来,谁也不敢回去……也没有人来管……”

斗篷里伸出一只手,也是戴着破破烂烂的粗布手套,这只手轻轻地替这位伤心的母亲拭去眼泪,然后一把沉甸甸的金币被放在她的怀里。

“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吧,离污水街远一点。”

“啊……?”

男孩母亲怅然抬头,提灯的少女却已远去,风和大雪之中,她的足迹一直延往流民营地的西北荒郊,最后在一间低矮的小屋前停步。

仔细的关好门,再用一堵巨大的冰墙挡在门外,脱下斗篷,挂好提灯,在壁炉里生上火,瞬间满堂生辉,火光照亮了少女苍白瘦弱的侧脸,也照亮了四壁墙上写的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示。

这是花音被卖到天际省的第三年。

这也是她在流民营地的最后一夜,天明之后,她就要永远离开这里,离开所有不堪的往昔。

路线早就计划好了,行囊也早就打点好了,虽然她一穷二白并没什么可带的,身上所有的钱也刚刚拿去做好事了,往后一路山高水远,她也不知道要多少费用花销,身无分文上路的她好像真的有点凄凉……花音心里琢磨着逃亡计划,手中拿起一块布,开始把四壁墙上所写的公式草稿一点一点擦除,这是她过去三年里的所有心血,也是她的所有回忆。

花音记得她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在一个巨大的实验舱里,舱外有许多面目模糊的医生和科学家在走来走去,她脸上贴着标签,依旧无法动弹,无法说话,无法抗拒,那些人注射了大量药物在她的身上,她再次昏迷。

花音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她已成了天际省最贫寒,最下贱的,流民,她和别的许多戴着镣铐的囚犯一起被塞在铁皮车里,长长的铁皮车队把他们运到了流民营地,一群自称是政府人口委员会的人带着他们认领了各自的房屋和田地之后就离开了,她也再没见过他们。

花音很快就知道了流民,以及这个流民营地,在天际省是什么概念——许多涉案罪犯,罪名较轻、或造成社会影响较小的,都会被天际省联盟法院剥夺公民权,贬为流民,统一发配到流民营地服役。

流民营地这种地方通常都设立在天际省的未开发地区,各地城市都有自己的流民营地用来消化一部分服役罪犯,流民人口除了罪犯以外,还有一类就是签了天际终生志愿合同、拿了项目组天价“补偿金”的人,也会被发配作流民,成为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力。

花音当然连“补偿金”的半个影儿都没见着,足有长达半年的时间,花音都在试图找出这是地球上的哪个地方,以及她要怎么回去。

可是没人告诉她,麻省理工也没派人来找她。

于是她又开始设想这或许是催眠术,是做梦,是幻觉,是夏行止在搞什么下三滥手段,这个天际省的很多东西,都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可明明手掌心的伤口是痛的,血是热的啊。

她也始终没再见过夏行止,甚至他长啥样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后来,她也放弃思考了,灵魂深处似有一个声音在无时不刻的说服着她,这才是世界原本真实的模样,而她过去十七年的光阴,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短暂到在天际省动辄几千万年的浩瀚岁月面前,自相形惭,不值一提。

天际312年夏,在生存的压力下,花音学会了天际通用语。

天际312年秋,花音家门口的土地颗粒无收,邻居老头儿嘲笑了她一顿之后,把她的土地给尽数抢走了。

“嗨呀,反正你也种不出什么东西来,不如交给我吧,明年地瓜熟了我送你两斤啊。”

老头儿原话是这么说的,说完就指使着一群雇佣工把花音家门口的土地圈到了隔壁的范围里,就这么霸占走了。

有一日,趁老头儿独自在家,花音壮着胆子上门理论,老头儿喝醉了酒,闭口不提抢地一事,花音就骂他老不要脸,他干脆借醉装糊涂,往炕上一睡,也不搭理她。

花音气得把老头儿家里翻箱倒柜搜刮一通,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

都是困顿边缘的贫民,谁也不比谁好过。

老头儿最后大概是觉得欺负小姑娘心有愧疚,哆嗦着从床底挖出一本陈年的小册子,扔给花音。

“拿去吧,你赚了。”

