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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此次承贵会邀约讲演,讲题大体规定是讲中国历代的政治得失。但中国传统政治,历代间,也极多变迁。若笼统讲,恐不着边际。若历代分别讲,又为时间所限。兹仅举要分为五次:一讲汉代,二讲唐代,以后继续讲宋、明、清。一次讲一个朝代。这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五个朝代。只讲此五个朝代,大体上便可代表中国历史之全进程。

本来政治应该分为两方面来讲:一是讲“人事”,一是讲“制度”。人事比较变动;制度由人创立,亦由人改订,亦属人事,而比较稳定,也可以规定人事,限制人事。这一番讲演,则只想多讲制度,少讲人事。但要讲制度甚不易。在史学里,制度本属一项专门学问。

首先,要讲一代的制度,必先精熟一代的人事。若离开人事单来看制度,则制度只是一条条的条文,似乎枯燥乏味,无可讲。而且已是明日黄花,也不必讲。

第二,任何一项制度,决不是孤立存在的。各项制度间,必然是互相配合,形成一整套。否则那些制度各各分裂,决不会存在,也不能推行。

第三,制度虽像勒定为成文,其实还是跟着人事随时有变动。某一制度之创立,决不是凭空忽然地创立;它必有渊源,早在此项制度创立之先,已有此项制度之前身,渐渐地在创立。某一制度之消失,也决不是无端忽然地消失了;它必有流变,早在此项制度消失之前,已有此项制度之后影,渐渐地在变质。如此讲制度,才能把握得各项制度之真相。否则仍只是一条条的具文,决不是能在历史上有真实影响的制度。

第四,某一项制度之逐渐创始而臻于成熟,在当时必有种种人事需要,逐渐在酝酿,又必有种种用意,来创设此制度。这些,在当时也未必尽为人所知,一到后世则更少人知道。但任何一制度之创立,必然有其外在的需要,必然有其内在的用意,则是断无可疑的。纵然事过境迁,后代人都不了解了;即其在当时,也不能尽人了解得;但到底这不是一秘密。在当时,乃至在不远的后代,仍然有人知道得该项制度之外在需要与内在用意,有记载在历史上。这是我们讨论该项制度所必须注意的材料。否则时代已变,制度已不存在,单凭异代人主观的意见和悬空的推论,决不能恰切符合该项制度在当时实际的需要和真确的用意。

第五,任何一制度,决不会绝对有利而无弊,也不会绝对有弊而无利。所谓“得失”,即根据其实际利弊而判定。而所谓利弊,则指其在当时所发生的实际影响而觉出。因此要讲某一代的制度得失,必需知道在此制度实施时期之有关各方意见之反映。这些意见,才是评判该项制度之利弊得失的真凭据与真意见。此种意见,我将称之曰“历史意见”。历史意见,指的是在那制度实施时代的人们所切身感受而发出的意见。这些意见,比较真实而客观。待时代隔得久了,该项制度早已消失不存在,而后代人单凭后代人自己所处的环境和需要来批评历史上已往的各项制度,那只能说是一种“时代意见”。时代意见并非是全不合真理,但我们不该单凭时代意见来抹杀已往的历史意见。即如我们此刻所处的时代,已是需要民主政治的时代了,我们不能再要有一个皇帝,这是不必再说的。但我们也不该单凭我们当前的时代意见来一笔抹杀历史,认为从有历史以来,便不该有一个皇帝;皇帝总是要不得,一切历史上的政治制度,只要有了一个皇帝,便是坏政治。这正如一个壮年人,不要睡摇篮,便认为睡摇篮是要不得的事。但在婴孩期,让他睡摇篮,未必要不得。我上述的“历史意见”,单就中国历史论,如今所传历代名臣奏议之类,便是一项极该重视的材料。那些人,在历史上,在他当时,所以得称为“名臣”,而他们那些奏议,所以得流传下,仍为此后较长时期所保留、所诵览;正因为他们的话,在当时,便认为是可以代表他们当时的“时代意见”的。只有在当时成为时代意见的,所以到后来,才能成为历史意见。我们此刻重视这些历史意见,其意正如我们之重视我们自己的时代意见般。这两者间,该有精义相通,并不即是一种矛盾与冲突。

第六,我们讨论一项制度,固然应该重视其“时代性”,同时又该重视其“地域性”。推扩而言,我们该重视其“国别性”。在这一国家,这一地区,该项制度获得成立而推行有利;但在另一国家与另一地区,则未必尽然。正因制度是一种随时地而适应的,不能推之四海而皆准,正如其不能行之百世而无弊。我们讲论中国历史上的历代制度,正该重视中国历史之特殊性。若我们忽视了这一点,像我们当前学术界风尚,认为外国的一切都是好,中国的一切都要不得;那只是意气,还说不上意见,又哪能真切认识到自己已往历代制度之真实意义与真实效用呢?

第七,说到历史的特殊性,则必牵连深入到全部文化史。政治只是全部文化中一项目,我们若不深切认识到某一国家某一民族全部历史之文化意义,我们很难孤立抽出其“政治”一项目来讨论其意义与效用。

我们单就上举七端,便见要讲历史上的政治制度,其事甚不易。我们再退一步,单就制度言,也该先定一范围。

我此刻首先想讲“政府的组织”。换句话说,是讲政府职权的分配。即就汉、唐、宋、明、清五个朝代来看中国历史上政府职权分配之演变,我们便可借此认识中国传统政治之大趋势,及其内在之根本意向。

第二范围想讲“考试和选举”。照理应该先讲此一项,让我们先知道中国历来政治上规定着那种人才可参加政府;由是再讲这个政府之怎样组织?及其职权之怎样分配?就更容易明了其内在之意义。因为一国的政权,究竟该交付与那些人,这是第一义。至于政府内部各项职权之究应如何分配,这已属第二义。中国历史上“考试”与“选举”两项制度,其用意是在政府和社会间打通一条路,好让社会在某种条件某种方式下来掌握政治,预闻政治,和运用政治;这才是中国政治制度最根本问题之所在。至于政府内部职权之怎样分配,这是政府的组织法,却并非产生政府的根本大法。因此照理言,第二范围更重于第一范围。但我下面所讲,因求简捷易明,故而将此两个项目之先后倒转了。

第三个范围则讲政府的“赋税制度”。这是政府关于财政经济如何处理的制度。这一范围也可看得它很重要。中国以前专讲制度沿革的第一部书,唐代杜佑的《通典》,最先一门是“食货”,即是上述的第三范围。次讲“选举”,即上述第二范围。再讲“职官”,便是上述第一范围。现在为方便讲述起见,先职官,次考试,再次食货。而第三范围又只讲关于田赋的一项。

第四范围我想讲“国防与兵役制度”。养育此政府的是经济,保卫此政府的是武力。这一范围也极重要。

其他如学校制度、教育制度等,本也很重要。但我想单从此四个范围,来指陈历代政治制度的沿革,纯从历史事实上来比较它的好坏,根据当时人的意见来说明它的得失。在此四范围以外的,则暂不涉及了。 pdQp7MbdD0Mm+TorUzbM9ZtLVDUgoubPb9Tvi8m+fuwPztbvWhslye4ARVlV67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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