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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

上次講尙書,今天還有些話該補充。我曾吿訴諸位,書須懂得一部一部的讀。譬如書經,若能辨其眞偽,除去虞、夏、特別注重西周書,這樣便易讀,對此書内容更易淸楚。其次,讀一部書,該要進一步了解此書的作者。從事學問,不能只看重材料。若只看重材料,便可不要一部一部地去讀。書不要讀,只須翻便是。若要一部書一部書的讀,便該了解道一作書之人。每一部書應作一全體看,不專是零碎材料的拼湊,不專為得些零碎知識而讀書。我們必須了解到每一書的作者,才懂得這一書中所涵蘊的一種活的精神。

即如我此刻講尚書,或許會和別人講法不同。此因講的人不同,所講内容及其精神便會不同。諸位不要認為學問則必是客觀的,其中也有做學問人之主觀存在。即科學亦復如是,文史之學更然。應知學問背後必然有一個「人」。自然科學背後也要一個人,只是其人之個性較不透現。如做一杯子,只是一杯子,此是兩手或機械所成,人性表現較少。文史之學背後,則每有一種藝術存在,或說精神存在。所以我們讀文史方面每一書,必定要讀到此書背後之人。

西周書並不是一人所寫,它是零碎許多篇文章之結合。但我們可以說這部西周書背後有一重要人物,就是周公。在孟子書裏有所謂「名世者」。在一個時代出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就可用來代表此一時代,所以稱之為「名世者」。「名世」不是說在這個時代有名,乃是他可以代表這一時代。周公可以代表西周時代,代表此一時代之精神,代表此一時代的種種特殊點,或說是此時代之個性,故周公可說是當時之名世者。也可說從西周直到春秋末年孔子起來,周公就是一代表。孔子以後是新時代了,應稱為孔子時代,已不是周公時代了。因周公在此時代中已成過去。

今試問周公的思想,和其理論,和其對於當時人類社會所有的抱負,即周這一個人和其精神,我們應從那裏去看?我想,也便可在西周書裏去看。我上一堂特別舉出幾句話,所舉並不是周公的話,然而同樣可以代表周公這一人的觀點和理想,也可說在大體上則是受了周公的影響。所以我們讀西周書,就該在書背後讀到周公這個人。

我上一堂講辨眞偽,不僅古文尙書是偽,今文尙書也有偽。但我今天要補充上一堂講法,偽書並不是說就沒有了價値。東晉時人偽造了一部古文尚書,為何直到南宋朱子,下及淸代諸儒,才能判定其偽?他用了什麼方法來欺騙一千年以上的讀書人?因尙書裏本有很多話,為古代人所常說,但後代是遺失了。東晉偽造尙書的人,把此許多遺失的話來做他作偽的材料,他都用來裝進他的偽古文尙書裏去。因此古文尙書雖偽,中間有很多材料並不偽。諸位若把閻百詩、惠定宇的辨偽的話拿來看,便知偽古文尙書裏有許多話見於先秦古籍。在此許多話裹,正有許多重要思想、重要觀念,有不少古代留下來的重要材料保留著。或許這些材料,還比我們現在所見的今文尙書裏的材料更重要。

可見辨眞偽是一件事,甄別使用材料又是一件事。如我們講中國古代天文,儘可使用今文尙書之堯典,但我們並不信堯典是堯時的眞書。我們不細讀古人書,便有很多材料不會用。如胡適之、馮友蘭寫中國哲學史,就只根據老子、論語以下;但在此前中國還有很多思想理論應該講,都不講了。倘使我們今天再要來編一部「中國古代思想史」,至少該從周公講起。周公以下很多人的思想,周公就是他們一個代表人。在孔子以前中國古人的一般觀點,學術思想上的一些大綱節目,至少可以從周公身上做一個扼要的敍述。

我在上次已說過,中國人在那時已經有一個世界一統的大觀念,普天之下有一共主。此一個共主,當時稱之為「天子」,即是上帝的兒子。亦稱「王」,王者往也,大家都嚮往他。中國古代有夏,夏王便是上帝的兒子,天下統一於厦王室之下。後來商、周迭起,可知周亦不能永此統治,將來還要有新王朝代之而起。中國古人此種觀念之偉大,實是歷久彌新。

