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榎木津的驾驶技术该算高明还是差劲。若是只论技术方面他确实更胜于常人,可是开起车来依旧粗鲁。让他开起悬吊系统几乎失去作用的冒牌达特桑跑车,坐在前座的我感觉就像犯人受到拷问,屁股被打好几大板一般痛苦。
而且更叫我无法理解的是,视力显然不佳的榎木津,为何得以获准驾驶?
总之,榎木津的心情好极了。他大概是本次事件相关人士当中心情最好的一个吧。
若问为何——因为这个不负责任又毫无常识的侦探很轻易地就卸下了原本肩上的重担。明白地说,他已经在开始进行调查之前就先放弃了柚木加菜子的搜索。
昨天——招待突然来访的木场进房后,京极堂要求我们先行离开。他的行为仿佛想隔离我们与木场一般。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京极堂说——只要听完木场的话应该就全部知道了,所以我们当然也有权利知道结论。
面对我的反对,京极堂如此回答:
“关口,这次的事件恐怕并 没有 你想象中的那种连续发展。这些乍看之下彼此关联的几个事件之间 完全没有关联 。只要执着关联性就无法看出事件的整合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想太多,分别追查各个事件。听过木场大爷的话所得到的结论改天必定会向各位报告,时间由你们决定即可——”
我个人很希望一起听奇妙事件的当事人——木场修太郎的体验谈,但榎木津与鸟口并不反对京极堂的提案,迫不得已我也只好接受。
但面有难色的反而是木场本人。
木场以具相当魄力的粗厚嗓音叫骂起来:
“京极你这混蛋家伙,老子可不是来找你商量也不是来闲话家常的。我来是有话要问坐在那里的关口。喂!关口,你的——”
“大爷。”
京极堂静静地一喝。平时木场并不会怕这种程度的威吓,但京极堂紧接着说的意义深远的台词却让豪杰刑警有点退缩。
“现在听我的话是 为了你好 。”
“什么意思。”
木场把原本就细小的眼眯得更细了。京极堂手摸着下巴,静静地说:
“想跟他们交换情报,是不可能不提——大爷你为何在思过中还如此积极,不,为何不顾被罚闭门思过的危险却仍执意要进行危险行动—— 这项理由 的。如果你觉得无妨——那我也无所谓。”
木场沉默半晌。
“京极,你——知道些什么?”
“别担心,在场三人知道的情报我全都听过,我会清楚地交代给你知道。恐怕目前的阶段下,我是最能明白说明这些情报的人吧。”
木场默默地坐下。
我们这群人则交替似的起身离座。
我实在不懂为何我们不该在场,也不懂京极堂对木场所说的具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也猜不到木场会说些什么体验谈,也不知京极堂又该如何把榎木津听来的柚木阳子的可怜过去告诉他。
接着——京极堂送我们到玄关,在榎木津耳旁小声地说:
“榎兄,我仔细思考过了,我想你的侦探工作是不可能顺利进行的。我看柚木加菜子是找不到了,或许放弃会比较好。”
听到这话的瞬间,榎木津的表情立即开朗起来。
他很轻易地就放弃了柚木加菜子的搜索。
这就是榎木津心情好的理由。
我们在被京极堂赶出门后,稍微讨论了一下今后的方针。
结果决定鸟口继续负责追查御筥神的底细——如教主的家人、最初的信徒等,我则与榎木津——一半是情势使然——决定去拜访楠本家。但此行的目的乃是为了与身为御筥神信徒的楠本君枝见面,了解她女儿赖子是否有成为新的分尸杀人的受害者之可能性。
而非为了寻找柚木加菜子的线索。
榎木津究竟打算该怎么履行与增冈的约定呢?放任不管难道不会令他父亲丢脸吗?虽然是多管闲事,但我很在意这件事。只不过榎木津本人对我的挂心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侦探一发现停在晕眩坡下空地的那辆赤井书房社用车,立刻高举双手欢呼,死缠烂打地拜托鸟口,要他在调查期间车子借他使用。鸟口一说答应,榎木津立刻宣布:
“这是,我的!”
