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窗外的情景,好像一团肮脏杂乱的头发,硬塞进嗓子眼,恶心的让人想吐。
月光清凌凌的,洒落在窗外的小院里,那阵沙沙声还在不停的蔓延,我看见从院子墙角的几个破洞里,络绎不绝的爬动着一串一串的老鼠,虫子。身在乡下,不可能没见过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密集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让人产生惊惧。已经数不清从破洞里爬进来的老鼠和虫子到底有多少,密密麻麻的一片。
大大小小的老鼠还有那些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虫子,爬过院墙的破洞,又从院门的门缝,篱笆之间的缝隙里爬出去,虫子爬动的很快,急匆匆的前赴后继,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勾着它们的魂儿。
“恶心死我了……”沙千使劲捂着自己的嘴,好像一松手就会吐出来一样。
我不仅觉得头皮发麻,更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自从离开槐园之后,我一直都很不顺,实在不敢招惹什么麻烦,尽管看着眼前一群一群蜂拥而过的虫蚁,心里很想知道真相,却没勇气暗中跟过去一探究竟。
我和沙千趴着窗户,朝外看了好一会儿,蚊虫还是没有爬尽,好像整片河滩上所有的虫子全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九……九弟……”沙千终于松开手,皱着眉头小声和我说:“咱们,咱们去瞧瞧吧……”
“瞧什么?你还嫌不够恶心……”
铛……
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声隐隐约约的沉闷的破铜烂铁般的声响,就从东边传了过来。这声音很模糊,若不是身在寂静的深夜里,或许就会遗漏。
但这模糊的声音一进耳朵,就让我整个人触电般的打了个哆嗦,心头一阵紧张,一阵兴奋。因为我听的出来,这是破船上悬挂的那口大钟所发出的钟声!我想找我爹,就必须先找到那条破船,在河边奔波了几天,一无所获,没想到深更半夜,却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子里,听到了破船的钟声!
当时我就忍不住想冲出去,顺着钟声寻找破船,但脚步没动,我又忍住了,今夜的这一幕,很让人不安,我觉得不能那么大意,至少要把情况摸一摸。
铛……
隔了大概有半袋烟的功夫,从同一个方向又传来了破船的钟声,这一次我全神贯注,把声音听的很仔细,要是我没听错的话,破船是从河滩的方向传过来的,和村子还有一段距离。
吱呀……
第二声钟声刚刚飘到村子里,小院堂屋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我看到收留我们的那个老爷子慢腾腾的从屋里走出来,院子不大,有月光照亮,一眼就看见老头儿的眼神不对,如同人在睡梦中突然癔症了似的,身上只穿着条大裤衩子,愣头愣脑的朝院子外面走。
吱呀……
紧跟着,老头儿的儿子儿媳,外加七八岁的孙子,都从各自的卧房里走出来,跟在老头儿身后,直接踩倒院边的篱笆墙,走了出去。
这一下,我就忍耐不住了,无论是什么状况,都要跟着去看一看。老头儿一家糊里糊涂的走出去之后,我看见篱笆墙外面,人影憧憧,周围到处都是推开房门的吱呀声,村子里正在熟睡的人好像全都起身了。
我这边还在犹豫,身旁的沙千闷着头,踢开小屋的门,也要朝外走,我赶紧拉住他,但是沙千的胳膊,身子,都变的僵硬,使了好大劲,才硬生生的把他的脖子给扳过来。
沙千一转身,我就觉得不对,他虽然小,但很机灵,鬼主意也非常多,可是这时候看着沙千,脸上的机灵气全都不见了,两只黑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的乱转。
铛……
破船的钟声,第三次响起,从周围那些悉悉率率的动静中能听得出来,整个村子的人肯定都起身离开了家。而且钟声一响,我几乎就拽不住沙千了。
“你干什么!”我没有办法,觉得拖不住他,看着他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似乎是中了什么魔怔,我学着乡下人的样子,噗的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然后一巴掌盖到沙千脸上。
这一巴掌拍的很重,沙千仿佛一下子被打醒了,使劲晃了晃脑袋,尽管还有点蒙圈,不过脑子倒是清醒过来。
“九弟,我这是怎么了?”