今天我們人類已經可以上月球,世界交通便利,即如一家。然而在我們人的腦子裹,這世界究是支離破碎的,有耶教、有回教、有共產主義、有資本主義,四分五裂。若和中國古代人的世界覲來相比,這裹顯有不同。若使科學再發達,而終於沒有一個「天下一家」的觀念,那豈不更危險?縱使宗教復興,但以往各宗教信仰上對内對外各項鬥爭,也沒有統一過。只有中國,唐、虞、厦、商、周一路下來,是一個大一統的國家,地廣人多,四千年到現在。推溯到我們古人早有此一種政治觀點,確是了不得。說來似平常,但從政治觀可推廣到整個人生覲,乃至整個宇宙觀,中國此下思想學術俱從此發端。今試問為何只有中國人很早便來講這一套?而這一套則正講在尙書裏,我們豈可把它忽略了!

中國人必稱周公、孔子,那是有理由的。我們撇開周公來講中國思想,把戰國先秦來比擬希臘,眞所謂從何說起。我們講中國史,斷不該只從戰國講起。講中國思想,也斷不該只從老子、孔子講起。至少要追溯到西周,從西周書,從周公、召公講起。而這樣講的話,偽古文尙書裏也就有很多材料可用。

諸位不要說我不學思想史,這些和我無關。做學問的先把自己關在一小圈子裏,坐井觀天,所見自小。若說此刻沒有工夫,這卻不要緊,可慢慢來,此事不爭遲早。又如諸位認為我此刻講了題外之言,但題外或許更重要。我的講題是「歷代史學名著」,因此只在歷史系的人來聽,中文系、哲學系的人都不會來聽。在學問大範圍内,重重築關築牆,但關外牆外,自有天地;別要把我們的興趣、理想、抱負,都被關死。或許我這番話可幫諸位另開一條路,通到關牆以外去。

此刻接下講第二部書,孔子的春秋。

孔子春秋可說是中國第二部歷史書。實際上說,春秋乃是中國正式第一部歷史書。尙書各自分篇,只如保留著一些文件或檔案。試作一淺譬。如我們眼前有一個少年棒球七虎隊到美國去打了敗仗回來。各方歡迎講話,應有盡有。報紙上連篇累牘,剪報的貼在一起,標題「歡迎七虎隊回國」,卻只有他們打敗仗之詳情,不在這許多文件中。尚書有些處是如此。孔子春秋則不然,它是歷史書中之編年體,前後兩百四十二年,從魯隱公元年開始,照著年月日一年一年地順序編下。以後中國便不斷有編年體的史書,直到今天。只有春秋以下,通鑑開始,中間有七、八十年時間未編上。這事顧亭林日知錄裏曾說過。此下資治通鑑開始至今,一年也沒有斷。這樣沒有一年中斷的編年史,全世界怕也只有中國有。至於從春秋到通鑑,中間斷的八十年,在我的先秦諸子繋年裹,也逐年來把它審訂了。諸位或許又要認為只學歷史,不學諸子,看我書名便不想看。遇到學諸子學的,也只想在我那書裏找尋些對諸子有關材料。那我對此一方面的貢獻,也就全無可說了。

孔子春秋因是一部編年史,故其書取名春秋。每一年必有春、夏、秋、冬四季,標舉「春秋」兩字,便代表了每一年。又每年四季共十二月,每月三十日,逐年逐月逐日,有事即載,無事即闕,亦有一事而連續分載在幾天幾月幾年幾十年的。如是般的歷史記載,實在該當得我們把「偉大」二字來批評它。我們說孔子春秋是中國一部極偉大的歷史書,實也一些不過獎。但春秋實非孔子首創,孔子以前已有。左傳昭公二年載:

韓起聘魯,見易象與春秋,曰:「周禮蛊在魯矣。」

可見孔子以前,魯國早有春秋。墨子書裏也說:

吾見百國春秋。

則春秋各國皆有。但為何韓起到魯國始見春秋呢?孟子書裏說:

