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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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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起於西方。
此所謂西方,亦比較而言。文王處岐,即在畢程岐周,當咸陽之東北數裏而遙。則所謂太王去邠,逾梁山邑於岐山之下者,即文王之岐。後世又謂岐豐之地。 所謂周平王賜秦襄公以岐西之地者,此岐自決不在鳳翔。 竊疑邠在山西邠城,逾梁山乃西避,非東遷。周人祖先之活動區域,亦在大河西部一隈之四圈,稍後乃誤以鳳翔岐山說之。
較之夏、商似為後起。
史記言周文王以前世系,不如殷商之詳。惟周語太子晉謂:「自后稷始基,十五王而文始平之。」衛彪傒謂:「后稷勤周,十有五世而興。」皆與史記合。今自文王上推十五世,僅與商湯略同時,則史記謂周先后稷子不窋適當夏後氏政衰者近是,謂後稷在陶唐、虞、夏之際則非矣。似周乃文化後起之族,而強上推其先世至虞代以與夏、商並比耳。 又據史記周本紀所引太誓及逸周書世俘解諸篇觀之,知其時殷王室已極奢靡淫佚,而周人則似文化初啟,尚不達邊鄙獷野剛果之風。
武王滅殷,把黃河東、西兩部更緊密的綰合起來,造成中國古史上更燦爛、更偉大的王朝,是為西周。
西周史有詩、書可征,史料較殷更備。然史記尚不詳其年歷,其帝王世次如下:
西周帝系
西周十一世十二君,其年歷大約不出三百年。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自共和元年起,迄幽王末共七十一年,以上周年無考。然魯世家載魯諸君年自伯禽以下迄共和前一年,共一百五十七年,惟缺伯禽一代。若以劉歆三統曆伯禽四十六年補之,共二百七十四年。自周開國至伯禽封魯尚有十許年,故知西周不出三百年也。
西周三百年歷史,最重要者為封建政體之創興。
周人封建,亦由當時形勢之實際需要逐步逼桚而成,同時亦是周民族對於政治組織富於一種偉大氣魄之表見。
王國維殷周制度論 觀堂集林。 謂:「殷人兄終弟及,周人父子相傳,封建制從父子相傳制來。」此說頗嫌看史事太鬆馳,不見力量,只把天下依著家庭的私關係隨宜分割,無當於周初建國之嚴重局勢。只是一種隔絕史實之空想而已。且殷人自庚丁後已五世傳子, 殷本紀、三代世表、古今人表皆同。 未知何故。 亦可是五世單丁無兄弟,然亦可不傳弟而傳子。史文缺佚,已難詳論。惟史記殷本紀謂:「帝乙長子日微子啟,啟母賤,不得嗣。少子辛母為正后,得嗣。」則其君位傳襲之法,已開問人先聲矣。 至周初君位,頗有立賢之迹象,或以便於爭強而然。如太王舍太伯、虞仲而立王季,為第一次立賢。文王長子伯邑考,次子發, 即武王。 舍伯邑考而立武王,為第二次立賢。 伯邑考果系先卒與否不可知。周人乃一種極長於實際政治上爭強之民族,大有捨長立賢之可能。
武王滅紂以後,並不能將殷人勢力徹底剷除,因此仍封紂子祿父 即武庚 於殷, 孟子謂:「殷自武丁以來,賢聖之君六、七作、尺土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可見殷代政治勢力之韌固。盤庚至紂二百餘年,王朝系統相承,其政治成績必有可觀也。 同時則設立三監, 管叔、霍叔、蔡叔。 以監督武庚之近傍。
武王行二,次管叔鮮, 行三。 次周公旦, 行四。 次蔡叔度, 行五。 又次霍叔處, 行八。 次康叔封。 行九。 武王封管、蔡而周公不預,以諸弟中周公最賢,武王引之助治國政,統籌大局,故不出封在外也。 史記魯世家:「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
