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說,主要只求指出人類的生命與心,確可跳出他的身軀而表現,而繼續地存在。現在我們要問,為何鷄狗禽獸的心,跳不出它們的身體,即物而表現、而存在?而人類獨能之呢?關於這一層,我們仍將根據現在人所有的常識,來試加以一種淺顯易明的解答。
人有腦,狗也有腦;人有心,狗也有心。但人有兩手和十指,狗沒有,其他一切動物禽獸都沒有。因為人有兩手,所以才能製造種種的器具,所以才能產出種種的工業,人類文化,才能從石器時代進化到銅器時代、鐵器時代,乃至煤呀、電呀,和原子能呀,而形成了今日世界的文明。依照馬克澌說法,從石器到原子能,這一切,都叫做人類的「生產工具」。而且他又說,生產工具變,人類社會一切也隨之而變。因此他說只是「物決定了心」。
但我要再三地說明,我們的身體,也只是物質,我們的生命,僅是借身體而表現,我們憑藉於身體之一切活動與作為,而使生命繼續地向上與前進,所以身體也只是一種工具。但試問,這種工具是否即可名之為生產工具呢?耳朶用來聽,鼻子用來嗅,眼睛用來看,嘴巴用來飲食和說話,人身上每一種器官,在生命意義上說來,都有它的一種用處。人身上每一種器官,都代表著人類生命所具有的一種需要與欲望。
中國理學家所說的「天理」,淺說之,也就指的這些人類生命所固有的需要與欲望。有需要、有欲望,便有配合上這種需要與欲望的器官在人身上長成。所以中國的理學家要說「性即理」。當知生命要看才產生了眼睛,要飲食和說話,才產生了嘴巴。人身一切器官皆如此。因此,為要求使用外物,支配外物,才又產生了兩手和十指。
依照這個道理說,身體實為表現生命的工具,卻決不可稱之為生產工具。同樣道理,直從石器、銅器、鐵器,而到原子能,實在也都是我們人類的生命工具,那可僅說是生產工具呢?
我們畏寒怕熱,要避風雨和陽光,所以居住在房屋裏,好藉以維持我們適當的體溫。人身皮膚的功用,本來就是保持體溫的,所以房屋猶如我們的皮膚。衣服的功用也相似。所以衣服房屋,全都似乎等於我們的皮膚,此乃是我們皮膚之變相與擴大。我們在室内要呼吸新鮮空氣,所以得開窗戶,窗戶也等如我們的鼻子。關着窗,便如塞着鼻子覺悶氣。我們在室内,又想看外景,窗戶又等如我們的眼睛。閉着窗,便如蔽着眼,外面一些也見不到。我們該說,這一切東西,都是我們生命的工具,難道你都能叫它們作生產工具嗎?
唯物論者的馬克斯,把人的兩手,也看做生產工具了,纔成就了他的褊狹的「唯物史觀」之謬論。所謂「生產上具」這一名詞,本來只是經濟學上的名詞,馬克斯只是研究經濟學中的一家一派。他用他褊狹的某一部門的學術頭腦來講全部人生,便自然會錯了。
我們穿衣服,衣服即等如我們的皮膚。我們用這杯子喝水,這杯子就等如我們的雙手。太古時代人沒有杯子,便只可雙手掬水而飲了。我們現在有了此杯子,水可放杯子裹,不再用雙手掏,豈不是那杯子便代替了我們的雙手嗎?同樣道理,汽車等如是我們行走在陸地上的腳,船等如是我們行走在水面上的腳,飛機等如是我們行走在天空中的腳。皮膚吧、手吧、腳吧、身體上的一切,我們都可說它是生命的工具。因此,衣服呀、杯子呀、車呀、船呀,我們也說它是生命工具了。
中國古人說「天地萬物,與我一體。」正因為人的心,能不專困在自己的身軀裹,人的生命也能不專困在自己的身軀裹。因於人的心靈之活動,而使人的身軀也擴大了,外面許多東西,都變成了我身軀之代用品,那不啻是變相的身纒。因此,我的心與生命,都可借仗這些而表現而存在。人的手和足,顯然不單是一種具有經濟意義的生產工具,而更要的乃是我們的生命工具呀!
若照馬克斯理論推演去,則人身也將全成為生產工具,連人生也將全成為生產工具了。那豈不將成為宇宙之終極目標與其終極意義,便只在生產嗎?這話無論如何也講不通。當知天地萬物,皆可供人類生命作憑藉而表現,皆可為人類生命所寄託而存在。因此天地萬物,皆可為人類生命之活動與擴大。即就生產論,當知是為了生命纔始要生產,不是為了生產纔始要生命的。
由上所言,可知生命之存在於宇宙間,其價値實髙出於物質之上。物質時時變壞,而生命卻能跳離此變壞之物質而繼續地存在。所以生命像是憑依於一連串的物質與物質之變壞間而長存了。再用杯子作例,杯子猶如我們的雙手,我們雙手隨身,卻不能割下假借別人用,而此杯子則人人皆得而使用之。我們的皮膚,也無法剝下贈送人,但衣服則可借贈與任何人穿着。這乃是人類生命工具之變進,人類生命工具之擴大,也即是人類生命工具之融和。私的工具變成了公的工其。一人獨有的工具,變成了大家共有的工具。所以說是工具之融和。而馬克斯又說成為工具之鬥爭和奪取了。這些處皆見馬克斯理論之褊狹,不廣大。
當知,正因人類生命工具之擴大變進與融和,而成為人類生命本身之變進、擴大與融和。人類生命經此不斷的變進擴大與融和,纔始得更為發揚而長存。這便是所謂人類的文化。人類文化則決不是唯物的,而是心物交融,生命與物質交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