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大了眼睛,又朝河滩边儿快跑了几步,但入眼只是一片奔涌的河水,石头棺材连同怪人,已经无影无踪,我不肯这样罢休,顺着河滩走了一段,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直到这时候,我才悻悻的停下脚步,石头棺材不知为何物,而那个怪人的本事,几乎通神了,我只是个凡俗的乡间少年,遇见这样的情况,有心无力。
我在河滩上驻足观察了片刻,确定没有任何动静之后,才迫不得已转身返回阳庙。天还没有亮,阳庙村的村民尚在熟睡中,我回到吴老智的家,吴老智对今晚的事也是一头雾水,守在院子里不敢离开。不过,他或许猜得出来,这一切都和我多少有些关系,所以再见相见,吴老智的神情和语气又和之前不同了,说话间多了一分小心。
“那个老婆子……”吴老智看看我,说:“是不能活了。”
我很无奈,老太婆准备和我说的话,从中打断,又被怪人灭口,她再也不可能把没说完的话说出来,木已成舟,人死无法复生,我只能面对这些。
这一次,老太婆真的死了,我帮着吴老智,把她的尸体从堂屋后面抬回棺材里,假丧事变成真丧事,吴老智让我放心,他会把丧事办妥。
我回到睡觉的地方,沙千正睁着眼睛等我回来,俩人一见面,沙千就问东问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含糊着敷衍过去。今晚这件事,有惊无险,却让我心神不宁,我觉得不能再在阳庙逗留下去了,我的行踪已经暴露,别的人发现没发现还不好说,至少那个怪人是了如指掌的。
“咱们在这儿也呆了几天了,你再睡一会儿,天亮后,动身上路。”
“唉,九弟啊,我对你以诚相待,可是你呢,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沙千问我半天,没问出一句实话,叹了口气:“真是不拿我当朋友啊。”
沙千转身又睡了,留我一个人想心事,事情到了这一步,“天崩”一下子成为了最紧要的关键,我不识多少字,但是仅从字面上看,这不是个好词。从我爹离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一些事情,必然会发生。只不过我猜不透天崩的意思,后面的情况,无从推断。
看起来,还是得找到爹,才能从他嘴里得知这一切。
天亮之后,我和沙千把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专门跑去跟吴老智告别。在阳庙的这几天,除了老太婆之外,再没有发生过异样,所以我和沙千还比较放心,出了阳庙,又一次靠近河滩,想找一条能载客的船,先朝下游走个几十里,顺路打听打听走水的有没有见过那条破船。
黄花汛已经完全过去,大河的水位开始下降,水流也趋于平缓。那些歇了整整一个汛期的走水人,重新操持营生。天要冷了,他们必须赶在入冬之前攒些钱过冬,所以来往的船只很多,大半都是运货的船。我和沙千等了很久,才等到一条客船,顺流走了五十里。我不敢走的太远,唯恐会在中途错过破船,所以五十里之后就下船徒步,在河滩附近继续打听。
客船一般都在大大小小的渡口停船,这些渡口也不是真正的渡口,就是地势起伏比较大,河水流速较慢的地方,货船客船常年在这些地方停靠,渐渐的就有了人烟,靠渡口为生。我和沙千下船的地方,叫五丰渡,因为生计的原因,行船走水的人都赶着每年的秋天多做些活,小小的五丰渡到处都是人。
我不愿意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呆着,一下船马上就离开了人堆,在渡口附近买了两碗浆面,分给沙千吃。但是一碗面还没有吃完,我就觉得不对。
或许是服用了灵心血玉的缘故,经过这些天的沉淀,血玉的效用彻底在体内散开了,眼睛耳朵鼻子都非常灵敏,我隐然感觉,在不远处的五丰渡,好像一直有一双我看不见的眼睛,正暗中死死的注视着我们。
我装着吃面,抬眼在渡口那边忙碌的人群里扫了几眼。这年头还是为生计奔波的穷苦人多,渡口很多苦力,还有普通的行船人,我看了半天,始终看不到那个偷窥者隐藏在什么地方,但是只要目光一收回来,心里就发慌。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我赶紧让沙千把面吃完,然后带着他匆匆离开。
五丰渡附近只有一个村子,但我们对村子不熟,也不敢随便落脚,急急忙忙的走出去了二里地。二里地以后,算是远离了渡口,然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一点都没有消失,我总是觉得身后仿佛有人跟着,可是回头看看,连半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我就琢磨着,是不是我感觉错了?
“九弟,快着点吧。”沙千不动声色,但是对我不停的眨眼,压着嗓子小声说道:“我怎么觉得咱们遭人盯上了?”