其他如魯、燕、齊諸國,始封皆在成周之南。
今河南有魯山縣。詩閟宮:「居常與許,複周公之宇。」許、鄭密邇,亦在河南。「燕」字本作「郾」,今河南有郾縣,與召陵密邇,當是召公初封之地。齊為周之外戚,國語:「齊、許、申、呂由大姜」,許、申、呂三國皆在今河南境,則齊之初封,亦應與三國近。或本即是呂,故太公稱呂望,丁公稱呂伋, 顧命。 後乃分封於齊。
此乃西周第一期之封建。
大概周人勢力,逐步東侵,分為兩線,由豐、鎬向東南經營漢水上流,漸及淮域,此文王已開其基。 故日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搗虛批亢。未能直犯殷邦,乃先南下。 由豐、鎬向東北,經管河、洛,及於殷商,則為武王之新猷。周初封建,即為此兩線展擴之初步成績也。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寧而崩。 封禪書。又禮記文王世子云:「文王九十七而終,武王九十三而終。」武王崩於文王崩後五年,豈文王十齡生武王耶?此決不可信。大抵武王年壽並不甚高。 此乃周初一個最嚴重的局面。不得已乃有周公之攝政。
若傳子,則成王尚幼,不足支此危局。若傳弟,先應及管叔,周公知管叔亦不足膺此重任。若傳賢,自屬周公, 周書度邑:「武王謂周公日:『乃今我兄弟相及。』」則武王固有意傳周公。 然周公居中主政,嫌於自取,不得已乃奉孺子王而攝政。 書大誥:「王若曰」,鄭玄云:「周公居攝,命大事則權稱王。」
管叔不瞭解周公之苦心,武庚乘機煽惑,三監轉聯殷同畔。 此見當時王位繼承法尚未明定,管叔本非決不可立,疑周公奉成王而攝政,乃以排管叔而終謀自取之也 當時東方整個舊殷王朝的勢力,一時俱起。
計有三監、殷、奄、 即以後之魯。 熊盈族、 凡十七國。 淮夷、 在淮北。 徐戎。 在魯東薛。
周公親自東征,殺管叔。定亂,乃重定封國。
一、魯 周公子伯禽伐淮夷、徐戎,遂封於魯。 今山東之曲阜,得殷民六族。伯禽既能專師主討伐,知成王亦不甚幼弱。周公慮其不能應付當時危局,故乃毅然攝政。管叔亦因此疑周公而遂叛。
二、齊 封太公子丁公於齊。自有魯、齊之新封,周人勢力始越殷而東達海濱。
三、衛 封康叔於衛,得殷民七族。自此殷朝自盤庚以來歷八世十二君垂三百年之河北根據地,始拱手而讓之周人之治下。
四、宋 封微子啟於宋。周人尚不能完全宰製殷遺,乃封其王族之賢者於自湯以來之故土,仍表示周人之無意於滅殷族也。
五、晉 封唐叔於夏墟,此為通周人自大河南岸直通墟 即新衛。 之要道。
六、蔡 封蔡仲於蔡,此為周人經營南國之極東點。自此北繞而與魯、齊相呼應,以及於衛、晉,而宋人自在大包圍中。
七、東都 周公又管洛邑為東都。置殷頑民焉。 殷遺民大部瓜分,即魯、衛、宋、洛邑是也。 天子常自臨駐,以鎮攝東方,而與新封諸邦相聯絡。
此可謂周人的第二次封建。魯、齊諸國皆伸展東移, 其時燕亦移於河北,大約在齊、衛之間。 鎬京與魯曲阜,譬如一橢圓之兩極端,洛邑與宋則是其兩中心。周人從東北、東南張其兩長臂,抱殷宋於肘掖間,這是西周的一個立國形勢,而封建大業卽於此完成。 夏、殷之際,雖已有共主、諸侯之名分,然尚不能有如此強有力的建國形勢,故曰封建制度起於周代,實乃中國古史上一重要之進展也。史記三代世表謂:「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亦因殷以前所謂諸侯,大體僅為部族,不能如周室封建各國之文化規模耳。