那之后他的心情更好了。
我与榎木津以及鸟口没事先知会主人便决定三天后在京极堂会合,之后暂时分道扬镳。
然后过了一晚,也就是今天。
我与榎木津两人正在前往楠本家的路上。
就算见到楠本君枝也没什么用,而是否真能有效防止犯罪也值得怀疑,但我们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好法子了。
京极堂肯定知道些什么内情,这点毋庸置疑。他有事瞒着我们。公开他所知的岂不是更能朝事件解决的大道迈进一步吗?那么——为何保持沉默?
难以理解。
柚木加菜子的绑架事件、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封秽御筥神。这些难道不是一个巨大事件的 某一面相 而已吗?散见的几个事实之中包含了充分的暗喻,足以使人产生这般疑惑。而握有谁也不知道的情报的京极堂应该已经从这几个面相之中见到了事件本体的原貌。对木场说的话与对榎木津的建言,想必都是基于这个原貌而来的吧。
我向愉快地握着方向盘的榎木津征询意见。
“不知道京极堂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去喔?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木场大爷为什么一听他那么说后就变得很顺从?不方便让我们知道的理由是什么?有太多事我都不明所以,榎兄你的意见如何?”
榎木津仿佛侮蔑我似的扮出鬼脸,一脸觉得麻烦地说:
“你还是一样迟钝啊。小关,你就像只乌龟,你这只乌龟。”
“你回的是什么话?我可不是在问你对我的感想。”
“阿龟,你为什么连京极堂叫我们先回去的理由也不懂啊?木场修他啊,当然是对那个,叫美波绢子是吧?对那个女人一往情深啊,热烈得很咧。”
“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对男女情爱之事确实有点迟钝,但只凭那么点情报为什么就能导引出这个结论来?我看并非我太迟钝,而是榎兄以小人之心做了过度揣测吧。榎木津带着瞧不起人的语气继续说:
“要不然那个傻子怎么可能主动参与会危害自己立场的事件。你没看到他那张脸?那明显就是心思细腻的笨蛋烦恼了好几天的成果。那个粗犷粗心又没神经的肌肉男,居然会有如此纤细的烦恼,真是笑死人了。光看警察写的报告就看得出木场修那家伙有多么热心参与这个事件。那家伙没女人缘,别说被人喜欢,连怎么去喜欢人也不晓得,所以才会以为只要一股脑地努力就能获得成果吧,真笨。”
“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点?他是你的老朋友啊。”
“还是 青梅竹马 呢。”
榎木津照样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木场其实不似外表那么粗心,也不是榎木津所形容的莽撞之人。至少我这么认为。只要跟他来往过,很容易就会发现他的慎重与略嫌神经质的个性。
只不过就算他并非这种类型,也常配合周围的人对他的刻板印象来行动。这时便很难判断他真正的想法是属于哪边。不过不管如何,我也还是注意到他的性格可说是那种所谓的纯情男子汉。
那么,如果木场真的迷恋上柚木阳子的话——一旦知道思念的人不为人知的过去,他究竟会怎么想?
京极堂要我们先回去,就是顾虑到这点吗?
心情变得很复杂。
“京极堂——不知道会怎么跟木场说?——我是说那个,阳子的过去。”
“让他来转达至少比你或我来好得多啊。别担心,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三十好几的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可能真的跟人商量起恋爱烦恼的。而且京极在这方面的说话技巧高明,一定会好好转达的。只不过木场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真是笨蛋。”
要说伤脑筋的家伙,我看我身边的这个驾驶更胜一筹吧。
正想开口揶揄时车子停了下来。
“楠本家在哪边啊?阿龟,把住址拿出来。”
我拿出那本名册,告诉榎木津详细地址。
这时我注意到,我昨天带名册到京极堂去时是放进纸袋里的,可是今天却是直接带出来。看来我把纸袋忘在京极堂了。纸袋里除了名册以外好像还放了什么。
“啊,是‘匣中少女’。”
“小侠女?阿龟你在说什么?”
