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另有一問題,心靈能否不依賴生命,生命能否不依賴物質呢?譬如我們停留這屋子裏,我們不能離開這屋子,我們就受了這屋子的限制。但此屋子必然會塌倒,我們能否在此屋子將塌之前先離開此屋子呢?我們能不能讓生命離開身體而仍然存在,而仍有所表現呢?這是生命進化在理論上應該努力的一個絕大的問題。
讓我們再先從淺處說,如一切生物之傳種接代,老一輩的生命沒有死,新一輩的生命已生了,這即是生命想離開此身體而活動而存在的一種努力之成績。又如生物進化論上所宣示,老的物種滅跡了,新的物種產生了。生命像在踏過那些憑依物而跳躍地向前。其實心靈之於生命,依我看來,正也有類此的趨勢。人心和動物心之不同處,似乎即在人的心可以離開身體而另有所表現。也可說,那即是人的生命可以離開身體而表現之一種努力之所達到的一種更是極端重要之成績。
例如這張桌子吧,它僅是一物質,但此桌子的構造、間架、形式、顏色種種,就包括有製造此桌子者之心。此桌子由木塊做成,但木塊並無意見表示。木塊並不要做成一桌子,而是經過了匠人的心靈之設計與其技巧上之努力,而始得完成為一張桌子的。所以這桌子裏,便寓有了那匠人的生命與匠人的心。換言之,即是那匠人之生命與匠人之心,已離開那匠人之身軀,而在此桌子上寄託與表現了。我們據此推廣想開去,便知我們當前一切所見所遇,乃至社會形形色色,其實全都是人類的「生命」與「心」之表現,都是人類的生命與心,逃避了小我一己之軀殼,即其物質生命,而所完成之表現。狗與貓的生命與心,只能寄附在狗與貓之身軀之活動。除此以外,試問又能有何其他表現而繼續存在呢?
上面所舉,還只就人造物而言,此刻試再就自然界言之。當知五十萬年前的洪荒世界,那時的所謂自然界,何嘗如我們今天之所見?我們今天所見之自然,山峙水流,花香鳥語,鶏鳴狗吠,草樹田野,那都已經過了五十萬年來人類生命不斷之努力,人類心靈不斷的澆灌與培養。一切自然景象中,皆寓有人類的生命與心的表現了。再淺言之,即是整個自然界,皆已受了人類悠久文化之影響,而纔始形成其如今日之景象。若沒有人類的生命與心靈之努力滲透進去,則純自然的景象,決不會如此。
所以我們可以如此說,在五十萬年以前的世界,我們且不論,而此五十萬年以來的世界,則已是一個「心」「物」交融的世界,已是一個「生命」與「物質」交融的世界,已是一個「人類文化」與「宇宙自然」所交融的世界了。換言之,已早不是一個無生命無心靈的純物質世界,那是個千眞萬確,無法否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