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孔子而来,极端反对孔子的,是墨子。
孔子讲仁,墨子讲“兼爱”。“兼爱”之反面是“别爱”。墨子认为儒家言仁,虽说是一种博爱,而此种爱仍是有分别的。爱自己的父母,必胜过爱别人之父母。爱自己的家庭,必胜过爱别人之家庭。爱自己之国,必胜过爱别人之国。如是则国与国相争,家与家相竞,人与人相别。不必个人主义才始产生人类之自私自利。儒家言仁,也将助长人类之自私与自利。故墨子主张兼爱,此是一种无分别之爱。故墨子主张:
视人之父若其父。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别爱,这是一种有差等的爱。“视人之父若其父”,才始是兼爱,是平等爱。但别人的父母,不是和自己的父母显然有分别么?墨子又如何教人“视人之父若其父”呢?在墨子乏意,若从人生界看,固见人生有差别相,若从宇宙界看,则人生将只见平等相。因此墨子又提出“天志”的观点来,作为他兼爱理论之张本。他说:
天兼天下而爱之。( 《墨子·天志中》 )
何以呢?
天兼天下而食焉,我以此知其兼爱天下之人也。( 《墨子·天志下》 )
天既把人类平等看,而人类自偏要相互差别看,所以墨子说:
今天下之士君子,知小而不知大。
孔子是把人的立场、人的标准来讲人道,所以主张仁。墨子则从天的立场、天的标准来讲人道,所以主张兼爱。换言之,孔子从人生界立论,墨子却改从宇宙界立论。
主张兼爱,一切平等,视人之父若其父,便不该有礼,礼正代表着一种人与人间之差别。在墨子看来,礼是人类生活中的一种奢侈,尤其是儒家主张的葬祭之礼,剥夺活人的生活资料来供奉死人,这不是奢侈吗?所以墨子一面虽主张“明鬼”,主张:
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 墨子因主张有天,所以亦主张有鬼。 ( 《墨子·天志上》 )
但又提倡节葬。他说:
古者圣王制为节葬之法,曰:衣三领足以朽肉,棺三寸足以朽骸,掘穴深不通于泉流,不发洩则止。死者既葬,生者毋久丧用哀。( 《墨子·节用中》 )
墨子主张节葬的用意在节用。墨子站在“节用”的观点上来非礼、非乐。墨子要人“视人之父若己之父”,其实则做到“视己之父若人之父”了。墨子主张爱要平等无差别,但为实际上外面的经济物质条件所限,亦为内面的自己心情之能量所限,不能平等加厚,则只有平等减薄。不能厚待别人父亲像自己父亲般,则只有薄待自己父亲像别人父亲般。换言之,则是不当他自己父亲看,只当他像别人父亲看。所以孟子说:
墨氏兼爱,是无父也。( 《孟子·滕文公》 )
“无父”是指斥他的无差别相,即是墨子理想中的平等境界。
但墨子并非空发此论,墨子实在能躬行实践。庄子说墨子:
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豉蹐为服,曰夜不休,以自苦为极。( 《庄子·天下》 )
可见墨子精神,不仅在减薄自己父亲的待遇,也减薄了自己的待遇。他不能让人平等过高水准的生活,便只有先教人平等过低水准的生活。他以身作则地教人来过一种最低标准的人生,即是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的人生。但这哪里是人生理想呢?不是以爱人之名,而转近于不爱人之实吗?墨子道:不!
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肢,胫无毛,沐甚风,栉疾雨,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 《庄子·天下》 )
禹不是大家所崇拜的大圣人么?禹之治洪水,不是为兼爱天下之众的么?禹如此般的形劳吃苦,这该即是我们人类理想的生活标准。所以说:
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庄子·天下》 )
但后来庄子批评他说: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庄子·天下》 )
这是说:墨子虽存心为天下人着想,但天下人之心,却不能接受墨子那般的想法呀!
近代有人说,墨学很像耶教,但墨子从未想象到人生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人生,他从未提供到死后的天堂与乐园来作现世人生之补偿。他刻苦了人生,没有鼓舞着人死。在这上,墨子依然在东方思想里,他只能做东方一圣人,不配做西方一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