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

可見當時各國都有歷史記載,而書名不同。更應是史書的體裁也不同。魯春秋之體裁,或許更接近一王室之所規定,所以韓起見之,要說一禮在魯了。

孟子書裏又說:

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

這裏另有問題,該作一交代。上次講過,中國古代有詩書兩種,孔子教人也常詩書並舉。我們此刻講中國第一部古史是尙書,第二部是春秋,如何孟子卻說:「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

把詩和春秋合在一塊講,這是什麼意義呢?其實古人之史也不完全在書裏,而有在詩裏的。古詩三百首,其中歷史事蹟特別多。遠溯周代開始,后稷、公劉一路到文王,在詩經的大雅裏整整十篇十篇地詳細描述,反復歌頌;這些都是歷史。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歷史,或許比西周書裏的更重要。西周書裹僅是幾批檔案與文件,而詩經大雅把西周開國前後歷史,原原本本從頭訴說。今若說,那時更接近歷史記載的是詩不是書,此話也不為過。

周王室是天下之共主,周王是一位天子,一位王者,每到冬天,他所封出的四方諸侯都得跑到中央來朝貢。而周天子在那時祭其祖先,更主要的是祭文王。許多諸侯一同助祭,就在這廟裹舉行祭禮時唱詩舞蹈,唱的便是周文王一生的歷史功績。所謂雅、頌,便是如此般的用來作政治表揚。又如周天子有事派軍出征,在臨出以前有宴享,宴享時有歌舞。打了勝仗回來,歡迎凱旋,同樣再有宴享歌舞。此等歌詞或是策勵,或是慰勞,皆收在詩經裏。那時遇禮必有樂,而禮樂中亦必寓有史。這些都是周公制禮作樂精意所在。所以我們讀詩經,固然可說它是一部文學書,但同時也可說它是一部歷史記載。不僅雅、頌是史,即諷刺亦何嘗不是史。到後來,王者之迹熄了,諸侯不常到朝廷來,朝廷也沒有許多新的功德可以歌唱,專是些諷刺,那究不可為訓,所以說「王者之迹熄而詩亡」。但究亡在什麼時候呢?照一般說法,這應在宣王以後至於平王東遷的一段時期中。

但是「詩亡而後春秋作」,此語又該有一交代。春秋是正式的歷史記載。那時四方諸侯來中央朝王的是少了,而周王室卻分派很多史官到諸侯各國去。這些證據,在先秦古籍裏尙可找。即如太史公史記,記他祖先也就由周王室轉到外面的。那時周王室派出的很多史官,他們雖在各國,而其身份則仍屬王室,不屬諸侯。如春秋載「晉趙盾弑其君」,「齊崔抒弑其君」,那時晉國、齊國的史官,下一個「其」字來稱濟君、晉君,可見趙盾、崔抒所弑,照名義上講,並不是晉史官、齊史官之君。史官由周天子派來,義不臣於諸侯。崔抒可以把當時齊史官殺了,但不能另派一人來做。於是齊史之弟便接其兄職再來照寫「崔抒弑其君」。崔抒再把他殺了,又有第三弟繼續照樣寫,崔抒沒奈何,只得不殺了。而在齊國南部尙有一位南史氏,聽了齊國史官記載「崔抒弑其君」,兄弟連被殺害,他捧著筆趕來齊國,預備續書此事;及聞_史已定書其事,崔抒不再殺害而止。那眞是在中國歷史上,可以表示出中國人重視歷史精神的一項可歌可泣的偉大故事。

我們此刻在談中國史學名著,我想聯帶應該知道些中國歷來的史官制度,以及歷來中國人那一番重視歷史的傳統精神纔是。此下歷代史官制度,均有史籍可考,此處不提,只講孟子這兩句話。大槪在宣王時,或許周王室便早正式分派史官到各國去。其時周之王政一時中興,尙未到崩潰階段。此後「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而以前那些分派出外的史官卻大見功效,即是所謂「詩亡而後春秋作」了。

其時各地史官,各以其所在地發生事變呈報中央王室,並亦分別報之其他各國之史官,此之謂「赴吿」。大槪魯國守此制度未壞,各地史官赴吿材料均尙保持完整,因此韓起見了魯春秋而說周禮在魯。孔子則是根據此項材料來作春秋。當然並不是全部鈔撮,在孔子自有一個編纂的體例,和取捨的標準,及其特殊的寫法。所以說:

