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今天中华人民共和国960万平方公里的雄伟版图。从形状上看,它很像一只伫立于太平洋东岸引颈唱晓的雄鸡,东北三省,就是雄鸡身上好看的、通红的鸡头。
历史上溯两个世纪又39年。
坐落在辽东半岛北部平原上,傍现在钢都鞍山市西南面不远的 海城,当时是一个很不引人注目的、古老偏僻而萧瑟的小县城。
这是1875年深冬时季一个青灰色的早晨,下了一夜的绵绵密密的雪花疯狂地倾泻,将县城城乡接合那一片黑呼呼的蘑菇似的又低又矮、简陋不堪的草棚搭成的棚户区快要淹没了。
呀地一声,在这凄苦的、洪荒般沉寂的早晨,棚户区中部的张永贵家传来了一声男婴洪亮的啼哭。几个月后,张家人发现这孩子只吃不长。在母亲怀中,这瘦猴般的孩儿,一边用鸡爪似的细手紧抱着母亲并不丰满的乳房,狼羔般地用劲猛吸,一边用他那双精灵古怪的眼睛东瞅西看,好奇地厅、警惕敏锐地注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父亲看在眼里就有些不喜,因此,到该取名的时候,孩儿母亲说:“他爹,给咱这孩儿取个名字吧!”
蹲在炕上抽烟的张有财,他将两手插在怀里,穿一身油渣子黑色棉衣,腰上拴根草绳,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听了老婆这话,不以为然地抬着看了看见吃不见长的儿子,将短烟杆从嘴里拨出来的同时,不以为然地说:“张老疙瘩!”——张作霖最初的名字就这样被父亲取下了。父亲给他取的这个不雅的名号,说明他从小身体羸弱,而且暗含这户来自燕赵大地,骨子里有着崇武精神的人家,对这瘦猴似的孩子的轻蔑,还有埋怨。
给孩儿取名时,心不在焉的张有财,其实一颗心正游走在赌局上。他的父亲张永贵,本是河北省河间乡下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人,在清朝道光年间抱着发财梦,闯关东而来。然而,老实巴交的张永贵无论如何勤扒苦做,直到临终也没有在土地广袤肥沃的东北大平原淘到一点金富起来,只给妻儿留下了一领烂蓆棚。心有不甘的他,平生只能将自己的发财梦寄托在儿子有财身上。如同植物学上有“变异”说一样,张有财与他老实巴交的父亲完全不同,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赌徒天赋,又舍得下功夫。闲时,他常将赌具麻将、天九类放在一边悉心琢磨——用绵布擦拭赌具背面,细细察其纹理,辩其异同,掂其轻重,反复揣摸,烂熟于心。对各种人物的出牌路数及“战时”心理掌握得很清楚,并有针对性地反复练习攻略。上得阵来好生了得!久而久之,他成了海城一带有名的赌中高手、赌王。
渐渐,“赌王”张有财积攒了些钱财。
他不在又穷又脏又烂的棚户区小洼村住了,他在县城中修了一幢小院。张有财结婚很早,先娶妻邵氏,邵氏为他生了一女,重男轻女的他不喜,让邵氏抑郁病死,一天福也没有享过。有了钱,张有财续娶王氏,王氏一口气为他生了三个带把的儿子,这就是张作泰、张作孚、张作霖。
有言: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然而,张有财却最不爱、最看上他他的幺儿“张老疙瘩”。该给幺儿正式取官名的时候了,他顺着大儿作泰、二儿作孚给幺儿取名作霖。俗话说,三岁看大!自以为眼力不差的赌王从没有在整天蔫不唧唧的幺儿身上看出他有半点过人错。在他看来,瘦猴一个的老幺能长成人,就算是烧高香了。赌王张有财这可是看走了眼。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他最看不上眼的幺儿“张老疙瘩”,以后竟然成了一个跺一下脚,东北大地都要抖三抖的奉系军阀首脑、统帅千军万马的张作霖张大帅。
20年代初叶,张作霖成了气候后,一位西方女记者在奉天(沈阳)大帅府采访张作霖后,有这样一段生动的描绘:“张作霖瘦弱的小个子,棕黄的眼睛炯炯有光,笑容可掬,举止文雅。
“偶然与他(张作霖)相遇,会认为他是一个沉浸在专心研读孔子《论语》中的恬静生活中人。他的照片也给人相同印象。事实上,他虽自恃庄重,但一旦发作,便粗暴凶残。他机灵,但无才智。他善洞察,但不敏锐。”事实证明,这位西方女记者对张作霖的简短描绘,惟妙惟肖;她对张作霖的评论,不仅准确,而且入木三分。
张有财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算是文盲,但他对读书的重要性却有相当认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古训,他记得真真的。所以,手中有了些钱后,他把让自己的三个儿子相继送进私塾读书。但是,他的三儿子,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料。老幺相对好一点,但也差强人意。
