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自然界像是並無目的的。日何為而照耀?地何為而運轉?山何為而峙?水何為而流?雲何為而舒卷?風何為而飄盪?這些全屬自然,不是無目的可言。
由自然界演進而有生物,生物則便有目的。生物之目的,在其生命之「維持」與「延續」。維持自己的生命,維持生命之延續。植物之發芽抽葉,開花結果,動物之求食求偶,流浪爭奪,蟻營巢,蜂釀蜜,一切活動,都為上述二目的,先求生命之保存,再求生命之延續。生物只有此一目的,更無其他目的可言。而此一求生目的,亦自然所給與。因此生物之唯一目的,亦可說是無目的,仍是一自然。
生命演進而有人類。人類生命與其他生物的生命大不同。其不同之最太特徵,人類在求生目的之外,更遺有其他目的存在。而其重要性,則更超過了其求生目的。換言之,求生遂非最髙目的,而更有其他超人生之目的。有時遂若人生僅為一手段,而另有目的之存在。
當你晨起,在園中或戶外作十分鐘乃至一刻鐘以上之散步,散步便即是人生,而非人生目的之所在。你不僅為散步而散步,你或者想多吸新鮮空氣,增加你身體的健康。你或在散步時欣賞自然風物,調凝你的精神。
當你午飯後約友去看電影,這亦是一人生,而亦並非是你之目的所在。你並不僅為看電影而去看電影。你或為一種應酬,或正進行你的戀愛,或欲排遣無聊,或為轉換腦筋,或為電影的本事内容所吸引。看電影是一件事,你所以要去看電影,則另有目的,另有意義。
人生只是一串不斷的事情之連續,而在此不斷的事情之連續的後面,則各有其不同的目的。人生正為此許多目的而始有其意義。
有目的有意義的人生,我們將稱之為「人文」的人生,或「文化」的人生,以示別於自然的人生,即只以求生為唯一目的之人生。
其實文化人生中依然有大量的自然人生之存在。在你整天勞動之後,晚上便想睡眠。這並非你作意要睡眠,只是自然人生叫你不得不睡眠。睡眠像是無目的的。倘使說睡眠也有目的,這只是自然人生為你早就安排好,你即使不想睡眠,也總得要睡眠。
人老了便得死。死並不是人生之目的,人並不自己作意要死,只是自然人生為你早安排好了一個死,要你不得不死。
病也不是人生之目的,人並不想要病,但自然人生為他安排有病。
饑求食,寒求衣,也是一種自然人生。倘使人能自然免於饑寒,便可不需衣食,正如人能自然免於勞倦,便可不需睡眠,是同樣的道理。
人生若只專為求食求衣,倦了睡,病了躺,死便完,這只是為生存而生存,便和其他生物一切草木禽獸一般,只求生存,更無其他目的可言了。這樣的人生,並沒有意義,不好叫它是人生,更不好叫它有文化。這不是人文,是自然。
文化的人生,是在人類達成其自然人生之目的以外,或正在其達成自然人生之目的之中,偸著些餘賸的精力來幹別,一些勾當,來玩另一套把戲。
自然只安排人一套求生的機構。給與人一番求生的意志。人類憑著它自己的聰明,運用那自然給與的機構,幸而能輕巧地完成了自然所指示它的求生的過程。在此以外,當他飽了,煖了,還未疲倦,還可不上床睡眠的時候,在他不病未死的時候,他便把自然給與他的那一筆資本,節省下一些,來自作經營。西方人說,「閒暇乃文化之母」,便是這意思。
文化的人生,應便是人類從自然人生中解放出來的一個「自由」。人類的生活,許人於求生目的之外,尙可有其他之目的,並可有選擇此等目的之自由,此為人類生活之兩大特徵,亦可說是人類生活之兩大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