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上的三声钟响,让窝棚四周阴云翻滚,黄花汛刚结束,天气还暖着,但我却觉得浑身冷的要结冰。骤降的温度再加上心里不祥的念头,我艰难的抬起腿,想到爹和哑娘的身边去。
“不要过来!”爹背对着我,但他好像知道我在靠近,头也不回的一声厉喝,爹平时对我管教严,却很少这样厉声跟我说话,在他的厉喝之下,我被吓住了,抬起的腿又重新收了回去。
我的心很乱,从那支诡异的送亲队伍把哑娘送过来,家里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我甚至渐渐淡忘了。可是现在身陷绝境,我才回过味,或许,那支送亲队伍,已经是恶兆,给今天的大祸埋下了祸根。
三声钟响,破船没了动静,只是静静的停留在原地,周围的风越刮越大,温度也越来越低,我甚至看见爹和哑娘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已经结成了一层冰霜。
哗……
静静不动的破船突然慢慢的调转了方向,船头隐隐对准了我,爹的身躯这时候又是剧烈的一晃,斜跨了一步,挡在破船的船头前。
“我若是不死,你总是不会放心吧……”爹的语气在这一刹那之间竟然恢复了平静,他慢慢的举起一只手,对准自己的额头:“我死可以,不要再难为我的儿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哑娘不会说话,耳朵却还管用,她就在爹的身边,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爹的话。爹不会危言耸听,更不会言而无信。
哑娘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的对着空无一人的破船磕头,她的脸上都是哀求,额头被地上的石头磕破了,血流满面,可哑娘浑然不觉,头撞的地面隐隐作响。
“不用求,没有用的。”爹伸出一只手,把哑娘扶了起来。我在五六丈之外,将这一幕全数看在眼底,心里除了害怕,还有说不出的疑惑。爹显然是在跟这条破船对峙,哑娘磕头,也是在央求破船放过我爹,我就疑惑,难道这条破的快要散架的小船上,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人?
呼……
破船四周卷动的阴风嘭的炸响了,此时此刻,这条千疮百孔的破船,好像是最可怕的东西,能把周围的一切全部碾碎成渣。
爹和哑娘顶着阴风,在不断的后退,然而只退出去几步,破船上仿佛伸出了一条看不见的手臂,直直的把爹和哑娘拽上了船。
“爹!”我无法承受自己所看到的一幕,什么都不管了,拔腿就朝破船冲过去。彼此间隔着五六丈的距离,眨眼就能跑到跟前,可是我的脚步一动,破船也嗖的一下贴着地面朝后退去。
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在爹和哑娘被硬拽到破船上的时候,我觉得,这仿佛是一场生离死别。我咬着牙,强忍着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要命的追过去。
破船在前面滑行,我在后面追赶,从这儿到河滩,大概十多里,大水刚过,滩地寸草不生,破船在夜色中毫无阻滞,滑的飞快。我已经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但隐然之间,好像已经追不上了。
“爹……哑娘……”我真的忍不住了,憋在眼里的泪,随着奔跑滑落下来,我一边跑,一边徒劳的大喊着。
“九儿……”爹挣扎着从破船的船头站起身,凄楚的望着我:“九儿,娃子,不要追,回去,回去……”
我不敢再说话了,我害怕泄一口气,就会被破船甩丢,但我的脚步不停,依然在拼命的追。
“九儿,你记住!一定记住!”爹瞧着我被越甩越远,他急了,焦躁的嘱咐道:“以后无论到了哪儿,切莫跟人说你姓陈!切莫跟人说你是陈师从的儿子!切记!切记……”
破船的速度,已经不是我可以追得上的,即便我拼命去追,也无济于事。十六岁的我,或许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奈,我不想放弃,明知道追不上了,还是哭着在奔跑。从小和爹相依为命,爹一走,我就觉得自己头顶的那片天,已然崩塌。
不知不觉间,十多里的滩地已经跑到了头儿,破船在视野中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恍惚之间,我看到破船一头冲向了奔涌的大河里,黄花汛末期,水位是一年中最高的,水势尤其凶猛,最有经验的走水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轻易下河。我憋着心里的一口气,踉跄着跑到河边。
“爹……”我看着随波逐流的破船,沿着河岸继续追,可我追不上了,彻底追不上了,只是凭着心头的那股倔强,不肯服软。
嗖……
已经快要消失的破船上,骤然飞过来一团东西,这团东西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越过河面,嘭的一声落在我的脚边。
这时候,我已经累得要吐血,这团东西落下的同时,破船也随之完全消失在波涛翻滚的河上。我弯腰把它捡了起来,这是个布袋子,缝制的很结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极有份量。
布袋子里头,装着四串光绪通宝,还有两锭银光崭亮的银锭。银锭每个有二十两,三花五瓣,白的和雪一样,是地道的湖州雪花银。
在偏远的河滩荒村,这四十两雪花银,是穷苦人不敢想象的财富,曾几何时,我无数次幻想着,要是手里能有二钱银子,就可以换身干净整齐的衣裳,买二斤油的发腻的猪头肉。可是此刻捧着四十两雪白的白银,我心里,却只有酸和苦。
我完全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这件大祸一出,让我无形中体察到了一点过去从未发觉的事实。在我看来,我爹只是黄河滩上一个普通的庄稼人,和槐园村所有的穷苦人一样,靠着那一亩三分地,艰难的维持生计,苟延过活。可是事情仿佛不是这样,若爹真的只是个庄稼汉,那条诡异的破船,会把他硬拖着带走吗?
或许,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认真的琢磨一件事,在河边琢磨了许久许久,我仍然想不出什么办法。爹和哑娘都消失了,我不知道破船会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爹还会不会再回来,这时候的我,心思远没有那么细,我就觉得,只要自己下了功夫,什么事都能做得成。
找爹去!我下定了决心,如今手里有四十两银子,足可以当做盘缠,我记得破船顺河漂走了,我只要顺着河一直找,找上三个月,半年,一年,总会有找到它的时候。
心里做好这个打算,隐约也有了一点希望,除了爹,我没有别的亲人,孑然一身,只要简单的收拾一下行李就可以上路。在茫茫的大河两岸,刻意的去寻找一个人,不啻于大海捞针,可即便只有一点希望,也总比无计可施强,夜色已经很深,我转身就打算朝来路走,回窝棚那边拾掇拾掇。
当我转过身的时候,头皮顿时一麻,被吓的猛一哆嗦。因为我身后只有三步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的多了一个人。我毫无防备,手一抖,险些把手里的布袋子失手脱落。
这个人很高,也很瘦,身上裹着一件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袍子。他非常非常瘦,脸上皮包骨头,黑的和一截被泡在污水里半年的糟木头一样,他的眼睛是眯着的,只露着一道眼缝,正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我。
呼……
一阵夜风徐徐吹来,这个看起来又瘦又黑的不速之客身上的袍子被风吹的微微摆动,与此同时,从他身上飘散出来一股淡淡的气味,顺风钻进了我的鼻子。
我忍不住就皱皱眉头,这股味道非常淡,却很难闻。在嗅到这股气味的同时,我的脚底板又开始冒凉气,脑子好像一下子被这股气味给熏醒了。
我嗅的出来,这种气味,是死人身上才会散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