他当时这么说。

花音一看,泛黄的封面上用天际通用语写着书名:《生活手册》——天际104年由联盟宣传部出版。

上个世纪的东西。

在过去,这玩意人手一本,也不值钱,老头儿说,如今却是禁书,你有胆子去黑市,是能卖个好价钱的,他自己看不懂,舍不得卖,也不敢卖。

那天,老头儿趁着酒意,给花音说了一段往事。

花音也因此知道了所谓“禁书”的由来。

原来,曾经所有的流民都是过着舒服日子的,虽没有正式公民身份,但一样可以出入各大城市,可以自由贸易,可以报考政府编制,可以参加大型赛事,可以拥有工作,可以享受教育、医疗、免费交通等等各种社会福利,也可以学习任何想学的知识,包括,法术。

那时的流民以志愿者为多,流民的总体数目和城里的正式公民不相上下,流民营地也曾是天际省各地的世外桃源,后来流民和公民的矛盾日益加深,流民抗议阶级歧视,而公民更仇恨这些反客为主的蛀虫,再加上有人煽风点火,所有美好的过往都随着一百二十二年前爆发的战争而毁灭了。

那一年,姜小红率领红漪宫十万流民在风雨城外要和城主雨见决一死战。

如果他们赢了,那么雨见滚蛋,从此流民当主人。

花音的邻居老头儿也参加了那场战争,虽然他只是后勤部队一个烧饭的厨师——老头儿说,他们带着必胜的把握,也确实把风雨城那些正统又骄傲的法师们打的溃不成军,眼看着就能生擒雨见逼他让位,没想到姜小红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天才领袖却被打死了,姜小红一死,余部降的降,逃的逃,战死的战死,曾被姜小红用大时空术建造在背叛悬崖之上的红漪宫也失去法力支撑,一夜沉没。

战争之后,风雨城新政府成立,新政府视流民如大敌,成立第一日雨见就颁布了禁法令和废权令,风雨城地界所有流民,抄家的抄家,灭口的灭口,侥幸能逃的,连夜拖家带口逃往更远的地界寻求庇护,逃不来及的,一辈子就被钉死在这里,流民的家当里,连带着上个世纪的《生活手册》因为记载着最基础的生存法术都无法幸免,城主雨见亲自布施大业障术,一场大火,一切都烧了个干净,那之后风雨城地界所有公民都被禁止教授法术给流民,也禁止和流民通婚,一旦违法,即刻剥夺身份,贬为流民。

老头儿说那一场战争打了七天七夜,血流成河,染红了救赎之门,也染红了鹿歌森林,不过没人理他一个烧饭的,他最后捡回一命,他这本手册埋在地瓜坑里,也躲过一劫,他珍藏了许多年,一直不想忘记当年的亲人。

——可他如今也只有每次醉酒之后,才能依稀想起他们的面目了。

老头儿说,那么多年,他也该放下了。

花音于是抱着手册回去了,回家一翻,手册由天际通用语编写,开篇就记载了通用语的由来——天际纪元前1000年到纪元前550年这段时间,被称作「乱纪元」,来自世界各地的大批志愿者与绝症患者、死囚一起,被送入天际省,在种族、语言、疆域等矛盾之下,很快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丰神郡侵略风雨城为导火索,以丰神郡领袖杜弥生战败退位结束,不过虽败犹荣,他创造的通用语作为天际省统一语言被得以承认与广泛推行,自此,亿万里大陆板块,无数人类种族,再无语言矛盾。

接着是生活常识,天际日历,职业索引,城市地理,交通指南,花音随便翻翻,只能看懂大概。

很多东西对她一个社会底层的流民来说,太过遥不可及。

再往后,她翻到了法术篇。

收纳术、沙化术、冰墙术、冰冻术、生火术、风行术、风压术……

地水火风四系元素,十二个基础生活法术。

过去人人都会的东西,她却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流民营地的人提起过法术两字。

法术。

花音心中似有一点光芒倏然亮起,她赶紧连夜去请教老头儿,老头儿却说法术公式如天书,他哪里看得懂,他和法术没缘分,所以在战争时也只能当个厨师。

那过去呢?

