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襌宗,似乎可以說守着一個中立的態度,不向外,同時也不向内,屹然而中立。可是這種中立態度,是消極的,是無為的。
西方人的態度,是在無限向前,無限動進。佛家的態度,同樣是在無限向前,無限動進。你不妨說,佛家是無限向後,無限靜退。這只是言說上不同。總之這兩種人生,都有他遼遠的嚮往。
中國禪宗則似乎沒有嚮往。他們的嚮往即在當下,他們的嚮往即在「不嚮往」。若我們再把禪宗態度積極化,有為化,把襌宗態度再加上一種嚮往,便走上了中國儒家思想裏面的另一種境界。
中國儒家的人生,不偏向外,也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也不偏向物。他也不屹然中立,他也有嚮往,但他只依著一條中間路線而前進。他的前進也將無限。但隨時隨地,便是他的終極寧止點。
因此儒家思想不會走上宗教的路,他不想在外面建立一個上帝。他只說「人性由天命來」,說「性善」,說「自盡己性」,如此則上帝便在自己的性分内。
儒家說性,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上求。他們亦說「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們不反對人追求愛,追求富。但他們也不想把人生的支撐點,偏向到外面去。
他們也將不反對科學。但他們不肯說「戰勝自然」、「克服自然」、「知識即權力」。他們只肯說「盡己之性,然後可以盡物之性,而贊天地之化育」。他們只肯說「天人合一」。
他們有一個遼遠的嚮往,但同時也可以當下即是。他們雖然認有當下即是的一境界,但仍不妨害其有對遼遠嚮往之前途。
他們懸「至善」為人生之目標。不歌頌權力。
他們是軟心腸的。但他們這一個軟心腸,卻又要有非常強靱而堅定的心力來完成。
這種人生觀的一般通俗化,形成一種現前享福的人生觀。
中國人常喜祝人有福,他們的人生理想好像只便在享福。
「福」的境界不能在強力戰鬥中爭取,也不在遼遠的將來,只在當下的現實。
儒家思想並不反對福,但他們只在主張「福」「德」俱備。只有福德倶備那才是眞福。
無限的向外尋求,乃及無限的向内尋求,由中國人福的人生觀的觀點來看,他們是不會享福的。福的人生觀,似乎要折損人們遼遠的理想,似乎只注意在當下現前的一種内外調和心物交融的情景中,但也不許你沉溺於現實之享受。
飛翔的遠離現實,將不是一種福;沉溺的迷醉於現實,也同樣不是一種福,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實地,安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