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洼旁的年轻人指着眼前大呼小叫,但身边的老人们上了岁数,眼神不好,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我也在人群里睁着眼睛使劲张望,可是水洼里头都是黏糊糊的泥巴,把那东西裹的严严实实。
水洼里的水在流逝,很快,连泥汤子也落下去大半截,被包在泥里的东西,终于隐约露出了大概的轮廓。
那是一截圆柱子似的玩意儿,比农户家里的水缸还要粗,一个人肯定搂不过来。水洼里的泥浆下落到一定程度,就不再动了,这截“柱子”,露出了能有三尺高。
“那到底是啥啊?”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他们祖辈生活在阳庙,这块滩地,已经耕种了不知道多少年,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在土地下半人多深的地方,会埋着这样一截柱子般的东西。
“这东西是啥,还不好说,却绝不是原本就在地里的。”一个老人眯着眼睛,对周围的人说道:“俺六岁就跟着大人们下地了,这块地,翻来覆去种了那么多年,底下有啥东西,俺会不知道?”
“四伯,那以你的意思,这东西,是大水从河里冲过来的?”
“把东西弄出来看看,究竟是啥。”
几个小伙子七手八脚的卷卷裤脚,就要朝泥坑里跳,被旁边的人给拦住了。实话实说,河滩上的稀奇事多了去了,乡下人见识少,佛爷道尊龙王河神狐仙,只要能叫得上名字的神仙统统都信,这个水洼之前的异状让人不安,除了毛糙的年轻人,剩下的都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有人搬来了土制的“水龙”,水龙喷水,把泥坑里那截柱子般的东西冲刷了一下,外面包裹着的泥浆被冲干净了,青天白日,所有人几乎都一眼看出来,那好像真的是一截石柱子。
比水缸都粗的石柱子,上面雕刻着一些凌乱的花纹,我认不得,也看不懂,问身边的沙千,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们认不得,这些村民也认不得,又七嘴八舌的哄闹了一阵,就有人说,把五叔请过来看看。
他们说的五叔,就是那个做过四十年刽子手的吴老智,吴老智虽然只是县衙里的一个刽子手,但好歹是出过门见过世面的人,在村里威望很高,等闲小事,还不敢去叨扰他。可是这时候,村民们心里都埋着疑惑,想知道这截刻满了花纹的石柱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飞跑着回村,去请吴老智。吴老智也知道,如果没什么要紧事,村里人不会把他请过来,所以片刻间,带路的就带着吴老智赶到。我来阳庙已经三天了,平时帮着村民干活,收工就回去吃饭睡觉,吴老智平时不出门,所以算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吴老智大约有六十三四岁的光景,身子异常的结实,虽然不是膘肥体壮那种人,却显得非常彪悍,如今上了岁数,依然脚步生风。他的额头特别亮,眼睛炯炯有神,开口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
这样的人,都是那种天生阳火旺盛的主儿,就因为天生阳火旺,才敢去做砍头匠。
吴老智一来,村里人就纷纷打招呼,神情语气颇为恭谨,小辈们就差趴下磕头了,只有两个年纪大的老人,才客气的喊吴老智一声兄弟。
“这是咋了?”
有人就详详细细的把事情前后经过跟吴老智讲了一遍,这人嘴里说话没谱,刻意夸大,事儿从他嘴里说出来,顿时又平添了几分邪异。
“兄弟,你不要听他满嘴胡诌,不是那回事。”老人害怕信口胡说扰了吴老智判断,赶紧又把事情说了说:“兄弟你是最有见识的,这个东西看上去,像是个老物件,上头还刻着花儿,留在咱们的地里头,总归不好,你给瞧瞧,这是个什么?”
吴老智就站在水洼边,聚精会神看了一会儿,之后回过头,跟众人说:“这不是柱子。”
“那是什么?”