我原本就是打算让京极堂过目才把小泉寄来的久保新作的排版稿带去,结果忘记从纸袋中拿出来,直接摆在那里了。京极堂多半会检查内容吧,反正原本就是要带去给他看的,这样也好。
“怎么回事,这一带没什么路标,路好难找。方向好像不太对。”
榎木津哼着歌转动方向盘。
“阿龟,我今天可是刻意为了你才跑这一趟的,所以别愣在那里,快帮我认路嘛。”
“说什么鬼话,为什么是为了我来啊!”
“因为我早就没事啦,我已经放弃找小女孩了。”
“我才刚想问这点哩。我是不知道京极堂凭什么对你那样说,可是榎兄这么轻易就放弃真的好吗?你打算怎么向对方报告?”
“就说‘找是找了,没找到’不就好了?”
“可是你钱都拿了啊。”
“这是必要经费,他自己说有多的也不用还啊。”
“那令尊的立场又该怎么办!”
“我老爸大概连打过电话给我这件事都忘了吧。”
不愧是榎木津的父亲。所以说,他打算报告自己束手无策吗?可是京极堂又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榎木津大声叫喊:
“就是这一带。阿龟!我们到了!”
总算到达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我一点计策和准备也没有。
增冈的数据与清野的笔记,我手中有这名即将与之会面的叫作楠本君枝的妇人的基本情报。资料上说,她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制头师傅。就我所知,女性制头师傅应该是很稀奇的才是。
听说人偶工匠这种职业的学徒很辛苦,但技术好的话也能很快独当一面。资料上说,她特别擅长制作的是人偶业界中的所谓三月物
——女儿节人偶。
是间小房子。
楠本家位在三岔路的一角上,因此两边都面对着马路。这是间木造平房,靠马路侧有低矮的木板墙,墙内有片勉强能称之为庭院的小空间。院子里种着干巴巴的柿子树,高度只略比平房屋顶要高些。与隔壁房之间,隔了一小段距离,加上隔壁房子又是两层的楼房,生锈的铁皮由瓦片屋顶的对面露了出来。另一边则似乎是片空地。
由于缺乏比较对象,所以一不注意容易搞错规模,令人错觉这是建筑模型中的迷你屋。
大门紧闭,有如被罚禁闭的武士之家般钉上了十字木板。但还不至于密不通风,看得出钉得很草率。
沿着木板墙绕一圈,空地方向有个后门。房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在吗?
“喔喔!在过年啊。”
门上装饰着注连绳,又不是神社,无可否认地令人感到不合时令。
敲了两三次门,没人响应。
“没人在吗?”
没人在比较好,反正见了面也不知该做什么。
“可能只是假装不在。怎么办,阿龟,要不要强行突破?我来把门踢破好了?”
榎木津抬起脚,轻轻踹了下门。
“别这样,下次再来吧。”
要是答应,榎木津肯定会很高兴地把门踢破。
“还要再来一次很讨厌啊,我们先去别的地方消磨时间好了。我想到了,阿龟,我们去咖啡厅吧。虽说跟你约会叫人很不愉快,不过别担心,我来请客,用侦探的经费。”
真是个过分的家伙,不过我也想不到其他好办法。把那台冒牌达特桑跑车停在后面空地后,我们朝着连是否有也不确定的咖啡厅出发。
只不过由这附近的街景看来,难以相信会有咖啡厅,到处是空地。
走个几步之后见到一间落魄工厂。
“木场修也住在这个小镇吗?真是乡下地方。”
榎木津边踢竖立在工厂旁的电线杆边说。
“啊,有咖啡厅。”
明明视力不佳,观察力却意外的敏锐。定睛凝神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确实看到了一家名曲咖啡厅
。
大约位于三百公尺远的位置,店名叫作“新世界”。
异于豪华的店名,店本身的装潢相当穷酸。打开涂成红色、没什么品味的毛玻璃门,里头传出声音嘶哑的莫扎特。
“这家店品味怎么这么糟啊。播这种音乐客人不用一分钟就睡着了。来这里商量公事的客人肯定会举手投降的,对吧阿龟。”
榎木津似乎很讨厌古典乐。
“榎兄的坏毛病就是老是以为大家都跟你的想法一样。另外也请你不要叫我乌龟好不好?”
