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之后有李觏,字泰伯,江西南城人,学者称为盱江先生。他未曾在政治上得意,仅以教授自资,但他也是一位注意政治的人物。著有《常语》,提出他“尊王贱霸”的意见。他说:
西伯霸而粹,桓文霸而驳者也。三代王而粹,汉唐王而驳者也。
如是则西伯虽粹,终是霸;汉唐虽驳,终是王。王霸之分,分在其政治地位上,不分在道义措施上。因此他说:
天下无孟子可也,不可无《六经》。无王道可也,不可无天子。
孟子看重的是王道,梁惠王、齐宣王虽僭王,若能行王道,一样可以为天子。觏所看重的,则是天子之尊位。齐、梁是诸侯,纵使行王道,也还是一霸。这一种说法,实即孙复《春秋尊王发微》之遗旨。同是针对着唐末五代中央政府地位之低落,地方军阀之分崩割据,所以要竭力主持中央政府之尊严,这也有他们针对时弊的用心。觏门人孙立节,尝作《春秋传》,孙复见而叹曰:“吾力所未及者尽发之。”可见这两家议论意旨之相通。
觏因尊王贱霸之辨而极重于礼治。他说:
或问:圣人之道固本容杂,何吾子之不一也?曰:“天地之中,一物邪,抑万物也。养人者不一物,阙一则病矣。圣人之道,譬诸朝廷。朝廷者岂一种人哉?处之有礼,故能一也。女子在内、男子在外,贵者在上、贱者在下,亲者在先、疏者在后,府史胥徒、工贾牧圉,各有攸居而不相乱,所以谓之一也。他人之不一则阛阓耳,终日纷纷而无有定次。世俗患其杂则拘于一,是欲以一物养天下也。”
觏本此意见著《礼论》。他说:
礼之初,顺人之性欲而为之节文者也。
乐、刑、政三者,礼之大用,此礼之三支也。在礼之中,有温厚而广爱者曰仁,有断决而从宜者曰义,有疏远而能谋者曰智,有固守而不变者曰信,此礼之四名也。
他如此般把礼来统括了一切。他又说:
圣人根诸性,贤人学礼而后能。圣人率其仁义智信之性,会而为礼,礼成而后仁义智信可见。礼者,圣人之法制也。性畜于内,法行于外,虽有其性,不以为法,则暧昧而不章。
又曰:
法制之作,其本在太古之时。民无所识,饥寒乱患罔有救止,天生圣人而授之以仁义智信之性,仁则忧之,智则谋之,义以节之,信以守之,四者备而法制立。
又曰:
有诸内者必出于外,有诸外者必本于内。孰谓礼乐刑政之大,不发于心而伪饰云乎?
于是继此而有他的《周礼致太平论》。《周礼》,早为当时学者之所重。胡瑗有《洪范口义》,详引《周官》以推演《洪范》之八政。石介亦云:“《周礼》明王制,《春秋》明王道,执二大典以与尧、舜、三代之法,如运诸掌。”而详细着眼在经济制度上来阐述的则推觏。他说:
《易·系辞》曰:“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财者,君之所理也,君不理则蓄贾专行,而制民命矣。上之泽于是不流,而人无聊矣。
大抵觏之学,还是沿袭欧阳修。但修能怀疑《周礼》,这是其高明处。觏之见解,则近似于荀卿,而他在政治问题上能特地着眼到经济制度之重要,则是其大贡献。
觏之后又有王安石,安石字介甫,临川人,封荆国公。欧阳、李、王都是江西人,我们可称此三人为江西派。他们都注重在政治制度上,而觏与安石更注意到经济制度之重要。但觏论学近荀卿,而安石则尊孟子。他蚤负盛誉,曾著《淮南杂说》,见者以为孟子复生。知鄞县,三日一治县事,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于民,立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后相神宗,力主行新法。这是范仲淹以后,第二个要奋起改革当时政治的人物。
他在思想上,亦是有重要关系的杰出人。他对“王霸”之辨,有一套新颖而深刻的见解。他说:
仁义礼信,天下之达道,而王霸之所同。王之与霸,其所以用者同,而其所以名者异,盖以其心异而已矣。其心异则其事异,其事异则其功异,则其名亦不得不异。王者之心,非有求于天下也,所以为仁义礼信者,以为吾所当为而已矣。故王者之治,知为之于此,不知求之于彼。霸者则不然,其心未尝仁,而患天下恶其不仁,于是示之以仁。其于义礼信亦若是。是故霸者之心为利,而假王者之道以示其所欲。 《王霸论》。
