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麟(字麟阁)是辽西巨匪。在人多势众,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动乱时代,他随时睁大一双诡谲的眼睛,注意收罗人才。他注意到了海城县当大车店伙计的时年19岁的“张老疙瘩”张作霖。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熊腰虎背,求贤若渴的冯德麟化了装,来在大车店找到“张老疙瘩”,邀他上山入伙作兄弟,说山上的日子霄遥有趣,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有的人将我们叫匪。什么叫官,什么叫匪?自古兵匪一家,所谓官,说穿了不过是背了一张朝廷的皮而己,官比匪还坏。小兄弟,我之所以来,是看你还灵醒。冯德麟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注意打量“张老疙瘩”的神情,说是你可以考虑考虑再说。
冯德麟这番话,在19岁的“张老疙瘩”本来就不平静的心里投下一颗石子,搅动起他的思绪,具有诱惑力。从内心讲,他想上山为匪,但事关前程,他一点也不“疙瘩”,心里明镜似的。他明白,在这个重大问题上必须慎之又慎。在心中惦量了又惦量,他决定婉拒辽西巨匪冯德麟:
那天,冯德麟又来了,等他回话。冯大爷!“张老疙瘩”做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说,冯大爷看得我这样一个穷小子,我心中感激万分。从心里说,我是想拔脚就跟冯大爷上山去过舒心日子,但家父死得早,我妈养我不容易。古话说得好,老母在,不远游。所以我暂时不能跟您老走。不过我想,投到冯大爷麾下总有时……他这样一番半文半白的话,说得转山转水,态度也显出真诚。
这让辽西巨匪冯德麟对他越发刮目相看。
没有看出来,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有板有眼的。冯德麟说,我没有错看你。好了,我也不勉强你。你什么时候想来,我的山门对你都是敞开的。临了,辽西巨匪用他蒲扇般的手掌,在多毛的胸脯上咚地一拍,很豪壮地说,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说是冯大爷的人,我看哪个敢!冯德麟这就回山了。“张老疙瘩”心中暗暗得意,不是说狡兔三窟吗?我现在不就有了一窟!
清廷末年就像一间分崩离析、烂透了的大房子。说不定哪天风一吹,就会整个坍陷下去。乱世出英雄,每个人面前都是机会与危机并存。在动乱的时局里,20多岁的“张老疙瘩”渐渐认准一个真理:有了枪杆子就有一切。权衡再三,他决定吃粮投军。他最先投在辽西马玉昆手下当兵,因为精于骑射,为人精明有心计,很快当上了一个小军官――哨长。不久,马玉昆奉命率部移师进驻关内。这时,已经不叫“张老疙瘩”,而以大名张作霖示人的他,不想入关,溜了,当了逃兵。
他先是回家,出乎他意外的是,原先对他冷淡的老丈人赵占元一改以往,对他的归来表示欢迎很是热情。这是因为时局动乱,东北各地土匪多如牛毛,随时有土匪进村骚扰;各地也就针对性地自发地组织起“保安队”自保。张作霖回来得正当其时。他年富力强,在军队上当过哨长,赵家庙保险队队长非他莫属,他是最佳人选。因为赵占元的关系,张作霖理所当然地当上了赵家庙保安队队长。
日子像一条浑浊的河流,不快不慢地向前流淌。
也许嫌日子过得太平静,为了寻求刺激;也许是父亲张有财给他留下了好赌的遣传基因,他开始了赌。老岳父赵占元喜欢他赌,不愿意看到女婿成为一个赌棍,于是,他转移阵地,到邻村去赌。
真可谓青出蓝更胜于蓝,有其父必有其子。张作霖出手不凡,他的赌术越来越高明、赢了很多。可是俗话一句说得好,爬得高,跌得重。只要是赌,就必然最后是输。一幕类似父亲张有财的悲剧,开始上演了。那是一个白雪飘飘,寒风呼啸的冬天深夜。邻村一伙职业赌徒,在一泼皮头领的带领下,合伙整他,约他去邻村赌,输得他精光。昏黄的油灯下,屋子里烟雾缭绕,乌烟瘴气,围在其中的张作霖抓耳搔腮。
哥们!输得一文不名的的邻村保险队队长张作霖发现其中有诈,他抬头对几个泼皮说,我输光了,夜也深了。我走,明晚接着来。他想脱身。
想走?那泼皮头领把桌子一拍,哼!想走,没那么容易!
哥儿几个,有话好说!他心中暗想,人多为强,狗多为王!向来不把几个泼皮赌徒放在眼中的张作霖见状不妙,心中后悔。36计,走为上计,他赔话道,今晚,我输给哥儿几个的钱,肯定隔日还上。
不行!
张作霖一惊,那要怎样?
没有钱,把你的衣服裤子脱下来当在这里!什么时候拿钱来,我们还你。泼皮头领说时,仰头枭笑;身边那几个赌徒扠腰捋拳,虎视眈眈。
张作霖一惊,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几个家伙是想置他于死地。这么冷的寒夜深夜,外面滴水成冰,让我光着身子回好几里远的赵家庙,路上非冻死不可。
可是没有办法,在几个家伙的威逼下,脱得精光的张作霖,冷得瑟瑟发抖。他抱着膀子,可怜兮兮地对泼皮下话求情,如果我张某平日对哥儿几个有得罪处,说出来,我改日整酒陪罪行不行?
你们说行不行?泼皮头领转头问他的几个兄弟。
不行!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这样!泼皮头领很肯定地说,也把膀子抱起。
能不能给我件内衣给兄弟挡挡风寒?平日钢筋火溅,铁钉子都咬得断的张作霖这会儿着实可怜。他将双手抄在胸前,瘦削的腰弯得像个虾米,一再求情。
你平时干嘛去了!泼皮头领发作了,你这会儿少在老子们面前装三孙子,快滚!