采光不佳的店内十分昏暗,空间还算宽敞,而且客人也出乎意料的多。
没有店员过来招呼,我们得自己找到座位。
榎木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见到空位就坐了下来。这种照明之下,榎木津看起来就像石膏像里的赫尔墨斯
。只要不说话、不活动,肯定很受异性欢迎吧。家世与容貌都好得无话可说,却年过三十还没结婚,肯定是又说又动的缘故。
结果我这么一想,榎木津居然真的不动了。原本滔滔不绝的贱嘴也闭上了。女店员来拿点好的菜单时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我的方向看。但他并不是在看我。他两只大眼放空,却又一动也不动。
我不得已先点了两杯咖啡。
“怎么了?榎兄,怎么突然僵住了?”
“嗯嗯,你先待在这里。”
榎木津静静起身,走向我背后的方向。
离我们间隔两个位子上坐了个男人。
榎木津站在男人面前。
他看见——什么了吗?
没错,肯定如此。据说榎木津看得到平常人看不见的事物。京极堂说他看见的是他人的记忆片段。如果是事实,他应该看到了某人的记忆吧。那么,他看到的是谁的记忆?我扭转上半身朝后面一看。榎木津遮蔽了我的视线,无法确认对方的容貌,只听见对话声。
“抱歉,我是个侦探,你——你认识加菜子吗?嗯,你确实知道——”
“你、你想干什么?侦探?加菜子?她是谁我不认识,突然冒出来质问他人,真是失——”
“你在说谎,明明就知道。那——”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失礼啊,我才没听过那个——”
“那、那个窗里的女孩子是谁?镶在窗框里的——”
“说什么窗子框子的,一句也听不懂。如果你还继续骚扰我,我就——”
双方都在听完对方的话以前就抢着先发言,遮盖了彼此的言语。
忙碌的你来我往。
等等,我似乎听过这个声音、这个语调。
我离开座位走到榎木津旁边。
“干什么!真是令人不愉快的人,你太放肆了吧!”
男子起身,看到我。
“关、口巽——先生?”
男子说。
男子原来是——久保竣公。
榎木津看我。
“什么?小关,原来是你的熟人啊?”
我穷于回答。
“既然是熟人你也帮我问一下嘛,这个人知道加菜子的下落。”
“关口先生,这位失礼的先生是你的熟人?如果是也请你帮我转达一下,我并不认识他说的那个加菜子。”
两人的话语近乎同时由各自的口中发出,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竟然能分辨出双方的话来。
久保为什么会在这里?京极堂说这世上泰半事情皆是基于偶然,但如果连这件事也是偶然,未免也太巧了吧。
久保一如往常,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眉毛像是用眉笔画出来般纤细,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身穿天鹅绒材质的外套,以领巾取代领带,看来绅士极了。相对于此,榎木津在那对有如整团黏上的浓眉底下半张着惊人的大眼,表情松垮。红色的毛衣虽很随兴,但穿在他身上倒还挺有模有样的。
这两人都给人一种 人造物 的感觉,但彼此没有半点相通的部分,各自拥有互不兼容的世界。对他们彼此而言,对方就像是异世界的人。
“喂,小关,你发什么呆啊?你果然是只乌龟,你这只乌龟。算了,更重要的是你!”