沙千这么一说,我心里更慌,要是我一个人出现这种感觉,还能用错觉来说服自己,但俩人都有这种感觉,只能说明,身后肯定有人跟着。我和沙千都心虚,他偷了灵心血玉,我是陈师从的儿子,心虚之下,做贼似的撒开脚丫奔跑起来。
一口气又跑出去二里地,那种感觉更加清晰了,我和沙千不停的回头,依然什么都看不见。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神慌乱。我说不出的紧张,因为这一路跑下来,根本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跟着我们。从表面上看,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是药神庙的人,但药神庙是三十六旁门中的一支,三十六旁门同气连枝,相互之间都是同盟的关系,牵动一家,就等于牵动了整个旁门,要知道旁门里面的花花门道是非常多的。
这样一想,就更不敢停了,离开五丰渡的时候是后半晌,两个人逃一样的跑了很久,河滩的地势平缓,基本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地方,跑到黄昏时分,心头不祥的预感已经控制不住了,我感觉这样再跑下去,不出片刻,就会被对方追上。
“不行,必须要找个地方躲躲。”我一咬牙,拉着沙千,脚不沾地般的朝前狂奔,这里很荒芜,远近一二十里没有人烟,发力狂奔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功夫,跟踪我们的人仿佛被稍稍甩远了一些。
这时候,一座在河滩附近的孤零零的房子,进入了视野。预感告诉我,想要彻底摆脱追踪的人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想想办法,迟早要遭殃。空荡的河滩连个土包都没有,被追上就意味着被围攻,看到这座孤零零的房子,我也没考虑那么多,就想着能不能借房子的掩护,周旋一二。
“到那边躲躲。”我拉着沙千直奔过去,但跑近之后,沙千的双脚就使劲蹬着地面,抵死不肯再走一步。
“不能去!不能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打死我都不去!”沙千忍不住开始嚷嚷,神情里全都是深深的畏惧:“这是喜庙!”
我的心也跟着咯噔一声,在大河滩上,无论是普通的行船走水,还是沙帮旁门那些不见光的营生,风险都很大,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在字眼上讨个吉利。黄河每年泛滥,淹没田地无数,再加上平时不慎失足落水的人,河里的尸体四季可见,尤其是在汛期之后,河水把尸体冲到河岸上,对于这些尸体,河滩人不称呼为尸体,而是称作“喜神”。
尸体很多是无主的,顺河被冲了那么远,即便有家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而且尸体不能一直都堆在河滩上,所以在荒僻的地段,尸体被悬挂到临河的山崖上,不影响行船,也方便寻找过来的家人去辨认,这种山崖,就是晾尸崖。而有些地方没有临河的山崖,地方上的乡绅出一些钱,盖个大房子,尸体收敛在房子里,其实就是别的地方所说的义庄,只不过河滩人不愿意这么说,他们把这样的义庄,叫做喜庙。
汛期刚过去不久,沿河一线,无论晾尸崖还是喜庙,估计都堆满了还未掩埋和认领的尸体,沙千最忌讳这些,打死都不肯到喜庙去。
“不去!我死都不去!”
“死?你想的倒简单。”我一边拖着他,一边说:“跟着咱们的人,没准就是旁门的,被他们抓到,给你个痛快都是便宜你了,忘了上次在榆林里面的事了!”
沙千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上次在榆林里头,险些被人剥皮做了灯笼。这样一想,他也不敢继续硬撑了,即便不情愿,还是重新迈动了脚步。
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迟早让人追上抓住,那还不如拼一拼,能拖一会儿算一会儿,谁也说不清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我和沙千直直的奔向喜庙,天气还没有完全变冷,一靠近喜庙,那股足以让人把胆汁都吐光的尸臭的气味,就从喜庙里飘散出来。喜庙到处都撒着石灰,还有一些药材,可仍然压不住尸臭的味儿。我和沙千一起捂着鼻子,犹豫了一下,一头就钻进了喜庙。
喜庙只有一道门,没有窗户,因为这就不是给活人住的房子。光线瞬间黯淡了,隐隐约约之中,能看见喜庙死角的墙根,一层一层摆着薄皮棺材,还有些尸体收敛的匆忙,棺材都没有,只用一张草席卷着就摞在一起。
“爬上去!”我迅速的扫了一眼,喜庙没有窗户,只在紧靠穹顶的地方,开着一扇用来散气的气窗,我推着沙千,硬把他推到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薄皮棺材最上面,真的有什么变故,实在周旋不开,还可以顺着气窗跳出去。
把他托上去之后,我也三两下的爬到他身边,两个人就这样趴在几层棺材的最顶端,眼睛直直的盯着喜庙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