左僖二十四年載富辰之言曰:「昔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管、 今河南鄭縣。 蔡、 今河南上蔡。後遷新蔡。又遷州來,今安徽壽縣。 、郕、 山東汶上縣。 霍、 山西霍縣。 魯、 山東曲阜。 衛、 河南淇縣。後遷楚邱,今河南滑縣。又遷帝丘,今河南濮陽。 毛、 河南宜陽。 聃、 湖北荊門。 、郜、 山東城武。 、雍、 河南修武 曹、 山東定陶。 滕、 山東滕縣。 、畢、 陜西咸陽。 原、 河南濟源 。酆、 陜西鄠縣 、郇, 山西臨晉。 文之昭也。邘、 河南懷慶。 晉、 山西翼城。後遷曲沃,今山西聞喜,又徒絳,今曲沃。 應、 河南寶豐。 韓、 陜西韓城。 武之穆也。凡、 河南輝縣。 、將、 河南固始。 邢、 河南邢臺。後遷夷儀,今山東聊城。 茅、 山東金鄉。 胙、 河南汲縣。 祭, 河南鄭縣。 周公之胤也。」又左昭二十八年載成鱄之言曰:「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其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一人。」荀子儒效則曰:「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左昭二十六年謂:「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並建母弟,以蕃屏周。」 又昭九年亦云:「武王、成、康之建母弟。」 此周初封建發展之大勢,其詳則不可得而說矣。
周公攝政七年,而始歸政於成王, 非成王至是始長,乃大局至是始定也。 於是周人傳子之制亦因而確定。 王氏謂因先有傳子之制而始封建,未窺周人政治上之偉大能力所在也。
西周的封建,乃是一種侵略性的武裝移民與軍事佔領,與後世統一政府只以封建制為一種政區與政權之分割者絕然不同。因此在封建制度的後面,需要一種不斷的武力貫徹。 此種形勢,正如近代國家海外殖民,亦需有不斷的一種力量貫徹連擊其間也。若此種力量一旦消失,則全體瓦解矣。 周人立國,是一個坐西朝東的形勢。 任何一個國家,必有其立國之形勢。此種形勢須由國力來支撐。不斷用力支撐此種形勢,而求其強韌與擴大,即所謂「立國精神」與「立國理想」。相當於此種形勢之各項措施,即所謂「立國規模」。一個國家知有此形勢與規模而繼續不懈,此為國家之「自覺」。待此國家理想消失,精神懈靡,陷於不自覺之睡眠狀態,則規模漸壞,形勢日非,而國遂不國。 其國力的移動,大勢可分兩道。
第一道由陜西出潼關,向河、洛,達東都,經營黃河下流。此武王伐殷、周公東征之一線。
第二道由陜西出武關,向江、漢,經營南陽、南郡一帶,以及淮域。此文王化行南國之一線。
昭王南征不復,是周人勢力東展在第二線上之挫折。
穆王西征,是周人勢力東展在第一線上之擴大。
穆王西征之傳說,據穆天子傳所載,系自洛邑渡漳水,絕太行, 鈃山,即井鈃。 循滹沱,北征犬戎,依然為第一線之繼續伸展。其循而西行,恐不出陜西西北部,至遠及於甘肅。 秦、漢以後,中國一統,立國形勢大變,以前之向外發展,至是變成只在腹裡活動,與當時人之想像不合,故說古史者無意間都將地理方向倒了。一說到穆王西征,則想像其直去西域新疆。雖與古史眞相不合,亦見當時人自有其很深的國家理想與國家精神。
宣王中興,其力征經營者,依然是此兩路。
詩江漢,召穆公平淮夷也。詩常武,尹吉甫征徐戎也。此乃宣王之南征,循上述第二線。詩出車,南仲城朔方,伐玁狁、西戎。詩六月,尹吉甫伐玁狁至太原。 朔方、太原,大體均在今山西省南部黃河北岸。「方」,疑卽「舜陟方乃死」之方山,近安邑。太原者,春秋昭元年:「晉荀吳敗狄於太原。」公羊云:「此大鹵也。」谷梁云:「中國曰太原,夷狄曰大鹵。」正指今解縣鹽池,則方與太原近在一地。 詩采芑,方叔征蠻荊也。 此詩之蠻荊,疑即指玁狁,非後世楚地荊州之蠻。虢季子白盤記伐玁狁事,亦云「用政蠻方」,禹貢「荊、岐既旅」,又曰「導汧及岐,至於荊山,逾於河」,此荊山在陜西不在湖北。方叔征蠻荊,亦當在陜西、山西,不在湖北也。 此乃宣王之北征,循上述第一線。