筆則筆、削則削 夏之徒不能贊一辭。

當知史官分布,乃是周代一制度;而孔子作春秋,則是私家一著述。由「政治」轉歸了「學術」,遂開此下中國之史學。所以孟子說:

其文史其事則齊桓、晉文,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這是說春秋一書的底材,還是魯史舊文。但從孔子筆削以後,則此春秋既不是一部魯國史,也不是一部東周王室史,而成為一部諸夏的國際史,亦可稱為乃是那時的一部天下史或稱世界史。用那時的話來說,主要則是一部「諸夏覇政興衰史」。孔子為何要如此般來編寫此春秋,在孔子自有其道理,故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由此一轉手,政府的官史,遂變成了民間的私史。所以孔子又說:

春秋,天子之事也,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在當時王室分派史官到各國,隨時報告所在各國之事變。此項制度,自有其意義與作用。但到平王東遷,此項制度作用已失,意義全非。孔子把來脫胎換骨,化臭腐為神奇,他的春秋所載,遂成為整個全中國、整個全天下的歷史。時代儘管雜亂,他所寫出的歷史,則是一個統一體。而且在此歷史之内,更寓有一番特殊精神之存在。所以孟子又說:

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亂臣賊子則只是「時代性」的,而孔子春秋則成為「歷史性」的。春秋時代轉瞬即過,而中國歷史則屹然到今。時代的雜亂,一經歷史嚴肅之裁判,試問又那得不懼?孔子以前的亂臣賊子早已死了,那會有懼?但春秋已成,孔子以下歷史上的亂臣賊子,則自將由孔子之作春秋而知懼。

春秋在當時,已嶄然成為一新史。既不是王朝之官史,也不是諸侯間各自的國別史,而成為一部當時的大通史,亦可說是當時的世界史。有此人類,有此世界,即逃不掉歷史批判。所謂歷史批判,一部分是「自然的」,如此則得,如此則失;如此則是,如此則非,誰也逃不出歷史大自然之批判。

而另一部分則是「道義的」,由自然中產生道義。自然勢力在外,道義覺醒則在内。孔子春秋則建立出此一大道義,明白教人如此則得,如此則失;如此則是,如此則非。此項道義,論其極致,乃與歷史自然合一,此亦可謂是「天人合一」。孔子春秋大義,應該著眼在此一點上去認識。

但今天我們中國的學者,怕不容易接受此觀點。今天的中國學者們,好像認為中國歷史就無資格放進人類世界史中去,世界史之大條貫、大榜樣則只有西洋歷史。只可惜西洋人寫世界史太晚了,直到最近幾百年來才有。孔子春秋則確然是在他當時的一部世界史。所謂「其事則齊桓、晉文」,乃是說在其書中所表現的,乃是其時諸夏一部大整體的大全史,自然亦可說是人類當時文化一部大整體的大全史了。遠在兩千五百年前,孔子早已有此眼光,早已有此見解,正在全世界人類文化史、史學史上有它卓然無比的價値。

此刻另講一問題。孔子春秋既不是完全照著魯國史官舊史沒有更動,則試問他又如何般來改動舊史?此刻我們找不到魯國春秋之存本,此問題就無法講。孟子說「其文則史」,只是說大體上孔子春秋是依據魯國舊史的。但如在魯莊公七年公羊春秋說:

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曰:「星隕如雨。」

此一條雖偶然提及,但可知孔子對春秋舊文必有修正無疑。但所修者主要是其辭,非其事。由事來定辭,由辭來見事,辭與事本該合一不可分,所以說:「屬辭比事,春秋教也。」但若說僅把舊史修改幾個字和幾句辭,如此寫下,此其價値究何在?此問題則成為自來治春秋者一大問題。

上一堂講過,尙書難讀,可是春秋更難讀。尙書難讀僅是字句不易通,而春秋難讀則並不在字句上。後人要在字句上來讀春秋,那是一條大錯的路。春秋須講大義。如孟子說:

