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除了雙手之外,還有一件東西異於其他動物的,那就是人的一張「嘴」。馬克斯見手不見嘴,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思想的褊狹,這一點也是很可笑的。這因馬克斯只是一個研究經濟學的人,經濟現象只占人生文化中的一部分,馬克斯的學說,卻又只是經濟學中的一小支派,他自然不能暸解人類文化之大全體。
我們剛才說,心跳進瓷土,就造成了杯子,心跳進棉麻,就造成了衣服。人類心靈這一種跳離身軀而跑進外物的努力,都得經過雙手的活動而實現,而完成。現在我們說到嘴,卻使我們的心,跳離身軀而跑人別人的心裹去。猴子鷄狗都有心,牠們也知有喜怒哀樂,牠們也能有低級的思維。所惜的,是牠們的一張嘴,不能把此心所蘊來傳達給別個心。因此它們的心,跳不出它們的軀體,跑不進別個軀體的心裏去。我們大家都知道,表現内心情感知識一種最好的途徑是聲音,聲音能表現我心,表現得纖細人微。人有了一張嘴,運用喉舌,發出種種聲音,内心的情感與知識,得以充分表現,讓別人知道我此心。人類一切的内心活動,均賴語言為傳達。所謂傳達者,即是跳出了我此軀體,而鑽人別個人的心裏去,讓別人也知道。若作生產工具看,試問人的那張嘴,又能生產些什麼呢?果照馬克斯理論,嘴該是沒有經濟價値的。因此手的活動在歷史上能把來劃時代,而嘴的活動,便沒有這樣的作用與分量了。那豈不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嗎?
人類又經嘴和手的配合併用,用手助嘴來創造出文字,作為各種聲音之符號。人類有了文字以後,人的心靈更擴大了,情感、思維、理智種種心能無不突躍地前進。這眞是人類文化史上一個劃時代的大標記。譬如說,人類有語言,是人類文化躍進一大階程。人類有文字,又躍進一階程。人類有印刷術,又躍進一階程。但在馬克斯的唯物史觀與生產工具的理論下,這些便全沒有地位來安放了。
從前中國有一個故事,說有一仙人,用小籠子裝鵝,籠子小,只像能裝一隻鵝,但再添裝千萬隻鵝進那籠子,也儘不妨,儘能容,那鵝籠子能隨鵝羣之多少而永遠容納進。但卻並不見那鵝籠子放大了。今天人類的心量,也正如那仙人裝鵝的小籠。別人心裏之所有,儘可裝入我心裏,上下古今,千頭萬緒,愈裝進,心量愈擴大。但心還是那心,並不是眞大了。這不是神話,卻是日常的實況呀。
即就我們今天的日常生活言,種種衣物用具,表面看,豈不是都由我們這一代人自己做成嗎?但仔細想,便知其不如此。這已是幾千年來,經過千千萬萬人心靈之創製改進累積而成有今日。所以我們一人之心,可變成千萬人之心。如某人發明一新花樣,人人可以模仿他。而千千萬萬人之心靈,也可變成為一人之心。如某一人之創製發明,其實還是承襲前人的文化遺產而始有。又如我一人造一杯,萬人皆可用。一人寫一本書,萬人皆可讀。而任何一人,也可用萬種器具,讀萬卷書。
諸位當知,鷄狗並不是無心、無智慧、無情感,無奈牠們缺乏了我上述的那種用來表現心靈傳達心靈之工具。因此,牠們最多也只能表現牠們的心靈,在牠們自己那個軀殼裏。人類則不然。如人類運用數字計算,最艱難的數學題,也可用筆來解決。若使以前人沒有數字發明,即最淺易的算題,有時也會算不淸。我們因此也可說,那些數字,便是我們人類的新腦。是我們人類自創的文化腦。不知那時代人發明了數目字,從此卻成為人類計算一切的一種新腦子。所以數目字也同腦一般,是我們計算的工具,也同腦一般,是我們的生命工具了。現在人發明有電腦,此「電腦」二字,卻是很恰當的。電腦也是生命工具,非生產工具。
即如愛因斯坦吧,若沒有前人發明供他來利用,他也無從發明他的相對論。所以愛因斯坦的腦子,實在是把幾千年來人的腦子,關於此一問題之思維所得,統統裝進他腦子裏,變成了他的大腦子,這腦子自然要更靈敏,勝過宇宙天賦我們的自然腦。此刻愛因斯坦死了,有人把他腦子解剖,也和平常人類一般的,但這只解剖了他的自然腦,沒有能解剖他的文化腦。他的文化腦,豈不正像我上面所說的那位仙人的鵝籠嗎?
但我們更應該說,電腦絕非是人的文化腦。倘要把電腦來代替人的文化腦,如欲用機器人來代替眞人,而不知其間的差別,這又將是他日的一大錯誤。
再說如記憶吧,你的腦子記不淸,寫一行兩行字,便記住了。那一行兩行字,也是你的生命工具,也是你的文化腦。而且那一行兩行字,不僅替你記憶,也還能替一切人記憶。一切人看見此一行兩行字,便都會記起那一行兩行字中之所記,所以那一行兩行字,也便變成了千萬人之公腦了。千萬人之公腦,又能變成一個人的私腦。如人走進圖書館,千萬人所記,隨手翻閱,都可記上他心來。這便是語言文字之功,也即是那一張嘴的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