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音收到麻省理工数学系的录取通知的时候,她爸正在客厅砸东西发脾气,她弟正在隔壁捶屏幕骂祖宗,一个无非是去赌博又欠钱了,一个也不外乎打游戏又输掉了。
父亲破产、母亲改嫁之后,这个家庭就一直维持着这样一种状态,花音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打工,墙上冰冷的电子钟显示着公历:2038年12月12日,晚8点。
花音在闹市区的一家全息歌舞厅打工,白天上课,晚上赚钱,即使全息歌舞厅是一个聚满三教九流的地方,她为了赚钱多,也没有别的选择——就像她的弟弟出生之后,在这个家里,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一样。
花音出门的时候被她爸拦住了,浓烈的酒气从这个双眼浑浊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花音并不敢离他太近,对她来说,这个所谓的父亲和一个强盗没有区别。
她爸伸出一只手,意思是要钱,女儿可以不要,赌博不能不玩。
花音乖乖的把上个月的打工收入转账给了这个名叫父亲的男人。
他爸却依旧挡在门口,伸出另一只手,还要钱。
“不够吗?”花音颤声问,一年前她爸输钱喝醉后也是这样问她要钱,她倔强不给,然后就被他泄愤之下疯狂殴打,直到打断她的肋骨住了三个月的院,对此她至今心有余悸——也因此,她错过了去年的国际数学联赛。
参赛晚了一年,所幸结果也如她所愿,也很感谢她爸,没把她打成智障。
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骨头依旧隐隐作痛,她准备出国读书的事情她爸应该不知道啊,也不会想到她早就暗中攒了一笔钱当路费的……花音心里忐忑着,就听她爸开口说道:“你弟的电脑坏了,要买个新的 。”
怎么坏的?刚刚输游戏砸坏的呗,花音心里把这对禽兽父子骂了一万遍,但不得不老老实实把钱奉上:“就这些了,联赛的奖金,学校刚发的。”
“国际金奖的奖金就这点?”她爸狐疑地把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从头到脚审视一番,仿佛要从她身上剥削出更多的东西。
花音小声说:“扣掉了我欠的学费,就这点了,你不信可以去学校对数。”
她爸哼了一声,然后放她出门了。
花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这样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呀,小姑娘走出电梯,开心得像一只逃出囚笼的鸟,掏出手机再把邮箱里的那封offer看了好几遍,然后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看来今年真的会下雪呢。
花音心中充满了期待,她依然很爱这个世界,糟糕的家庭并不能阻止她对风花雪月四时美景的念想,可全息歌舞厅里的雪都不是真正的雪,她很想看一眼真正的雪是什么模样,随着全球环境的破坏,气候的变暖,这个北方城市,在她出生之前就已经不再下雪了。
街头小巷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报明日的气象预报,主持人甜美的声音说着:“我市大部分地区将有20年一遇的降雪。”
花音于是驻足观看。
主持人又说:“据气象专家分析,这得益于今年正式启动的天际(SKYRIM)项目,为地球负担的减轻作出了伟大的贡献,随着全世界人口数量的下降,我们的环境和气候都在日益变好。”
花音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天际项目,甚至当时国际数学联赛奖项公布后,也有联合国特使向花音这样的获奖者递来过橄榄枝,试图邀请他们加入天际志愿者行列。
花音一心想着出国读书,就客客气气拒绝了,事后在网上一查,竟有小道消息说这个天际项目曾被燕归来在全球云安全会议上坚决抵制,不知怎么的,过了三十年竟然卷土重来,还获得了联合国以及无数欧美资本政权的大力支持。
花音对世界政治没什么兴趣,只知道燕归来是赫赫有名的一代传奇黑客,也是祖国的骄傲,是她从小崇拜的偶像——既然燕归来都抵制了,那这个天际项目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花音登上地铁,地铁里寥寥几人,冷清干净,她的祖国并没有依着国际大势随波逐流,身周一切都是原先的模样,花音伸出手去触摸车厢上那些循环了很多年的电子广告,最新口味的方便面、最新型号的小麦手机、最新技术的丰胸整形,最新体感的成人用品……从前觉得它们很吵,现在却觉得它们很好,她心里忽然很庆幸自己生在一个独立强大的祖国,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她的祖国俯首,她在网上见过其他国家的“盛况”,不但地下铁这样的公共交通全部沦陷,连民居住房都里里外外贴满了天际项目的海报和标语,媒体以“人类文明的大势所趋”每日不断对民众洗脑,到处都是雪片般的广告手册,志愿者报名处在街上挤得满满堂堂,比十步一个的垃圾箱都多,电台里每隔几分钟就更新播报又有一位某某著名人物入驻天际——就在一周前,美国自由女神像右手的火炬也被替换成了SKYRIM标识牌,纽约市民还为纪念这个历史性时刻举行了一场狂欢盛典,连白宫领导人都赶来与高举“时代大势”的新版自由女神合影留念。
地铁到站,花音踏入这座北方城市最繁华的夜晚,如织的游人穿梭在灯红酒绿之中,与随处可见的投影播报一起讨论着今夜20年一遇的降雪,花音走进她打工的歌舞厅换上工作服之前,也与游人们一样充满了期待。
刚从更衣室出来,花音就被领班拦住了,领班经理开门见山就说:“6楼VIP室,有贵客专门点名要你。”
花音有些诧异:“我不会唱歌啊。”
“你管那么多。”领班不由分说就把花音往电梯里一塞,“好好伺候,少不了你的奖金。”
花音望着电梯里一层层往上爬升的楼层指示器满头雾水,她在这里打工一年多了,主要负责歌舞厅的上百台全息设备的日常维护和故障修理,这东西近几年才引进国内,懂的人并不多,花音也是在课余看了一些国外的研究资料,加上她的数理本身就拔尖,一来二去倒是学了不少硬件知识,于是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只是想不通在这美人如云的繁华场里,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搞技术的被点名啊。
