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许有人要讲,过去的人生,在历史上不可能重演。秦始皇、汉武帝过去了,不会再来一个秦皇始与汉武帝。旧的已经完了,我们要向前获得新的。历史既成过去,我们如何能凭藉以往历史的经验和其意义,来指导我们将来的人生呢?这里面有一个极大的问题,我应该再申说。
我认为就历史讲,历史上的“时间”,与我们普通指说的时间有不同。历史上之所谓“过去”,我们可以说它并未真过去;历史上之所谓“未来”,我们也可以说它早已来到了。倘使我们照这样来讲历史上的时间:前一段时间既未过去,后一段时间又早来到。换言之,历史时间有它一种“绵延性”,在瞬息变化中,有它凝然常在的一种“特殊性”。
让我用一个简单例子来讲。如我今天到此讲演,现在已经讲了半小时,但我可说这半小时并未真过去。如果这半小时真过去了,不存在了,那么我讲的下一句话诸位将一定听不懂,或是不了解。我们要了解听懂下一句话,定要衔接着上面讲的一路听下来。所以说,过去的半小时并未真过去。而我这下面的一句话,此刻虽没有讲出,但必然会讲出的。今天预定要讲演两小时,下面这一小时半的话虽未到来,而确实已到来。但须有待于此番讲演内容逐步的开展。一切历史演变都如此。所以说:“历史时间过去的未过去,依然存在着;未来的早来到,也早存在着。”惟在此时间中,必有其内容演变,而始成其为历史。
历史是我们人生的经验,人生的事业,而事业必有其“持久性”。故凡属历史事件,都是一种具有持久性的事件。那些事件,不仅由过去持续到现在,而且又将持续到将来。我们研究历史,并不是说只要研究这事件的过去;而实是根据过去,来了解现在。不仅如是,而还要知道到将来。历史事件是一种远从“过去”透过“现在”而直达“将来”的,有它“一贯”的一种历史精神。
诸位此刻来到台湾,台湾已经日本统治了五十年。今天台湾是光复了,我们在台湾的一切所见,不仅是看见今天的台湾,还看见日本人五十年来所统治的台湾,这是台湾日治时代五十年来的历史。如果我们不了解日本人统治台湾五十年的过去,也就无法了解台湾的今天。由此可知,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的历史,仍然存在于今天,不可能抹杀,不可能取消。日本统治台湾五十年,这段历史不可磨灭,确实存在到今天。推此言之,中国人自己团结成一个民族,创造成一个国家,五千年到今天了,请问!若我们不了解过去的五千年,又何能了解今天的中国?
如果你是别一个星球上的旅客,骤然来到这地球,纵然你能认识这地球上人使用的文字,你能了解这地球上今天报纸所讲的是怎么一些事吗?不要说你是从别一个星球而来的旅客,就算你得了一场病,在医院里睡了三年,没有同世界上任何消息接触过,你骤然读到今天的一张报纸,也将十句九不懂。这不是你不认识报纸上的文字,不懂得这许多句子,而是你不了解这一段历史。因于不了解以往的历史,所以也根本不能了解这现在。我们这一个“现在”,就是整个历史中之一面,从全部历史演变开展累积到今天。这一种演变开展,是我们所要讲的历史的本身。
所以历史是一种经验,是一个生命。更透澈一点讲,“历史就是我们的生命”,生命不可能由半中间切断,不能说我今天的生命和昨天无涉。我今天的生命,是我以往生命之积累演变开展而来的刹那的平面层。而又得刹那刹那演变开展到下一平面层。我以往的生命,实在并没有过去。过去了,就是死了。我们的生命则没有死,不仅保留到今天,而且必然还得有明天。生命一定会“从过去透过现在直达到未来”。要了解历史时间,必先了解这一个意义。