“敝姓久保。”
“你真的敢说你不认识加菜子?那你就看看这张照片。要是看了之后才说果然认识的话,我可不原谅。”
榎木津不知为何语气很得意,自裤袋中掏出照片递给久保。
久保讶异地拿过照片,他今天依旧戴着白手套。
递给他的应该是从增冈那里拿到的加菜子的照片吧。可是仔细想来,便可知久保没理由认识柚木加菜子。连在这里遇到久保都可说 太过巧合 了。要是久保看到照片之后,真的有什么奇妙反应的话,便已超乎巧合而是一出闹剧了。因为这种剧情,只有在巧合主义的三流侦探小说中才看得到。
然而——
久保凝视着照片,跟刚才的榎木津一样僵直不动。他拿着照片,白手套上的几根欠缺的手指正微微发颤。
“看,你果然认识吧。你是骗子。”
“不——我不认识——”
“还死不认账。小关,你的朋友怎么那么多骗子啊,这叫物以类聚吗?”
榎木津的粗暴发言并没有传到久保耳中。
“这个——女孩,叫作加菜子吗?”
“对啊。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名字吗?糟糕,她姓什么来着?”
“柚木。这女孩子的名字叫作柚木加菜子。久保,你该不会——真的见过这女孩吧?”
我怀着无限复杂的思绪质问久保。
“不——当然没见过,只是——”
无精打采的,这不像我认识的久保竣公会有的反应。眼前的久保已不似刚见面时那样带有小刀般的锐利。明明仅见过一次面,我心中已塑造出一个名为久保竣公的虚像。或许那只是我个人的过度想象罢了,那么现在我感受到的不调和感或许也只是他初次见面给我的印象过强所致罢了。
“你们在找——这女孩吗?”
“嘿嘿嘿,正确说来,是‘找过这女孩’才对,只不过现在已经没打算认真找了。”
久保冒着汗,通过空气的传达我感觉到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久保果然知道内情吗?
“这张——照片,可以借我吗?”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的回答超乎我的预料。
“久保、你、你在说什么?”
“不、不是的,关口先生,我并非直接认识她,不过多少知道点线索。如果能找到这女孩,对你们应该多少也有点帮助吧?”
“多少是有一点吧。”
怎么回事,这是多么勉强的回答啊!
我怎么听都只觉得这是苦无对策下的勉强借口,可是榎木津却毫无所感。
“那么,我很乐意循我所知的线索帮你们寻找,或许能因此找到她的所在。对,这样比较好。关口先生也同意吧?这样做比较——”
“好啊。”
榎木津抢先回答了对我的发问。
我实在跟不上眼前的这幕闹剧。
榎木津从久保手中拿回照片,在背面写上自己的联络方式再交给久保。在这段期间久保像是失魂落魄,茫然地呆站着。就算他有线索又会是什么线索?我觉得至少该先问过这个问题,但榎木津似乎漠不关心。一拿到照片,久保又开始盯着瞧,眼神非比寻常。
对我而言,这两个男人都是——异类。
“好了小关,我们也该回座位了!你看服务生从刚刚就一直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呢!粗心的你难得细心为我点的宝贵咖啡就要冷掉了。趁还热着的时候快喝吧。”
榎木津轻快地转过身来,一回头刚刚那位店员正一脸困惑地端着咖啡站着。
我还是很在意久保。我觉得还有很多事必须询问久保。
但我自己也一团乱,不知该从何问起。
对了,御筥神的——
正当我想到时,榎木津已经回席,并大声唤我过去。久保的眼里丝毫没有我的存在,一直看着加菜子的照片。
我边在意着背后的久保,边回到座位,开始觉得即使发问也没有用。
在这种如闹剧般的事态发展中,这点小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问了也没用。
我一坐回座位,榎木津就对我招手,把脸凑向我,说:
“喂,小关,你的那个朋友很怪哦。”
关于这点我是没什么意见,但要是听到这种话出自榎木津这种人嘴里,我想他本人也会很意外吧。榎木津降低音量接着说:
“他是专门烹煮野味山产的厨师?还是阿兹特克的神官?至少不是医生吧,看起来不像。”
“你在说什么?”