花音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她差点就想关门回去,可对赚钱的执着和心头的一丝侥幸让她还是走出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敲开了VIP室的大门。
巨大的投影屏上正在播放时下的流行金曲,由全息影像复原构成的日本动作影星韩滟滟正在场中热辣起舞,昏暗的室内,所有灯光都聚焦在这位过世已久的影星身上,凭着现代科技与全息技术的复原,时隔多年她竟然再次打败了活生生的现世明星们,重新成为达官贵客的心头所好。
随着花音进门,歌曲戛然而止,韩滟滟倏然消失,昏暗的室内逐盏亮起灯光,照亮了坐在巨大皇家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的笑颜。
这张臭虫般的脸,花音认得他,正是学校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座城市里臭名昭著的纨绔,夏行止。
关于这个夏行止的背景,花音听说过上百个版本,但最终也没一个确定的,她只知道他干过最骇人的事情是开车在校门口撞死了一个据说是情敌的男生,最后却啥事没有,照样每天衣着光鲜,左拥右抱,出入在各种交际场合,寻觅下一个猎艳对象。
花音原本和这个夏行止不会有任何交集,她在公立学校念高中,由于成绩太好,高一时不小心拿了个全国数学联赛一等奖,顿时周边私立高中纷纷递来橄榄枝,以无数优厚条件来亲自登门请她转学,花音并不想转学,但这个家里,是她爸说了算。
她爸收了一大堆红包后,不由分说就把她强行转学去了一所私立高中,于是花音就被这个夏行止看上了,吓得她躲在联赛集训队内躲了一年,好不容易听说这位祖宗出国去了,万万没想到,竟然又在这里遇到他。
花音几乎下意识要转身逃跑,却被他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听说你爸最近手气不好啊?欠钱都欠到我家来了,哎呀。”这个男人用一种恶毒又玩味的语气地向门口的少女说道,“有本事借高利贷,没本事还钱,你爸也真是个垃圾,你说,作为利息我是收他一条腿呢还是一只手呢?”
花音抓着门框,周围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以下,劈头盖脸的惊怒和害怕随着夏行止的一席话开始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她瘦瘦小小的身体几乎快要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她这才知道,原来她爸不但赌博输完了家产,还借了一大堆高利贷没还,甚至还借到了夏家的头上。
“他欠了你家多少钱?”花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夏行止只是笑,他生着一双并不常见的吊三角眼,豆大的眼睛里,眼白多到几乎可以把瞳孔忽略,因此他笑起来的样子也让人发毛,那笑容如阴魂不散的梦魇,曾出现在她无数个冷汗浸透的梦境里。
夏行止说:“我们也算校友一场,谈钱多伤感情啊,你过来,有话好好说嘛。”
说着,他屁股一挪,让出半张沙发。
随之而来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刺目的金色光芒让花音不由得眯起眼睛,她看见厅内被照亮的角落里,一左一右坐着两排整整齐齐的外国人,清一色墨镜西服,金发白肤。
花音并不认为夏行止这纨绔来到这种地方还需要带这么多保镖,他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敢欺负他啊,但她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她想拔腿就逃,可面前是地狱,回去又何尝不是地狱?
花音从来不是一个犹豫的人,这大概是她一生中第一次犹豫,没等她想清楚,她已被角落里窜出来的两个身高马大的洋人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提到了夏行止面前,她还来不及挣扎,脖子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再接着,是液体顺着针管被注入她体内的寒意。
花音抬头就看到了夏行止那张衣冠禽兽般的脸,绚烂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那画面却越来越模糊,她想大喊救命,张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想跑,提不起半点力气,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和神经都集体罢工,她甚至已经无法思考,不知道身处何地,不知道自己是谁。
意识里最后浮现的,是她小时候爸妈还没离婚、弟弟还没出生的时候,她被父母抱在怀里当成宝贝一样,她爸爸指着雾霭重重的夜空对她说:爸爸小时候啊,抬头都是可以看见星星的,那么亮,那么亮。
她好奇的问:有多亮啊?
爸爸说:就像我们小音的眼睛一样亮。
……
花音小小的身体终于倒在地上,失去所有知觉,夏行止很是满意地点点头,欣赏了一会自己脚下的猎物,然后一招手,身旁一个洋人就拿过来一份厚厚的合同,夏行止亲自抓起花音的手,很仔细的在合同上按下她的手印。
“ok?”夏行止问洋人。
洋人满面笑容地竖起了大拇指,一阵叽里呱啦客套后,递上两只沉甸甸的皮箱,打开给夏行止看里面厚厚的美金。
在这个纸币已在淘汰边缘的时代,夏行止很久没见这么多的真钱了,他不由得用力吸吸鼻子,这是让他十分怀念的钱的气味,一年前,天际项目组出台了面向终生签约者的天价补偿政策,这个政策在国内从未被报道,可他手段通天的老爸却从中搞到了门路,从此,他们有了比收高利贷更高效的“赚钱”办法。
拥抱着两箱美金,夏行止坐回了他的皇家沙发上,闭目养神,心满意足。
一切落定,洋人们带着昏迷的女孩悄然离去,歌厅里复又响起缠绵的流行歌曲,韩滟滟的身姿重新被投影构建,歌声和舞姿盖过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罪恶,而窗外,依然是漠不关心的繁华冬夜场。
黎明之前,这座城市等待了二十年的雪终于悄然落下,曾期盼一见的小姑娘,却是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