“离得远,我也吃不准,总之不是柱子。”吴老智对自己的判断似乎很有信心:“来,把东西弄上来。”
有了吴老智的话,其余的人心就稳了,村民找了绳子,两根合成一股,然后套在那东西上,十多个人齐心协力的拉。这个东西,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重,这样连拖带拽,很快就把它给弄到了水洼外头。
这不是一根柱子,但是圆敦敦的,能有四尺多高,不得不说,吴老智的眼力的确很让人佩服,东西拉上来之后,他就说,这东西,不是实心的。因为东西虽然不是柱子,却实打实是石头的,四尺多将近五尺高,又那么粗,真是实心的话,怕是两千斤都打不住,十来个人不可能这么轻易就给拖上来。
吴老智这么一说,众人心头的疑惑和好奇,无形中又浓重了。圆滚滚的石头墩子不是实心的,那就是空心的,既然是空心的,意味着里面或许藏着什么东西。
群情振奋,甚至有人还臆想着里头会藏着一些值钱的宝贝,村里人穷,有些年轻人二十出头了,还打着光棍,做梦都想着挣些钱娶个媳妇。
众说纷纭,把以前听过的那些藏宝的传闻叽里呱啦都说了一通,吴老智不说话,围着这个石墩子仔细的看,我跟村民也搭不上腔,跟着吴老智一起看。石墩子外头的泥浆都冲洗干净了,距离这么近,我还是看不出来,上面所雕刻的那些纹饰代表什么,不过认真的观察了一会儿,我陡然发现,石墩子的上面,有蹊跷。
这一刻,我就更佩服吴老智的判断了,因为石墩子的顶部,围着一圈“火封”。
所谓的火封,其实是一种密封手段,就是用胶泥封住容器的口,然后适当予以高温灼烧,温度得拿捏的好,否则会影响容器里所保存的东西。如果温度恰到好处,那么封口的胶泥会变成粗陶一样的硬块,防水且密封。以前住在槐园的时候,有个外来的山西人,会酿酒,虽然他的作坊很简陋,不过酿的酒是真不赖,货真价实,每每酿造那些五年,十年陈的老白汾,他就会用火封的手段把酒坛子彻底密封,埋在地下。
这样说起来,这个圆滚滚的石墩子,更像是一个石桶,装着东西的石桶。但是隔着那么厚的石头,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我就在琢磨,储存什么东西,做个缸,明显要比做一个这样的“石桶”方便的多,除非是要保存的东西太贵重,为了避免在搬运过程中遭到破坏,就必须用比陶缸结实的石头当做储存工具。
如此一想,我也隐然有些激动,这石桶里,会是什么?
吴老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层火封,做过刽子手的人,胆子比一般人要大的多,百无禁忌,当时就让人去拿凿子。
凿子拿过来之后,吴老智亲自动手,把石桶上面的火封给拆掉。他看着五大三粗,实则心细如发,传闻做砍头匠的,手下的功夫非常扎实,行刑杀人的时候,十七斤九两的鬼头刀,得恰恰砍在第三截和第四截颈骨之间,差一分都不行。吴老智的基本功显然是苦练过的,六十多的年纪了,凿子锤子捏在手里,两条胳膊稳如泰山。
火封的胶泥还不是真正的粗陶,硬但是也脆,只要找好了方位,一敲就能震下来一大块。吴老智摸清了门道,双手娴熟的一阵敲打,石桶上面的火封,随即就被拆掉了。
噗……
最后一块火封被敲掉的同时,石桶仿佛噗的荡起了一片白烟,烟不浓,不过足以遮挡人的视线。一群人忍不住捂着眼朝后退,我在后退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很浓重的药气。
药味非常重,几乎熏的人头晕脑胀,药材里头,不乏那些气味令人神清气爽的,但此刻的这股子药味,好像一大堆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药,带着陈腐的气息,闻着就很不舒服。
呼……
滩地上的风大,那片淡淡的白烟转眼就让风给吹散了,白烟散去的时候,吴老智还站在石桶边儿,这时候,他肯定能看见石桶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五叔,里头,是啥东西啊。”
“有金子么?银子也成啊。”
一群人问东问西,但吴老智的身子,仿佛僵在原地了,不回话,也不动。沙千一拉我,趁着旁人还没凑过去的时候,悄悄绕到吴老智身后,伸脖子朝石桶里望了一眼。
“咦!!”一眼看过去,沙千赶紧就扭过头,表情变的很复杂,也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恶心。
看到石桶里的东西的时候,我的心砰砰的狂跳了几下,手也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石桶只有四尺多不到五尺高,桶里,积着一尺多深绿幽幽的水,绿水散发着陈腐的药味。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蜷缩着身子,被泡在这一汪绿幽幽的水中,只露出半截身子。
老太婆肯定是死了,但估计是这汪绿水的缘故,她的身子一点都没烂,保存的十分完好。这绝对不是在做梦,河风从身边吹过的时候,能看见老太婆一头花白的头发,在轻轻的随风舞动。
我呆住了,不知所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是害怕,生在这个年月的河滩上,谁都会遇见死人。
我只是惊惧,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老太婆从表面上看,估计是六十岁的年纪,我不知道谁把她封在这个石桶里,也不知道石桶为什么会落在阳庙的滩地里,但是我看的那么仔细,那么清楚,我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太婆,像极了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