周人勢力不斷向此兩路線展擴,而周人之封建事業亦遂不斷推進。
詩江漢,召虎徹疆土,錫山土田;詩崧高,封申伯邑於謝;詩烝民,封仲山甫於東方。據此諸詩,見西周封建工作,至宣王時,尚不斷在進展中。蓋封建即是周人之一種建國工作,不斷向東方各重要地點武裝移民,武裝墾殖。而周代的國家亦不斷的擴大與充實。 相應於周人此種軍事政治之推進者,則尚有其「宗法制度」。必三者並觀,乃可以明瞭當時之所謂「封建」。
西周三百年來之力征經營,其面向常對東南,不對西北, 因其時周人之敵,多在東南,不在西北也。 幽王遭犬戎之難,見殺於驪山下,似犬戎居地亦在周之東南。 或偏近西南而非西北。
左傳昭公四年:「周幽為太室之盟,戎狄叛之。」此等戎狄正近在河南省西南太室山一帶,證一。犬戎由申侯召來,申在南陽宛縣, 漢書地理志。 今河南南陽 城北二十裡。 有申城故址。宣王時申遷於謝,在今南陽稍南。大率其國在周東南千數百里,如犬戎在周西北,相距遼遠,申侯何緣越周附戎,戎亦何緣越周合申,形勢不同,證二。據鄭語,當時申、西戎、繒相結。左傳 哀公四年。 :「楚人致方城之外於繒關。」則繒近方城,與申接壤,證三。幽王與申、繒、西戎之聯軍遇於驪山, 故驪戎國。證戎不在周之外而在內。此內外本是後人見解也。 其地在周鎬京與申、繒之間。證四。 鄭語,史伯之告鄭恒公曰:「四方之國,非五母弟甥舅,則夷狄。」亦華戎雜處,幽王前已然之證。
幽王既死,周室遂分裂。
竹書紀年: 見左傳昭公二十六年疏引。 「申侯、魯侯、許文公立平王於申,虢公翰立王子余臣於攜。周二王並立。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侯所殺。」此事史記失載。新唐書大衍暦義謂「豐、岐、驪、攜,皆鶉首之分,雍州之地」,是攜乃岐、豐相近之地名。虢公立攜王,實為主持正義。許與申為同姓,故助平王。又今本紀年,同立平王者尚有鄭。鄭桓公為周司徒,見周將亂,早謀東遷。鄭武公娶申侯女,為夫人,曰武姜, 卽鄭莊公之母。 故鄭、申亦同謀。 鄭桓公死於驪山之難,而武公遂與申同護平王東遷也。 魯乃周室東方封建最親、最主要之國家,故申、許、鄭三國乃假託其名義。 觀於平王東遷後,魯國採取不理態度,知以前決不主張立平王也。 晉文侯凱覦黃河西岸之土地,乃起兵殺攜王,自為兼并。平王德其殺讎,而無力索還故土,立於申乃暫局,於是東遷洛邑。 史記不知其間曲析,謂平王避犬戎東遷。犬戎助平王殺父,乃友非敵,不必避也。又按:史公言幽王寵褒姒,褒似不好笑,幽王舉烽,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幽王為之數舉烽。乃犬戎至,舉烽,諸侯救不至,遂殺幽王。此委巷小人之談。諸侯兵不能見烽同至,至而聞無寇,亦必休兵信宿而去,此有何可笑?舉烽傳警,乃漢人備匈奴事耳。驪山之役,由幽王舉兵討申,更不需舉烽。史公對此番事變,大段不甚了了也。 鄭武公則藉此並虢自大,故日:「周之東遷,晉、鄭焉依。」 左傳隱公六年。 秦人亦乘侵佔岐西地,與晉連壤通好。此乃西周東遷時西方一部分諸侯情勢之大概。
及平王東遷,以弑父嫌疑,不為正義所歸隊,而周室為天下共主之威信亦掃地以盡,此下遂成春秋之霸局。
平王宣臼乃申侯甥,申侯為其甥爭王位。故聯犬戎殺幽王,凡擁護平王諸國,如許、申、鄭、晉、秦、犬戎等,皆別有野心,形成一非正義之集團,為東方諸侯所不齒。因此周室東遷後,政令亦驟然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