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脑子马上就糊涂了,乱成了一锅粥,我和哑娘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但她的样子,我怎么可能认错。
石桶里浸泡在绿水里的老太婆,无论眉眼五官,还是脸型,和哑娘真的是一样的,只不过就是她的岁数比哑娘大了好多。这样乍一看,我就觉得,这好像是几十年后的哑娘。
爹和哑娘都在那条破船里,破船的下落是个谜,行踪不定,我苦苦寻找的,就是他们,如今看到石桶里的一幕,我有些难以自定。
“五……五叔……”旁边的村民看见石桶里的情景,顿时也吓的手脚发软,在后头哆哆嗦嗦的问吴老智:“这……这老婆子……是人还是……还是什么……”
我的脑子乱,不过周围都是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失态,目光一转,重新注视着蜷缩在石桶中的老太婆。爹和哑娘只消失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哑娘绝对不会老成这个样子。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这一切只是凑巧,只是凑巧而已。
无论在什么时候,平时村子赖以生存的田地里突然挖出这样一个奇怪的桶,再加上桶里还有死人,都是很不祥的征兆。村民们怕了,连着问了几句,吴老智才回过头,让众人不要慌。
“她死了。”吴老智说:“都不要声张。”
“是是是,五叔说的是,这件事,都给我烂到肚子里,绝不能传出去。”
“五叔啊,那这个老婆子怎么办,瞧她的样子,怪瘆人的,要不咱们把桶封了,重新埋回去吧。”
“把这东西埋在自家地里,你心里不膈应?”吴老智摇了摇头,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虽然很惊讶,却没有和别人那样惊慌失措,语气神情依然镇定。
“那咋办,要不等到天黑了,拿大车拉着,把东西远远的扔出去。”
“她是咱们挖出来的,你这样把她扔了,不怕她再回来找你?”
一句话说的所有人身上乱冒鸡皮疙瘩,都没了主意,一起望向吴老智,等着他去决断。
“人是咱们挖出来的,这就是天数,不能埋进去,也不能扔了。”吴老智说:“尸体收殓起来,以长辈礼好好安葬。”
“还是五叔有见识,好好安葬了这个老婆子,她挑不出不是,也不会找咱们麻烦。”
一群人开始忙活,把村里的稳婆硬给拉出来,让她帮忙替这个老太婆擦洗,换寿衣。村子很穷,也没有木匠,吴老智就把自己的寿木先拿给老太婆用。
按照当时的风俗,长辈过世,小辈们要搭灵棚,轮流守灵,守足七天,选日子入土安葬。村民胆子小,让他们干活搭灵棚可以,但说到守灵,就没人敢充大头了。吴老智倒不忌讳这些,毕竟做过砍头匠的人,气血足,胆子也正,就让人把灵棚搭到自家门口,自己守灵。
一路我都跟随着,因为这个像极了哑娘的老太婆让我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但是又没法跟人直说。
回村没多久,灵棚就搭好了,村里人抬出吴老智的寿木,把换了寿衣的老太婆给放进去,送入灵棚。
“都回去吧,家里搭灵棚,我就不开火了,每天到顿的时候,叫人给我送饭过来。”
“是了是了,五叔放心。”
“都去吧。”吴老智对众人摆摆手,一个人搬了把椅子,在灵棚边守着。
村里人都散了,各回各家,连着干了几天活,尽管不觉得累,但着实是饿了,杂面窝头一口气吃了六七个。等到晚饭一过,村里人基本上都熄灯准备睡觉,因为第二天还得早起,我和沙千挤在一个小屋子里,俩人都是精力旺盛,丝毫没有睡意。
“九弟,我怎么看你魂不守舍的,咋了,让今天的事给吓住了?”
“拉倒吧。”我勉强笑了笑,和衣躺在土炕上,只要眼睛一闭,眼前闪动的,就都是爹和哑娘的影子。
到了这个时候,我就算再傻也能猜的出来,爹不是个普通的庄稼人,北师从,南云天这句俗话,说的肯定就是他。
爹曾经跟我说过,这世上,本没有无缘无故的事,大到天崩地裂,小到花开花落,一件事儿既然发生了,那就肯定有它发生的理由。十年前,爹的名头如日中天,但他突然就销声匿迹,隐居在鸟不拉屎的槐园,这是为了什么?