快滚!站在旁边的赌徒枭笑起来,说,你跑得快,你老婆在热被窝里等你,你冻不死。
快滚!滚慢了,谨防老子们按赌场规矩!泼皮头领说时,将袖子一撸,亮出雪亮的刀子,放你娃的血。
好好好,我滚我滚。张作霖连滚带爬,精光着身子,像条狗似地一下冲出门,冲进了大雪纷飞中裹着大烟泡的寒冷至极的深夜。
张作霖前脚跑进风雪弥漫的暗夜,泼皮头领立即带着几个伙计穿好棉大衣,戴上帽子,跟了上去。生性歹毒的几个家伙非把张作霖折磨至死不行,他们以看到张作霖倒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为乐趣。一头扎进暴风雪中的张作霖,朝赵家庙方向猛跑。他意识到,此刻生死都在一念间!漫天的暴风雪,寒冷致极,就像就有千把利刃,从他身上划过。初时他感到浑身透心凉,渐渐趋于麻木,四肢僵硬,就像猪拉狗扯要将他放倒在地。如果放倒在地就糟了,就再也不能起不来了。他竭力挣扎猛跑。然而,人的意志无论多么坚强,生理总有极限。深夜的严寒,像一张死亡的黑色大网,无情地向他兜头扑来。就在他的热能即将耗尽,头脑昏沉,就要倒地之时,实该他命不该绝,这时奇迹出现了――
好大一场雪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空旷的雪原上,传来一阵喑哑的歌声。张作霖下意识地停止奔跑,抬头来朝前看去,弥漫的风雪中,冒出一个骑毛驴的人。这不是卖豆腐的钟三吗?张作霖大喜,犹如落水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三哥,快救救我!”抖索不己的张作霖大声呼救。
骑在毛驴上的钟三哥闻声吓了一跳,及至近前,借着雪光看清用双手捂胸,赤身祼体站在自己面前喊救命的竟是赵家庙保安队队长张作霖,钟三哥大惊,“这不是疙瘩兄弟吗?”豆腐钟三赶紧翻身下驴,将自己身上的一件虽然破旧,但又长又大很暖和的棉大衣脱下,披在浑身打抖的张作霖身上。“兄弟,你这是咋整的?”钟三说着将一个装满了酒的葫芦递给他。张作霖一边将破棉大衣裹紧,一边接过酒葫芦,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猛灌一气。顿时,生命的火焰从脚下升起、走遍全身。缓过气来的张作霖,将邻村泼皮流氓如何联合起来整他,想收他的命的过程给钟三哥大概讲了。
豆腐钟三心好,且与张作霖岳父有旧,这就说:“兄弟,事不宜迟,你赶紧穿上我这件破大衣往家跑!”
感激零涕的张作霖弯腰给救命恩人钟三鞠了个大躬,说,“救命之恩,来日相报。”说完,顶着越下越紧的暴风雪,往赵家庙方向跑去。
张作霖前脚一跑,几个泼皮流氓后脚赶到。他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看左右,喝问已经上了驴背,就要离去的钟三,看到张老疙瘩没有?
豆腐钟三是个老实人、厚道人,也是这几个泼皮流氓的长辈。借着刚才喝过几口酒盖脸壮胆,他教训这几个家伙,说,你们这样整是要死人的!
“狗日的钟三!”领头的泼皮听了大怒,指着豆腐钟三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哥儿几个一路追来就在奇怪,张老疙瘩早该冻得躺下了。原来是你个狗日的救了他的命!”说着问手下几个流氓:“你们说,咋个整?”
“没说的,个狗日的钟三救了张作霖,就拿他来顶!”
“放狗日的钟三的血!”有人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子,刀尖在钟三鼻子上一晃。
豆腐钟三万不谙事情整得这样深深,吓着了!不过,他脑子转得也快,手几摆,说:“哥几个晓得我钟三平时吃斋念佛,只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如果早晓得事情的原委,晓得哥几个是要他的命,你们就是借给我10个胆子,我也不敢救他。不知者不怪罪,对不对?请看在本乡本土的面上,饶我一次。”
几个流氓中,就有人出来建议:钟三,放鬼是你,收鬼也应该是你才对。你骑着四条腿的毛驴,跑得比我们快得多。既然张老疙瘩才过去,你现在就骑毛驴给我们追。应该追得回来,必须追回来!我们就跟在你的身后,如果你把张老疙瘩给我们追回来,我们与你没事。不然,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泼皮头领说,这样也行。豆腐钟三连连答应,骑上毛驴,手中鞭子一扬,嗒嗒嗒!钟三骑着毛驴,在暴风雪中一溜烟追了上去。豆腐钟三哪里会去追,他知道后果严重,所幸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村,再也没有了踪影。
几年后,张老疙瘩发迹,成了大名鼎鼎的东北大帅张作霖。不用说,那几个想收他命的泼皮流氓,就像草上的露珠天一亮就消失;早被他悉数收命。而流亡他乡,被他寻找回来的豆腐钟三,被他像供祖先人一样供奉起来。以后,无论是在东北奉天大帅府中,还是再以后,张作霖当上安国军大元帅,住进北京中南海,亲近张大帅的达官贵人,进到他的大帅中,或都可以看到,一个虽然穿得阔绰,举止始终不脱乡气的东北老爷子,被一群丫环精心服伺、哄着。张大帅高兴了,还会把这个老爷子带出来见客介绍。这尊佛似的东北老爷子,就是当初救过张作霖命的豆腐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