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间到了清光绪三十三(1907)年。这时,统治中国二百七十余年,腐朽没落透顶的清廷,在时代风雨冲击下,就像一座虽然上面雕龙刻凤,下面基脚已然完全松塌的宫殿,全面崩溃的吱吱声已经清晰可闻。而清廷仍在垂死挣扎。年初走马换将,将文人出生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召回京师,遗职由强硬人物、袁世凯麾下号称北洋(军阀)三虎、北洋三杰之一的徐世昌接任。
奉天总督府内。上任伊始、个子瘦高,似乎铁钉子都咬得断的徐总督,着一袭黑色绸缎长袍,外罩一领团花马褂,在他的书房中凝然不动,用他阴蛰的目光,在张挂在堂上那张20万之一的中国地图最北端的鸡冠状的东三省上梭巡。
从地图上看,东北三省匪患猖獗,大匪小匪多如牛毛,他们割地自踞,挑战朝廷,俨如遍布东北大地上的多个脓疱,不治不行,这是心腹大患,得赶快治,然而该从何处下手呢?徐总督阴蛰的目光停在辽西一个点上不动了。那是有“辽西王”之称的巨匪杜立三的地盘。他对这个人有过下细研究,这时,杜立三恍然眼前。
杜立三,辽宁辽中人,拉杆子起家,瘦脸尖头,是个很精干的中年人,为人阴险歹毒、手段残忍。占山为王、多立关卡,随意派款征粮,肆意妄为,作恶多端。他手上拥有一支数千人的装备不错的土匪队伍,老巢设在地势极为险要的山高林密、易守难攻的三界沟,辽西一霸,他对辽西百姓敲骨吸髄。纵然是天干地涝,百姓庄稼歉收饿肚子,他要百姓对他的缴纳也不能少一粟一粒,为害四方。过去官军也曾对他有过多次征讨,却全都是铩羽而归。
杜立三阴险狡诈,手段残忍,杀人如麻,收拾起他的对手,无论官军还是同类都很有一套。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年前杀害对手栾佐廷。
栾佐廷也不是一个一般的简单人,他是辽西小商房区一个有钱有势的大地主,人称栾七爷,很有声望,家大业大,同当地官军又有勾扯。在一般土匪眼中,栾七爷绝难下手。不说多了,只说栾七爷的栾家庄,就如同《水浒传》武装到牙齿的祝家庄很难打进去。栾家庄寨墙高厚,团丁众多、训练有素,一呼百诺。也曾有附近土匪垂涎栾家庄富庶,去打过,都如飞蛾扑火,有去无回。杜立三知道栾七爷厉害,本不想去招惹他,栾佐廷却找上了门。栾佐廷借力打力,他家附近大石桥驻有一队俄军,人不多,一个小队,可俄军个个牛高马大,训练有素,武器好。俄军用的是转盘冲锋枪,一般中国军人连见都没有见过,打起仗来形同机枪,扇面形的火力展开,触者非死即伤,威力强大。
栾七爷为让这支俄军为他所用,费尽心思。栾七爷深知这批“老毛子”有两个嗜好:喜欢烈酒和女人,设法尽量满足他们。栾七爷舍得下功夫,这支俄军终于为他所用,这支俄军在一个清晨,对杜立三进行了偷袭。
结果可想而知。在疯了似的“老毛子”们狂风暴雨的火力打击下,杜立三那些土匪,被打得鸡飞狗跳,四顾逃命。杜立三如果不是跑得快,周围有几个颇命兄弟掩护也就没了命。
巨匪杜立三决定对栾七爷报复。但他的报复走的是一条曲线:他首先利当地人民对这支估吃霸赊,强奸妇女的小队俄军痛恨、买通了当地人给他通风报信,随时掌握俄军动静。瞅准“老毛子”们过一个什么洋节,在一个个喝得烂醉如泥的晚上,准备得很充分的杜立三率部下山,将这股俄军一锅端了。这就在客观上,为深受“老毛子”们为害的当地人报了仇雪了恨,解了套。老百姓是很容易满足的。当地人敲锣打鼓上门,为杜立三送了道匾,黑漆匾面上镌刻“包打洋人杜立三”七个金字。
失去了俄军的保护,栾佐廷立刻感受到了来自杜立三的现实威胁。不过,自作聪明的栾七爷以为俄军偷袭杜立三,他和他的栾家班人马都没有出动,没有出头露面,杜立三不知他是主谋,心存侥幸。他派能言善辩的老管家上山给杜立三送去礼物,名为祝贺杜大王为民除害,其真实目的是,探探杜立三对他栾佐廷的态度。