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所以孔子春秋誅亂臣,討賊子,這便是大義。又如說孔子春秋是:

内中國而外夷狄。

這在論語裏已有「微管仲吾其被髪左衽矣」之語,夷夏之辨,這亦是大義。但所謂大義,亦不該求之過深,尊之過高。講大義若講過了頭,反會落入小節中去。中國古人尊經過甚,孔子春秋是一部經,於是有許多不必講的把來講得過了份。亦如今日我們尊洋過甚,西方比中國富了,強了,那都對;但月亮不會比我們的更圓。此雖笑話,卻寓眞理。

又如春秋記:

趙盾弑其君。

孔子本是依舊史原文。但左傳所載事實,則晉靈公非趙盾所殺。又添上一節說孔子惋惜趙盾,說他逃出了晉疆便可免弑君之名。不知正據左傳之事,即可見趙盾弑君之罪。左傳作者乃為趙盾求解脫。其稱孔子語,苟非偽造,即是道聽塗說,不足為據。又如春秋記:

許世子止弑其君。

此事左傳、公羊、穀梁三書所記各異。左傳說「飲太子藥」,這當然已很淸楚是兒子弑君了。而公羊左傳記得更明白,說:「止進藥而藥殺其父。」這顯然不成問題了。但榖梁傳卻說:「父病,子當嘗藥。」

許世子沒有懂得這禮,所以孔子責他弑君。「不嘗藥」與「飲太子藥」或說「進藥而殺其父」,這中間顯然有不同。榖梁傳無端加上一個不嘗藥之罪來講孔子春秋,這顯然是大錯。如此之類的問題,不知有多少。大家儘在此等處去講春秋,講得愈詳密,春秋大義便會愈失落,愈暗昧而不明。

最難講的便是春秋褒贬。若說孔子春秋沒有褒贬,此決不然。如「崔抒弑其君」「趙盾弑其君」「許世子止弑其君」,不就是贬嗎?然而褒贬只在他們的事情上,而孔子春秋又頗於事不詳。於是讀者遂來求孔子春秋之書法,又從書法中定出凡例。杜預注左傳,便定出孔子春秋五十凡例。這便愈講愈遠了。如春秋書「王正月」共九十一處,春不書「王」一百零八處,試問如何一次一次地來講求?當知春秋大問題,並不在這些上。現在我們脫離了經學窠臼,此等處皆可不理會。尤其如晚淸末年的公羊學派,所謂今文經學家,他們講孔子春秋,眞講得天花亂墜;像是大義微言,幾千年來被埋沒,由他們發現了。其實都是講不通。即如王正月、王二月、王三月,以此來附會夏統、商統、周統,便是不通之一例。其實很簡單,正月有事,就書王正月。正月沒事,便書王二月。二月沒事,就書王三月。若整個春天全沒事,便只寫「春王正月」下接夏四月五月云云。因若更不寫一個王正月,恐人疑是史書有忘脫。故正月無事書二月,二月無事書三月,三月無事空寫一個王正月,下面再接上夏四月。全部春秋皆如此。這一體例在宋代的理學家已講正了,但清代的考據學家又胡塗再來重講,反講到大錯特錯。

我們今天只且講一個結論。孔子舂秋只是中國一部編年史的開始,又是在當時是創闢的一部民間的私家著作,而又是把天下一家的大一統觀點來寫的一部世界通史。我想只就這樣講就够了。直到此刻,全世界還沒有第二部這樣的書。中國人只為看慣了,把此大義迷失了。至少是忽略了。

或許諸位又會說,講史學又如何只講周公孔子?今天該講一番新史學纔是。但史學有新舊,歷史則只是歷史。在中國歷史上有過周公孔子,周公孔子又各有過他們的一套歷史著作直傳到今天,那我們不能不講。而且周公孔子都講的是大一統,而中國從秦漢以來便是一統到今天,那亦是千眞萬確的歷史。諸位不要儘想望西洋的新史學,而忽忘了中國的舊歷史。歷史亡了,史學又在何處栽根? Njs3yFnj+UgNEphKSwImW0H0o2wC6Fus1XOwkukwX6zIpT5huYEVTcqD+jhKPM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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