他举的例子半个也不像。应该不是基于服装或言行举止而来的联想。我告诉榎木津他跟我一样是小说家。也不知榎木津是否听进去了,只是随口响应了一下。
我们之间没什么对话,不过也还是消磨了约一个小时。
这段期间,我整个心都在久保身上。
定期回头一看,他都只是低着头不动,还是一直看着照片。
这种距离感很不自然。明明是熟人,却不同席,可是也没理由继续装作不知道对方也在。我开始讨厌起这种感觉。与他的作品“匣中少女”一样,余味很糟。到最后,我们还是连声招呼也没打地先离开了“新世界”。
“那家伙大概是在等人吧。”
榎木津说。
回到楠本家时,发现有个少女站在后门弄得吱吱嘎嘎作响,似乎是在开门。她的身躯瘦小而纤细,穿着深蓝的西装外套与同颜色的裙子,应该是制服吧。少女一心一意地开门,没注意到我们的接近。
“打不开吗?还没人回来啊?”
榎木津一如往常地贸然开口。
少女反射性回头。
是个美貌的女孩子。
“——你们是谁?”
明显表现出怀疑的表情,这也难怪。
“我们是侦探,你是这个家的——”
“你是楠本赖子的朋友吗?”
我在榎木津想出人名前先接着说了。要是全交给榎木津处理恐怕会把女孩子吓跑吧。
“我就是楠本赖子,有事吗?”
这个女孩就是楠本赖子——吗?
“啊,那太好了,母亲不在吗?”
“你们是——讨债的?”
“刚刚就说是侦探了嘛。”
狐疑的神色不减反增。
由还只是中学生的小女孩会误把我们当成讨债人这点看来,楠本家的经济果真很窘迫吧。
但既然是自己的家,为什么连门都打不开?
少女交互比对似的继续瞪着我与榎木津。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眸,那会令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污秽的脏东西,使我有强烈的低人一等的感觉。纯洁少女的视线是种剧毒,足以射杀我这种人。
或许是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少女的警戒心明显地升高。
我情急之下想到个借口。
“我们是警察的,对了,是木场刑警的熟人。不相信你可以去确认看看。所以别那么警戒,请相信我们。”
根据增冈律师带来的警察资料显示,这个少女——如果她真的是楠本赖子的话——应该认识木场。
“木——场先生的?”
“小关,你干吗扯这些借口啊。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只要正大光明地说不就好了,没必要牵扯到木场那个笨蛋吧。喂!”
“——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来找你母亲,不在吗?”
“我妈她——应该在,只是上了锁——所以我也进不去。一定是趁我不在时上锁的。”
“那还可真是个坏母亲,她总是这样?”
“——也不算——总是这样。”
“哈哈,也就是说,偶尔会这么做?”
真教人吃惊——虽然还有些犹疑,但楠本赖子已经逐渐对榎木津敞开心房,我连介入的余地也没有。但是由此便可以了解,榎木津不管对象是谁,真的是一律平等地以相同态度来对待。
“请问——你们真的是木场刑警的朋友吗?”
“那个方形脸的家伙?是啊,是朋友。很讨厌的朋友对吧?他的脸真的很恐怖吧。”
“我是不觉得恐怖啦——那,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
“咦?”
少女的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如果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全部告诉警察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跟这件事无关,反正早就结束了。今天是专程来找你母亲的。你母亲是不是在做一些奇怪的事?用木板把玄关钉死的是你母亲吧?她疯了吗?一点也不正常嘛。真是个怪人。”
听见榎木津毫不犹豫地否定,少女迅速安心了下来。但是我实在无法理解榎木津的神经是怎么长的,居然面对小孩子说母亲坏话。只是少女听到这些坏话似乎也不觉得厌恶,既不生气也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