“栾七爷敬我一尺,我敬栾七爷一丈。”情况远远好于预想,据老管家回来报,杜大王在对栾七爷的深情厚谊表示感谢的同时,显示出巴结,请老管家带话给栾七爷:“如果栾七爷不嬚弃我杜立三,我想同七爷结拜兄弟。”
深受栾七爷信任器重,也能主些事的老管家素有急智,他见风使舵,立即将杜立三的要求答应下来。他巴掌两拍,说:“好得很、好得很,这也正是我家七爷求之不得的好事、美事。”并当下同杜立三定了上门结拜时间。
栾七爷听了老管家的报告,犹如吃了颗定心汤圆,完全放松了警惕,他等着杜立三上门。
大年初八,按照约定,杜立三下山来了。老管家闻讯,立刻迎出大门。杜立三是单人匹马而来,他翻身下马后,一边问栾七爷好,一边指着马鞍上挂的一只野猪说:“这是我刚从山上打来的野味,送给栾七爷尝尝新、品品鲜。”
“杜爷请稍候。”笑容可掬的老管家对山上来人点点头,说:“我这就去通报!”说时吩咐大门口两个持枪团丁中的一个,“把杜爷的马牵去喂点好料”这就颠颠进去报告。
栾七爷从管家口中得知这个情况,专门问管家,杜立三来,除了没有带人,他带没有带枪?
“没有。”自作聪明的老管家说:“人家杜立三是专门下山来给七爷通好结拜,岂能带枪!没有带枪。”
“那好!”栾七爷这就完全放心了,他要管家出去将杜爷带到三进院,说:“我在三进院的客厅迎候他。”
当穿一身簇新黑色长袍马褂,头戴一顶癞皮帽子的栾七爷,刚刚在他古色古香的三进大院中的中式客厅坐定,老管家颠颠地带着杜立三进了第三道院。
栾七爷很俨然地从他刚刚落坐的那把黑漆太师椅上站起,很有派头地用手将袍裾一撩,跨出门槛迎客。
杜立三紧跑几步,对栾七爷弯腰拱手作揖道:“拜年、我杜立三专程来给栾七爷拜年。”栾七爷回了一个礼,说:“同喜!”然后将手一比:“请!”栾七爷同杜立三刚刚坐定,女佣上来献了茶,尚未寒暄,外面喧闹声起,栾七爷眉头一皱,大声喝问:“什么人在外面喧闹?”
一个守门的下人进来报,说是有个陌生大汉,手上端个烟盘子,非要进来找栾七爷不可。
“怪事?”栾七爷感到诧异,说着站起,对杜立三告了个得罪,说:“我去看看,是咋一回事情?”栾七爷刚走到门外,一个护丁正在拦一个双手捧着烟盘,非要闯进来不可的陌生大汉。
“你是何人?何事?”栾七爷感到不可思议,厉声喝问。
大汉也不回话,变魔术似地倏地从烟盘里摸出手枪,砰地一声,手起枪响,栾七爷当即头上中枪;噗地倒地,哼都没有哼一声死了。
“冤有头,债有主,不关你等事。”与此同时,杜立三站到门外,双手把衣服一撩,掣双枪在手,用枪指着冲进院来的人喝道:“都不准动,谁动打死谁!都不关你等的事……”
就这样,杜立三不仅报了仇,打死了栾佐廷,而且身上又添了一分诡秘。从此,巨匪杜立三声动东北三省。
辽西是张锡銮管辖地。徐世昌把剿杀杜立三的重任交给了辽西总兵张锡銮,而且限制了时间;张锡銮转交给了手下得力干将张作霖。
张作霖也不推辞,爽快得令。
人得意时,总会利令智昏。这天,春风得意的山大王,辽西巨匪杜立三在他山寨中的老虎殿中饮酒作乐。忽然山下喽啰来报,附近的官军管带张作霖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张作霖同他有旧。他立刻让下人将送信的人带上来,当即看了张作霖写给他的信。
阁卿(杜立三的字)如晤:
久不相见,雨亭(张作霖的字)常怀云树之思。在此,特向兄道喜,所喜何来?东三省新任总督徐大人世昌看重兄长,日前特派审处委员殷洪寿来在弟住处新会,欲招兄长为官。官职在我之上。衔命而为的殷委员怕直接将信写给你,你会不信。鉴于你我弟兄认识,而且原来处境一样,所以让我把这个意思转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见字如面,望兄速来新会一晤。
切切!