“不要废话,你留在这儿,我要去办点事。”我抬脚就走,破船的钟声连响三次,就证明破船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必须要去看看。
“等等,等等我……”沙千晃着头,一路小跑的跟过来,我也没功夫跟他罗嗦那么多,三两步就从院子冲了出来。
一出院门,我就看见整整一个村子的人,果然都从自家走了出来,三五成群的穿梭在夜色里。每人说话,都仰着头使劲的朝前赶,村子很小,片刻就出了村,一出村,这些人的脚步越来越快,我和沙千在后头跑着才能跟得上。
破船的钟声好像消失了,但这群人奔跑的方向,显然就是钟声传来的方向。村子紧邻着河岸,最多五里地,在一通疾驰之下,远处的大河已经隐隐可见。
人群在靠近河岸边的时候,脚步放慢了,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的站在河滩上。我的眼力好,跟随人群靠近的一刹那间,一眼就看见空荡荡的河面上,停着那艘悬挂大钟的破船!
汛期刚过不久,河水还很猛,但这艘破船如同定海神针,稳稳的停在河心。我忍不住就要脱口喊我爹了,可是目光再一瞥,破船是空的,除了那口钟,看不见爹和哑娘的影子。
哗啦……
河里翻起几个巨大的浪头,从上游漂过来一片黑压压的东西,我们离的还远,看不清楚,但水流特别急,那片黑压压的东西随波逐流,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漂到了破船附近。
“哎呀……”沙千一看见那片黑压压的东西,立即扭头使劲抓着我的胳膊,死命的捏。
此刻,我已经顾不上疼了,那片飘浮在水面上急速而来的东西,是一片混杂在一起的浮尸。
河滩很多人对河里的浮尸非常忌讳,也就此产生了林林总总的各类传闻,把这个东西说的非常玄,也非常邪,但经常走水的人都知道,浮尸只是溺死在河里的人,或是被水流卷入河中的尸首,尸首入河,就要飘浮在水面,其实没有多少玄虚。
我从小就长在河边,岁数不大,但较大的两次决口都赶上了,河一决口,泽国千里,逃不及的人和牲畜都会遭殃。大水一过,河滩时常都能见到溺水而亡的尸体,这并不稀奇。
但是这一刻,飘浮在河面的浮尸已经数不过来了,好像整条大河里所有的浮尸全部都漂到了破船附近。一具叠着一具,其中还夹杂着牛羊牲畜,入眼就看到一团一团散在水中的头发,令人毛骨悚然。
这吓人的一幕立即把我将要喊出来的话重新憋了回去,爹和哑娘不在破船上,而且现在的局势又如此诡异莫测,我不敢多嘴。
哗啦……
急速逼近的一大片浮尸将要把破船淹没了,骤然间,破船的旁边唰的卷起一个很大的漩涡,河里的漩涡大多都是暗涡,从水面上看不出来,这种大涡非常少见,巨大的漩涡几乎横亘了半个河面,顺流而下的浮尸一具接着一具,都被卷到了漩涡里,随即不见了。
“九弟……这……这……”沙千见不得这成群结队的浮尸,眼睛都吓的不敢睁开,拼死抓着我,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成百上千的浮尸渐渐的卷进了漩涡,小村里的人仿佛置若罔闻,依然直挺挺的站在河岸边儿。我是第一次来到小村,跟别的人不熟,只认得收留我和沙千的那个老爷子,他上了年纪,腿脚没有年轻人利落,从村子奔到河滩,四五里的路,老头儿就落在最后。
“你呆着不要动。”我使劲掰开沙千的手,他立即就毛了,死活不肯留下,非要跟我一块儿走。
我趴在沙地上面,手脚并用的爬到人群最后,整整一个村子,百十个人,此时此刻几乎全都是同一个表情,呆滞麻木,仿佛魂魄都出体了。
“老爷子,老爷子……”我按之前的办法,朝手心吐口唾沫,一巴掌拍在老头儿脸上。
随着这一巴掌拍过去,老头儿的眼神好像微微晃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彻底苏醒。
“老爷子,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无奈,又拍了一巴掌,这一次,老头儿耷拉着的眼皮慢慢彻底睁开,茫然朝四周看了看。看着他的样子,是回过神了,我就拉着他,匆忙的问道:“老爷子,到底咋回事?”
“这这……”老头儿的眼神里,还有些许迷惘,可是他能清楚的看见自己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行尸走肉般的站在河滩,没人说话,也没人动:“老天爷啊,俺们村子,都要填河啊……”
“填河?填什么河?”
“填河啊,填河……”老头儿竟然哭了,抬着僵直的手,拽着旁边一脸木讷的孙子:“这是龙王爷要收俺们去当阴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