《孟子》书中有一句话,可用来讲这一意义。它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所经过的一切都化了,所保留存在的却是神而莫测。历史上一切经过都化了,有的没有了,但它化成了今天。今天的一切还要化,这个化便孕育了将来。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在“化”,却又一切“存在”,所以说是“神”。要能过去透达到现在,才始是有生命的过去;要能现在透达到将来,才算是有生命的现在。这才可说它有历史的精神。有了这精神,才能形成为历史。如果过去的真过去了,不能透达到现在,这是无生命的过去,就没有历史意义,没有历史价值了。如果我们只有今天而没有了明天,这个今天,也就没有历史意义和价值。我们一定要有明天的今天,这个今天,才是历史的今天。历史就是要我们看这一段人生的经验,看这一番人生的事业,直从过去透达到现在,再透达到将来。人生的意义即在这里,人生的价值也即在这里。我们要讲的历史精神,就要把握这一点,从过去透进现在而直达将来的,这就是我们的生命。只有生命才有这力量,可以从过去透进现在而直达将来。
所以历史时间不是物理学上的时间,不是自然科学里的时间,这一秒钟过去了,那一秒钟还没有来;这一秒钟是现在,那一秒钟是将来,可以指说分别。人文科学里的时间,有一个生命在里面,从过去穿过现在而径向将来,它是一以贯之的。这一个生命,这一个力量,就叫做人生。这样的人生才成了历史。历史是一种“把握我们生命的学问”,是“认识我们生命的学问”。
再进一步说,这一生命,也并不是自然的生命,而是历史的生命;不是物质的生命,而是精神的生命。一个人活了一百年八十年,这只是自然生命,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他们的一部历史,可以活上几千年,这是文化的生命,历史的生命。
我们该了解,“民族”“文化”“历史”,这三个名词,却是同一个实质。民族并不是自然存在的,自然只能生育有人类,不能生育有民族。中国人必然得在其心灵上,精神上,真切感觉到“我是一个中国人”。这一观念,由于中国民族的历史文化所陶冶而成,却不是自然产生的。所以“民族精神”,乃是“自然人”和“文化意识”融合而始有的一种精神,这始是“文化精神”,也即是“历史精神”。只有中国历史文化的精神,才能孕育出世界上最悠久、最伟大的中国民族来。若这一个民族的文化消灭了,这个民族便不可能再存在。目前世界上有许多人类,依然不成为一民族;也有许多民族,在历史上有其存在,而现在已消失无存。这关键在哪里呢?即在于他们没有了文化。
我们可以说,没有一个有文化的民族,会没有历史的;也没有一个有历史的民族,会没有文化的。同时,也没有一段有文化的历史,而不是由一个民族所产生的。因此,没有历史,即证其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也不可能有历史。因为“历史”与“文化”就是一个“民族精神”的表现。所以没有历史,没有文化,也不可能有民族之成立与存在。如是,我们可以说:“研究历史,就是研究此历史背后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我们要把握这民族的生命,要把握这文化的生命,就得要在它的历史上去下工夫。
前面已经讲过,没有民族,就不可能有文化,不可能有历史。同时,没有文化,没有历史,也不可能有民族。个人的自然生命,有它自然的限度,然而民族、文化、历史的生命,则可以“无限”的持久。凡属历史生命与文化生命,必然有两种特征:
一是变化,
一是持续。
变化的便不持续,持续的即不变化,自然界现象是如此。氢二氧变成水,便不再有氢与氧。但我们的文化生命,则在持续中有变化,在变化中有持续,与自然现象绝不同。讲历史,便要在持续中了解其变化,在变化中把握其持续。所以讲历史应该注重此两点:一在“求其变”,一在“求其久”。我们一定要同时把握这两个精神,才能了解历史的真精神。所以说“鉴古知今”“究往穷来”,这才是史学的精神。
史学是一种生命之学。研究文化生命,历史生命,该注意其长时间持续中之不断的变化,与不断的翻新。要在永恒中,有日新万变;又要在日新万变中,认识其永恒持续的精神。这即是人生文化最高意义和最高价值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