张作霖同他的两个哥哥一样,虽然读书不多,早早离开了学堂,但凭他在私塾中死记硬背下来的那点底子,凭他的鬼聪明,以后派上了大用场。张作霖不喜欢研习经史,却像任何一个阴谋家、野心家一样,他对一部充满了谋略的《三国演义》情有独钟,反复研读、烂熟于心,以至融进了他的细胞和血液,成了他以后在人世间升腾的翅膀和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军事斗争中有力的源泉和思想武器。
很快,张作霖在他父亲张有财的变异上出现了更大的变异。
14岁那年,张作霖平静无波的小康生活被打破了。原因是,有次他父亲如约到附近栾家堡同一个叫王莾子的赌徒进行了一场豪赌、血拼。“莾子”意即为莾撞、冒失。王莾子真是莾撞、冒失,在赌技上决不是张有财对手的他,一输再输而不屈不挠。结果不仅输光了海量的钱财,连自己的老婆也搭了进去。张有财不是善类,早就垂涎王莾子有几分姿色的老婆,他来者不拒,将王莾子的老婆接过手来睡了。
受辱深重的王莾子恨得眼睛出血,发誓报仇。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绵绵海风在辽西半岛登陆,来到平原深处的海城时,原先的一丝野性已然变得温驯。自然,这样的夜晚十分美好。皎皎月夜,凉风习习。夜深了,赌王张有财不知在哪里又羸了一笔回家去。喝了过量酒的他,二麻二麻的,心下高兴,口中哼着《小寡妇》之类野调,脚下打拌地往家走。当他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经过一片背静的坟地时,在这夜深人静时分,坟地里升起几星暗绿色的磷火,在他面前明明灭灭,闪闪烁烁、游游离离。赌王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时,早就埋伏在坟地里的王莽子一窜而出,捋袖展拳,对张有财大打出手。哪知王莽子名不符实!他个子矮小肥胖,拳脚一般,而张有财身高力大,又练过防身的扁卦,有相当的功夫。受到袭击的张有财一下吓醒了些,几蹚拳脚交手之后,王莽子吃了大亏。而就在王莽子倒地之时,报仇心急心恨的他,瞅准醉鬼下身睪丸致命处,狠狠飞起一脚端端踢去!张有财被踢中了致命外,而且被踢得很重。赌王怪叫一声,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倒了下去。赌王张有财被王莽子踢死在荒郊野地,殷实的张家的天一下子塌了。自然,在那个时代,张有财死了就了。不像现在有公安局给他破案,捉拿凶手一说。
哗啦一声,天塌了。张有财的遗孀张王氏才30多岁,她是一个贤惠的妇人,也是一个厚道人。她将小院卖了,将丈夫葬了,像母鸡一样张着翅膀,护着都还小的张作霖等三兄弟,还有张有财的前妻邵氏的女儿,一行五人,、孤儿寡母,哭哭啼啼、凄凄惨惨奔小黑山二道沟投靠娘家去了。
她在二道沟的娘家,虽然也是一个吃得起饭的人家,也厚道。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况且女儿猛然带着张家大队人马来投靠,守旧的父母心中那番愁苦的滋味可想而知。好在邵氏的女儿不久嫁了人;不两年,作泰、作孚也大了,很快成家立业,分开过了。
张作霖像一团死面疙瘩似的,总是发不起来。在小黑山二道沟王家,母亲、还有外公外婆总是叫他的小名“张老疙瘩”。 “张老疙瘩”一晃间到了十六七岁,该学着谋生了。日渐衰老的母亲千方百计挪出些钱来,给他治齐了锅炉灶屋,让他学着做包子卖,期望他就此学会、练出一门谋生的手段。“老疙瘩”人虽瘦小,但心灵手巧,包子做得好,可他的心思不在包子上,生意做得吊儿郎当,卖出的包子还没有自己吃的多。生意做不下去了,万般无奈的母亲问他想干么?他说他想去当走村串户的货郎,这活儿好玩,也长见识。母亲叹了口气依了他。从此,小黑山二道沟周围团转出现了一个小货郎。
小货郎长相精明,做事细心巴结,说话好听。大姑娘小媳妇喜欢的针头线脑、胭脂粉;老汉喜欢抽的烟卷、老大娘喜欢的手镯类等等,他都备齐,应有尽有。没有的,只要告诉了他,下次他一定会带来补齐。有些不该货郎管的事,比如给谁在镇上带句话等等,他都会办得很好。时间一长,这个知疼知热、细心热情、服务周到的小货郎出了名,很受周围团转的乡亲们喜爱。
小黑山二道沟一带闭塞。因此,每当这个手摇铜串铃,一路吆喝而来,长得也还青葱的小货郎人还未到,那远远的、清脆的金属铃声已经传到,如喜鹊宛转的鸣唱。老少爷们、老大娘,特别是大姑娘小媳妇早就出了家门,等着他了,高兴得过节似的,他简直成了名星。岁月是可以沉淀出很多内容的,尤其是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期,沉淀出来的内容大多如春花般灿斓。