过去?老头苦笑,过去懂法术的人都死了,他的哥哥,弟弟,妻子,儿子……

天际312年冬,花音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她开始没日没夜地研究手册上的法术公式。

从最基础的元素构成,到应用原理,到公式语法,到参数计算……优雅的天际通用语把一切法术基础都纪录在手册上,只是内容本身没有人教,也没有人可以问,花音的数理基础支撑着她硬着头皮去理解,一个月后,这些天书一样的元素公式终于也被她啃懂——唯独缺了一根法杖。

法杖是人类施展法术的必要媒介,通过各种天然媒介金属来组成特定的媒介公式,然后把公式图案配置在特殊材料制成的法杖上,两者互相作用,就能以指数级放大持有者自身的精神感官立场,从而达到与自然元素沟通的效果,再通过充足的理论知识和合理的元素公式配比,就能对自然界的地水火风等元素达到随心分离、凝聚、配置、操控、更改、融合、施展的程度——这是科学,又和传统的科学不太一样,先驱者们给它起了一个人类梦寐以求的美丽名字:法术。

一根法杖,是接触这一切的前提。

很多年前,法杖是与冬衣夏衣房屋土地一起分发给流民的基础配备,而一百二十二年前的《禁法令》颁布后,流民被禁止使用法术和持有法杖,否则就面临七十年以上的监禁。

花音只在《生活手册》上读到过关于法杖的描述,没有法杖的她,哪怕公式记的再熟,把原理领悟的再透彻,都无事于补,只是普通人一个,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天上掉一根法杖给她这样的好事也不太可能发生。

可这唯一的光芒她一点也不想放弃,花音是那么偏执的一个人,无数次的尝试和实验后,她发现人体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制杖材料——这与早期的先驱者们发现法术的过程不谋而合——而绘制媒介公式专用的金属材料,她试遍了身边能接触到的一切物质,终于有一天,在联盟卫生防疫部的人来清理街上疫病肆虐的尸体的时候,她从尸体上刨走了一袋消毒粉。

这是由一种天际省特产的放射性金属「璃铀」制成的杀毒药粉,灭菌除疫的能力极强,而璃铀本身,就是天然的媒介金属,因其副作用过大,很早就被法师社会淘汰。

花音从消毒粉里成功提取到大量璃铀本质,然后她做了一个她一直想做的实验……

从那一天起,她以巨大的代价,亲自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天际314年春,花音策划了两次逃亡之旅,都以失败告终,凭《生活手册》上的记载,流民营地到风雨城总计两千公里的路程,即使不睡觉也要走上半个月,一路上穷山恶水,遍地凶兽毒虫,两次逃亡,都是没走多远就差点进了森林里凶兽的肚子,花音回来后清楚认识到,以她目前的力量逃亡等于是送死,即使她已经熟练掌握所有基础生活法术,特别是用来快速赶路的「风行术」,可维持法术需要大量的精神力和体力,她是支撑不住这一路的。

问题还是出在配方上,她必须改进风行术的配方,如果降低了能量的消耗,带足了补给,再挑一个能让风系法术事半功倍的风相日,说不定她就能支持十天半月了。

天际的时间日历,以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以三十天为一月,以七日为一周,都是人类文明长久以来的习惯计数,唯一特别的是,天际省的每一天,都有自己的特征:

地相日、水相日、火相日、风相日、混沌日、冥想日、祝福日。

七日为循环,周而复始。

记载在《生活手册》上的日历常识,花音早就背的滚瓜烂熟,掌握了各种元素基础法术后,她甚至不用去广场看日历,都能凭着对身周元素状态的感知,知道当天是什么日子了。

比如混沌日,她对所有元素的感知都要迟钝一些,比如冥想日,她构筑元素公式就显得省力许多,简单来说,就是不动脑子都不会出错。

而她最喜欢的风相日,是七日循环里,风元素最活跃的日子,她施展风行术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两天后,就是风相日。

花音擦去了墙上最后一行公式。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这一年很快也要过去,没日没夜的研究之下,花音终于大幅改进了风行术的消耗配方,她即将迎来她的第三次逃亡之旅。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她一定可以出去,只要逃出这个鬼地方,外面天大地大,总有她的栖息之所。

不过一想到钱的问题,花音又开始头疼,本来她偷偷出门就是把《生活手册》拿到黑市去卖了,冒着坐牢的风险换了一笔金币回来,结果回家路上做个好事,又全部送出去了,看来以后要给自己留点余地才行,她心里盘算着,这外面冰天雪地的,她就算有一身本事,恐怕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再赚到这样一笔钱了。

更何况她自学成才的“一身本事”,她要是敢在流民营地使用,恐怕还没用出来就被抓去坐牢了。

花音心里琢磨着各种赚钱的路子,冷不防屋外竟然传来隐约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绝不会认为这种天气邻居老头儿还会出门赏雪吟诗。

那说话声音越来越热烈,似乎还伴着一阵讨价还价。

花音屏住呼吸,隔着风声,她听出说话的有两个人,一个圆滑的声音明显是她的邻居老头儿,另一个声音她没听到过,油腻腻的,很是陌生。

那个陌生的声音说:“老东西,你要是敢骗我,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你弄死。”

然后是老头儿赔笑的声音:“我哪敢骗您呢,王老板,我真的凭良心说啊,整个流民营地现在是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清白干净的小姑娘了。”

陌生的声音哼了一声:“是吗?我怎么没见过?”

老头儿说:“您生意繁忙,没见过也正常,再加上这小姑娘经常十天半月不出门,这地方也偏僻,王老板您就放心吧,这回您一定能满意。”

那位王老板像是思忖了一会,然后说:“那就看在你个老东西特意牵线的份上,二十个金币吧,多了你也别想,而且这房子也得归我,你现在就给我把这该死的冰墙弄开,赶紧的别让她跑了……哎你确定她就在屋里睡觉么?”

“确定确定,这种天气人家小姑娘肯定早就睡觉了,嘿嘿,多谢王老板啊,我就提前祝您新婚大吉嘞!”老头儿乐呵呵的声音让花音可以清楚想象到他笑开了花的模样,感情这老头儿是把自己“牵线”给了一个什么王老板做老婆?还亲自上门抓人来了?

在流民营地这种天际省最穷困潦倒也最鱼龙混杂的地区,暴力犯罪和弱肉强食是这里的代名词,每时每刻都有无辜的生命被贩卖、剥夺、残害,要不是花音住的屋子地处偏僻,她又常年关在屋里研究法术公式很少出门,恐怕也早已沦为和那风雪中一家三口一样的下场了。

花音心里很气,她的邻居老头儿看上去也不算太坏,最终却还是把赚钱的主意打到她头上来了,真是个老坏蛋啊,花音当时就想直接跳窗逃走,反正她有风行术,也早就准备要走了,她要走,一般人还真抓不到她,就算开枪也未必能打中她。

不过……

这王老板出手就是二十个金币,寻常人家种地一年都没这个收入,看来是个有钱的主,她就这样直接逃走,身无分文,好像怪可惜的……

小姑娘眼珠转转,心里有了主意。 iVE7xUl3MQEcXVY2iSYQnS67hjeHec1ArCRsR+Q60zOczYnGCFRRh1IpGphDcX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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