这一分辨,撇开了政治,直论其心术,于是辨王霸成为辨义利。他把心术政术绾合到一起,修身正心与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这一说,遂为以后学者所遵循。这是他在宋儒思想进展上一大贡献。本此乃有他的《大人论》。他说:
孟子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此三者,皆圣人之名。由其道而言谓之神,由其德而言谓之圣,由其事业而言谓之大人。道存乎虚无寂寞不可见之间,苟存乎人,则所谓德也。是以人之道虽神,不得以神自名,名乎德而已。夫神虽至矣,不圣则不显。圣虽显矣,不大则不形。称其事业以大人,则其道之为神,德之为圣可知。故神之所为,当在乎盛德大业。德则所谓圣,业则所谓大也。世以为德业之卑不足以为道,道之至,在于神耳,于是弃德业而不为。夫为君子者,皆弃德业而不为,则万物何以得主乎?故曰:神非圣不显,圣非大不形。此天地之大,古人之全体也。 《大人论》。
在孟子,明明分开“大”与“圣”与“神”之三阶段,他乃会合释之,只有德业始见神,而德必于业见。于是撇开神而专重圣,又把圣着重在事业上。天下只有圣人,更无神。也只有成大事业的圣,没有不成事业的圣。惟其有大事业,始为真道德,始为真神圣。这又是一种极新辟的意见!佛家有“法报应三身”说,依于“法身”始有“报身”与“应身”,是谓由真转俗。他的说法,则由大而始见其为圣与神,由事业而始见其德性与神圣,则是由俗显真。和佛家理论,正成颠倒相反。他这一番见解,实在比欧阳修《本论》更转进一层。欧、王两家,都学韩愈,但他们在辟佛理论上,实是愈转愈深了。
安石思想的另一贡献,则为他的性情论。心性之学,隋唐以来,几乎成为释家的擅场。韩愈辟佛,而对心性理论所涉实不深。本于儒学而来谈心性的,最先是李翱《复性书》。翱说: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 上篇。
又曰:
人之昏久矣,将复其性必有渐,弗思弗虑,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
这是一种“性善情恶”论。果主性善情恶,必成为阳儒阴释。欧阳修偏重于人事,故主探本人情。但人情果恶,则其势必趋于厌世。修乃一史学家,不喜对此问题作更深一层的探讨。安石则偏近于为哲学家,故能对此问题独标新义。他说:
喜怒哀乐未发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乐发于外而见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性情一也。若夫善恶,则犹中与不中也。
这里他以未发存中为性,已发见行为情,而善恶之辨只在中不中。他提出《中庸》上“未发、已发”一问题,遂为此后宋明六百年理学家集中讨论争辨的一项大题目。而他自己意见,也大体与同时周敦颐,稍后程颐之说都相通。
安石又对如何研读经籍,有一番深辟通明的见解。他说:
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致其知而后读,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惟其不能乱,故有所去取者,凡以明吾道而已。 《答曾子固书》。
此处所重,在致我之知以尽圣,然后于经籍能有所去取。此见解,竟可谓是宋人开创新儒学的一条大原则。
这一风气,远溯还自欧阳修。叶适有言:“以经为正,而不汨于章读笺诂,此欧阳氏读书法。”安石遂著《诗》、《书》、《周礼三经新义》,时人称其“不凭注疏,欲修圣人之经”。当时列于学官,悬为功令,至南宋而始废。朱熹对于诸《经》与《四书》的新注释,也可谓由安石启其端。
所以安石虽是宋学初期的人物,但他实已探到此后宋学之骊珠。程颢说:
介甫谈道,正如对塔说相轮,某则直入塔中,辛勤登攀。虽然未见相轮,能如公之言,然却实在塔中,去相轮渐近。
这因安石此后置身政治漩涡中,想实践他从大人事业来证实到圣人神人的地位,不免在德性修养精微处忽略了。而后人遂也只认他是一文学家,与韩欧并列,至于他的政治措施,则永远成为后代争论毁誉之焦点,而他在学术思想史上的成绩,则大部给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