时间一长,附近赵家庙小地主赵占元的二姑娘看中了这个小货郎。活该“张老疙瘩”有福,这赵二姑娘不仅人长得好,而且贤惠。
赵占元很开明,答应了二姑娘自己选定的婚事,让他们顺顺利利结了婚。可是赵二姑娘命薄,好容易苦尽甘来——当小货郎“张老疙瘩”成了张作霖张大帅之后,大帅的这位首位夫人,在一连给张作霖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张学良11岁,次子张学铭才5岁之时,就因病撒手人寰。
“张老疙瘩”的发迹,就此开始。
“张老疙瘩”人小心不小,他不是一个安份人。他不信命。在他浮皮潦草读过的书中,有一句话,枪弹似地打中了他,他深以为然,并从此植根心间。这就是当年陈胜吴广起义,从而掀起大波,一举推翻了秦朝的最先起事的陈胜的话。当陈胜还是一个在田间耕作的农夫时,有次望着远飞的大雁,发出了雄心万丈的,发自内心的感叹:“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小小一个货郎岂是他能满足的!其时,在家守寡多年的母亲因为生计,嫁给了附近一个兽医。他从不失去机会。他在当货郎的同时,跟继父学兽医。他心灵手巧、悟性也高,很快成了一个医术不错的兽医。本领,名声都超过了继父。
他也许天生就是个将军,在骨子里对驮着将军指挥千军万马作战、驰骋疆场的马、特别是对骏马、战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成了兽医的他,不仅随时可以接触马,而且喜欢上了骑马,又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骑马好手、高手;练出了一手很绝的骑术。
与此同时,他天性中的诡谲善变初露端倪。
他卖包子发端初期,母亲在乡中一位邻居手里借了一笔钱给他。过后他一直未还,人家催了又催,最后限定了还债期。见母亲发愁,他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安慰母亲:“娘,你不要发愁,我自有办法。”
娘说,我怎能不发愁呢?钱,天上不落,地下不生,这已经是人家限定的最后还钱期了,没有钱还,你说咋办!我的傻儿子,你真是一个不开窍的“老疙瘩”啊。然而,显得成竹在胸的儿子只是一笑,别的什么都没有说。娘惊异地发现,自己这个幺儿,有点阴深。
这天,娘在院子中枯坐,愁肠百结,忽听墙外传来猪的大声嚎叫。她吃了一惊,走过去,在矮矮的泥墙下放了一张凳子,站上去往外看,不由得睁大惊讶不已的眼睛。空旷的原野上没有多余人,自己的儿子“张老疙瘩”手中使劲挥动着一根鞭子,将邻居,也就是债主家的一头肥猪往一口水塘里打、逼。东北大平原上的农家,很多人家喜欢放敞猪。就在这肥猪被儿子抽打、逼得咚地一声落水之时,儿子却将手中凶器往旁边长得比人还高的青纱帐里一扔,贼喊作贼地高喊:“猪落水了!谁家的猪?”就在左邻右舍闻声,纷纷跑出屋来看时,他咚地一声跳进塘中,奋不顾身去救起了那头载浮载沉的大肥猪。当那头大肥猪的主人闻讯赶到时,儿子将那头肥猪还给主人,这让主人感动不己。在农村,猪是农家的命根子,也是钱罐子。于是这家人在对儿子千恩万谢的同时,当众宣布,将“张老疙瘩”家欠他的钱免了,权当是对“张老疙瘩”这番义举的报偿、奖励。
就此,“张老疙瘩”身上不安份、不安定的意识被激活了,他意识到了自己潜藏的价值,欲望高涨。他嫌二道沟太闭塞、太闷、太没有意思。人不出门身不贵。他要离开二道沟,去闯世界了。
好端端的兽医不当了,他去了一个离家几里地,位于官道边的大车店当伙计,整天替来来往往的客人端茶送水。表面上看,他好像是干了一件傻事,其实不然,他有他的心计。在这个信息灵通的大车店里,他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同南来北往的客人交谈交流中谛听、观察、收集、捕捉、分析。很快,一个骚动不安的,危险和机遇并存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展现开来。他暗暗作着准备。在这个大车店过往的客人中,有的是土匪、侠客、商贾,各色人等,应有尽有。大车店有的是马,北地辽阔。一有机会,善骑的他便虚心向骑术很好的土匪、侠客学骑术,学打枪、学射箭。他在作着各方面的准备。而这些南来北往的客人中,同样注意招揽人才的土匪、侠客等也注意到了大车店这个又机灵,又会巴结小伙计,乐于教他十八般武艺。两年后,“张老疙瘩”产生了质的变化和飞跃。
他像一棵柔韧的青藤,一直在东眯西瞅,等待有个向上爬机会,这个机会终于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