弟 雨亭专此。
杜立三将张作霖的信看了又看,细细研究,意思是清楚了的。杜立三细细捉摸开来。张作霖读书虽不算多,但一手字写得也还有些功底,行草变体,看上去很有些诡谲,一如他的个性和为人。
张作霖原先同他一样,作为雄踞一方的大胡子,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而且时相往来。而现在!杜立三想,你张作霖成了朝廷军官,我杜立三与你已成陌路。当然,朝廷对胡子招安,是公开的秘密。问题是,你张作霖会不会将我诓进去,将我杜立三作为你加官进爵的垫脚石,用我的血染红你的顶子?有这个可能!杜立三是个很机警的人,也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为防患于未然,他做出一副识破其中机巧的样子,当着来人,他将张作霖的来信掷于案上,啪地一声打开镏金鼻烟盒,用一根护起长指甲的手,挑起一绺细细的东北大烟的烟丝,送到鼻子前狠劲闻了闻。
连打三个喷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拿定主意。
“这样!”杜立三对送信的人说:“我是一个粗人,不会舞文弄墨,信就不写了。你回去,带几句话给我的雨亭兄弟。就说,哥哥感谢他的好意。不过,我杜立三野惯了,喜欢山林洒脱,官就不去做了。”
杜立三不上钩,也是意料中事。张作霖得信后一连三天愁眉不展,人瘦了一圈。
有了!第四天一早,张作霖灵光一闪,对前来督促催办的殷委员说:“杜立三最听他叔父杜泮林的话,而他叔父、黑山秀才杜泮林满脑子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思想,为人也迂。我想把杜秀才请来新会,由殷委员出面把朝廷招杜立三的意思对他讲,只要杜泮林信进去了,杜秀才出面,不怕杜立三不来自投罗网。杜立三很听他叔父的话。”接着,把他想好的计划详细给殷委员讲了。
很好!听完张作霖打的毒条,胖胖的殷委员高度赞扬张管带的智慧。暗想,俗话说得好,埋头汉耷耳狗!别看张作霖平时话不多,还真有两下子。
果不其然,话带给了杜泮林杜秀才,他如约而来,深信不疑。杜秀才之所以如此信任张作霖,有一个原因。当初,张作霖受朝廷招安,杜泮林是保人之一。现在,张管带还他一个情,也是情理中事。
张作霖让杜秀才劝说他侄儿杜立三归降朝廷。看杜秀才有些疑虑,张作霖劝他说:“现在而今眼目下是杜立三最好的时机。因为朝廷要用人,杜立三是个人才。俗话说得好,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杜爷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下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也倒是。”杜秀才听进去了,他用一只苍老的瘦手扶摸着颏下一部花白的山羊胡子,又说:“不过,我那侄子不好说话得很。”
张作霖明白杜秀才的担心,说:“杜爷你还是信不过我张作霖不是?”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我张作霖原先是不是胡子?近年被朝廷招安的冯德麟是不是胡子……既然朝廷容得下众多的胡子,难道就单单容不下你的侄子立三?这没有道理嘛!”
为了让杜秀才上钩,张作霖又请朝迋命官殷委员出来作了保证,这才彻底打消了杜秀才的顾虑。1907年6月6日早晨,杜立三在叔父杜泮林的陪同下,骑着马,带精干卫士10余人来到张作霖驻地新会,张作霖出门迎接。
杜立三很警惕,并不下马,一副狗舔油锅,倒舔不舔的样子。
张作霖笑道:“老兄尽管放心,殷委员已经在里面恭候大驾,快下马吧!”