破船,古怪的木头人,石桶,酷似哑娘的老太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搅在一团,脑子又一次糊涂了,使劲的想,也想不出为什么。
想的毫无头绪,干脆就不想了,和沙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他在外流浪,走过不少地方,肚子里的故事很多,跟我讲了几个,夜就深了。
“九弟……实在是困了,明儿个再接着跟你讲……”沙千迷迷糊糊的,一句话说完,就睡了过去。
屋子里顿时静了,我害怕自己想的太多会彻夜不眠,就强迫自己静下心,心里默默数着羊儿,我这个年纪还是贪睡,看着没有睡意,一静下来,不出多久,也沉沉的睡去了。
以往过去,我很少做梦,因为日子过的单调寻常,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事情,可是就从爹走了之后,每每睡觉,总会做梦。
我梦见了大河,不停流淌的大河,那条破船,就漂在河上,破船船头的钟声想起来了,天地震动,风云色变,一群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前呼后拥的朝河边跑,噗通噗通的跳进河里。
破船还漂在原地,依稀能看见爹就站在船上,我看不到他的脸。
这是一场噩梦,我睡的不踏实,不停的在炕上翻来覆去。
砰砰砰……
骤然间,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把我惊醒了,本来就睡的不稳,敲门声虽然轻,却被我听到。醒来的一瞬,我也分辨不清楚,敲门声到底是真的,还是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幻听。
我从炕上坐起来,望着屋门,刚刚坐稳,砰砰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这次我没听错,的确有人在敲门。
我没有应声,因为离开槐园之后,遇到的那些事让我险些就遭了道,不得不保持必要的小心。我蹑手蹑脚的从炕上爬下来,踮着脚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朝外看了看。院子里的月光很清很亮,我看见站在门外的,是吴老智。
看见是他,我就放心了。我刚来阳庙,跟吴老智不熟,不过今天见了一面,我就感觉这个人身上没有奸邪的气息。
但是转念一想,我就又诧异了,从头到尾,我和吴老智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这时候已经子时的,村里人睡的正香,夜深人静的,吴老智跑过来,是要干什么?
砰砰……
我在门里琢磨着,吴老智就第三次敲响了门,这次连沙千也惊醒了,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问道:“九弟,是谁在敲门……”
“没事,你睡吧。”我抬手打开了房门,和吴老智对视了一眼,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这个人不苟言笑,而且身上的确有股难以形容的杀气,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的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吴老叔,你还没睡?”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就随便搭了句讪。
“还没有,三更半夜的,扰了你们休息了。”吴老智知道我们不是阳庙的人,所以尽管岁数比我大得多,言语还是很客气。
“吴老叔,有什么事吗?”我心想着这是个不怎么会拐弯抹角的人,没必要一个劲儿的客套。
“借一步说话。”吴老智闪了闪身,让出一条路,意思是约我到屋子外头聊一聊。我就感觉,他肯定有话说,而且所说的话不想让沙千听到。
“好。”我转身到床边拿了件褂子披在身上,沙千还在迷糊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用大惊小怪。
我和吴老智走出小屋,在院子门口站住了,吴老智估计平时话就很少,这时候一直沉默着,搞的我手足无措。
“老叔,你找我有什么事,就说吧。”
“不是我找你有事。”吴老智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目光:“是那个老婆子找你。”
“什么?老婆子?”我初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就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吴老智说的老婆子,是我们后晌在滩地里挖出来的老太婆!
像极了哑娘的老太婆!
“她……她不是死了?”我压根就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变化,按照常理来说,老太婆被封在密不透风的石桶里,不可能是活着的,连吴老智这么有经验的人当时也判断她肯定是死了,所以才要郑重其事的守灵,守足七天以后再下葬,避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说不清楚,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她认得我?”我还是不敢相信:“我可是头一次来到阳庙啊。”
“老婆子找的就是你。”吴老智摇摇头,说:“你不用怕,她既然这样明着找你,就不会暗地里害你,你要是躲,反倒不好。”
“我明白……”我心里是很紧张,而且隐约害怕,但这种紧张和害怕背后,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期待,我倒是真想看看,这个老太婆找我,究竟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