见叔父杜秀才下了马,杜立三也随之下马。张作相带人拦在门外,不准杜立三带的人进去,双方发生了争执。
杜立三讲条件:“我只带一个兄弟进去行不行?手下有个人,方便些”。
“不行,一个也不行。”张作相毫不通融。
“如果是这样,我怀疑你们的诚意。”杜立三垮下脸来:“如果这样,我立马回我的三道沟去。”
“阁卿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迎在门外的张作霖对担着心的杜立三说:“我是你的哥们,你不信我可以。但殷委员是朝廷命官,难道你也不相信他?再有,杜泮林老先生、老秀才是你的叔父。他们都作了保。难道你都不信?如其连基本的信任感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呢!”
深信不疑的杜秀才,掉头对侄儿杜立三说:“走,跟我进去,听我的!”
“还不请杜大哥手下的兄弟们去宾馆好好休息,好好接待!”张作霖一边对张作相示意;一边手一比,趁势对有些犹豫的杜立三说:“杜大哥请!”
事已至此,心中稍有些忐忑不安的杜立三只好跟着叔父,硬着头皮朝里走去。转过迎面那堵通红的照壁,移步换景。高墙大院里的亭台楼阁,花园假山,一一迎来。脑后拖根辫子的杜秀才和杜立三叔侄,跟着张作霖朝里走去。杜立三边走边看,暗暗摸一摸别在腰间的双枪,他作了最坏的准备。心想,大不了今天老子拼个鱼死网破。杜立三是个耍双枪的神枪手,轻功也好。他边走边看好了周围的一切,作了突围的准备。这时,白白胖胖的朝廷命官殷委员迎了出来,胖脸上一片灿烂。
不容张作霖介绍,殷委员已经将杜立三的手握在手中,迎进客厅。
“稀客呀稀客。”弥勒佛似的殷委员招呼杜立三叔侄坐下,张作霖在旁作陪,自有下人上了茶水点心。
杜立三是个急性子,坐下就问殷委员:“假若我杜某归顺朝廷,朝廷给我个什么官?”
“好说,好说,不急,不急!”殷委员打了几个响亮的假哈哈,看了看陪坐一侧的张作霖,显得知疼知热地对杜氏叔侄说:“这一路上, 你们鞍马劳顿,尤其是杜秀才上了些年纪。我知道,你们叔侄是抽烟的。我看你们叔侄还是先过隔壁去,在烟榻上一躺,我们边抽烟边谈,这样舒坦些!”殷委员当然知道,杜氏叔侄都是大烟鬼,嗜大烟如命。
一提到烟、烟榻,杜秀才烟瘾发作,打起呵欠,流出鼻涕。但杜立三机警,他要殷委员先谈正事,这就超出了殷委员原先的预想,不知该如何搪塞,只是做出烟瘾来登了的样子,张大嘴,一个劲打呵欠。
机警的杜立三察觉事情有些蹊跷诡异,顺水推舟道:“如其这样,请殷委员和我伯父去隔壁过足了瘾再说,我可以在这边等,我没有烟瘾。”说时,一只手伸进腰里,握住了枪,气氛顿时紧张。
“杜兄说的也对。”张作霖对这种紧张假装视而不见,对殷委员示意,“要不殷委员你就陪杜秀才去隔壁过烟瘾,我在这边先陪杜兄谈谈话!”边说边给殷委员挤眼睛。
很有些蠢的殷委员一时没有理解张作霖的用意,用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漠然地望着张作霖。
杜立三完全察觉了,他霍地站起,管不了年迈迂执的叔父了,用手摸着枪,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杜兄,请留步!”张作霖在他身后大喊一声。
这是一个暗号。就在杜立三一惊,抽枪调头看时,埋伏在暗处的枪手向杜立三开了枪。
砰地一声,子弹爆头,杜立三倒地而死。
“你,你,你!”黑山秀才杜泮林这才明白过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张作霖,哭着声,“你卖友求荣!”
“杜秀才差矣!”张作霖笑道:“我不是卖友求荣,而是为民除害、为国除害。”年迈的杜秀才当即气倒在地,过后不久气死。
树倒猢狲散。辽西巨匪杜立三一死,去了徐世昌一块心病。徐世昌下嘉奖令:张作霖不仅官升一级,而且让张作霖将杜立三手下上千人马作了收编,张作霖的部队又扩大了些。这一年,名利双收急速看涨的张作霖3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