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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也就是开工的第四天,我们借助新买来的木板和材料把辘轳安装到位。辘轳上有一个缠着绳子的绞盘,两端是一粗一细两个把手,绞盘搭在十字木架上,还有一个底盘可以让我们轻松放置拉上来的桶。为便于我们更容易理解怎样组合零件,马哈茂德师傅用铅笔在纸上以令我叹为观止的本领画了一幅辘轳的细节图。

我和阿里抓住辘轳的两头,把师傅在下面装满土的桶向上拉。这个桶比水桶大,被石土填满后变得沉重无比。两个徒弟吃力地摇着辘轳。当桶到达我们的高度后,抓住一边把它拉向底座,并稍稍松开绳子,把没有从铁环和钩子上摘下的桶放置到木板上,这既需要足够的力气,也需要能耐。当满当当的桶被拉上来并安然无恙地被放置到位后,气喘吁吁的阿里和我立刻看向对方,仿佛在说“可以了”。

然后,我们两个徒弟赶忙用铁锹往手推车上卸土,直到桶轻了些,便抓住它的两边倒扣在车上。我小心翼翼地把桶放下去,快接近师傅时,依照他的叮嘱喊道:“来了!”马哈茂德师傅放下手里的镐,接过桶放在井底,但并不解开绑着它的绳子,而是用铁锹把一铲一铲挖起的土块迅速填满它。开始的几天,还能够从上面听到他挥着铁镐、铁铲满怀激情甚至愤怒地工作时伴随每个动作发出的一声“嘿哟”。师傅以每天一米的速度向地底方向深入,想听到他做动作时发出的“嘿哟”声也愈发困难。

马哈茂德师傅在井下把桶装满土后,大多数时候头也不抬地喊:“拉!”如果我们两个恰好等在上面,我会立刻和阿里一起握住辘轳的两臂,把装满土的沉桶拽向空中。有时,开小差的阿里迟迟不来,靠一个人转动辘轳又实在困难,我只好等着。有时则是师傅放慢了速度,而阿里又早早回到辘轳旁,我们就一起凝神屏气看着马哈茂德师傅在下面向桶里填土。

这种等待的时刻,是我和阿里劳动期间唯一的休息,我们也聊上两句。不过早在第一天,我就知道自己不会向他打听我在小镇里看见的那些人,以及有着谜一般忧郁眼神和漂亮嘴唇的红发女人。是因为他不认识他们吗?或者因为他将讲的某件事会令我心碎?

红发女人时常进入我脑海的这件事,不仅对阿里,事实上我连对自己都想隐瞒。夜晚,我一面盯着天上的星星,一面看着师傅的小电视,正要沉睡时,眼前浮现出红发女人对我的微笑。如果不是那微笑和她脸上“我认识你”的意味以及怜爱的神情,或许我也不会对她如此想念。

每三天的一个下午,土地主哈伊利先生都会坐着他的小货车,迫不及待地来询问工作进展。若是赶上我们午休,马哈茂德师傅会说声“请”,邀他跟我们一起享用有西红柿、面包、白奶酪、橄榄、葡萄和可口可乐的午餐。有时,师傅正在井下三四米深的地方,哈伊利先生就和我们两个徒弟一起从井边向下望去,默默地、尊敬地看着他。

师傅一上到地面,就带着哈伊利先生走到土地的另一边,也就是阿里把挖上来的土倒掉的地方,给他看小岩石块和拿在手里捏碎的深深浅浅的土块的颜色,对我们挖掘的速度和水的远近做一番评论。头几天,我们在少有石子的土壤上稳步推进,到了三米之后的第四天和第五天,我们遇到坚硬的土层,速度开始放慢。马哈茂德师傅坚定地说,过了这坚硬的土层,就能找到湿润的土壤。纺织工厂主哈伊利先生也应道:“看吧,但愿如此。”他又一次讲到,等我们找到水的那天他要宰羊设宴,给马哈茂德师傅和我们发赏钱,甚至还提及宴席上的果仁蜜饯从伊斯坦布尔的哪家甜点店买。

土地主走了,我们在午餐后放慢了速度。由挖井处走一分钟,平地上有棵颇大的核桃树。我走过去躺在树下,睡着了。入睡前,未及我想她,红发女人便自己活灵活现地来到我眼前,带着“我认识你,知道你!”的神情。这让我感到幸福。有时,她在正午我快被热晕过去的时候进入我的脑海。幻觉中,有一种让我对生活产生眷恋、给我乐观的东西。

酷热的天气,我和阿里相互往头上浇水,大量地喝水。水是哈伊利先生的小货车用大塑料桶拉来的。两三天来一次的小货车上,还有我们从镇子上预订的食物。师傅付给司机西红柿、青椒、人造奶油、面包、橄榄等东西的钱。不过每次也都会有土地主哈伊利先生的妻子捎来的西瓜、甜瓜,有时是巧克力、糖,有时还会有她在家里精心准备的满满一锅青椒塞肉、西红柿米饭、烤肉等。

马哈茂德师傅对晚上的吃食一丝不苟。每天下午,准备浇筑混凝土之前,他都会让我把土豆、茄子、小扁豆、西红柿、青椒——凡是手里有的都洗净,然后亲手把菜一小块一小块细致地切到从格布泽带来的小锅里,倒少许油,再把锅放在开着小火的煤气灶上。我负责看着这锅慢慢烧制的菜,不让它煳锅,直到太阳西沉。

最后两小时,马哈茂德师傅在当天挖的一米深的井壁上安装木模并浇灌混凝土。阿里和我在一旁搅拌水泥和沙子,和上水,把泥浆装车,并借助形似半个漏斗的木制滑梯把泥浆倒入井中且不必沾手,马哈茂德师傅骄傲地称其为个人发明。我们往漏斗形木制滑梯里铲倒湿乎乎的混凝土时,马哈茂德师傅在井下指挥:“往右点,往上点。”

迅速搅拌混凝土泥浆、装车、向下倾泻的动作一旦迟缓,混凝土冷却,生气的马哈茂德师傅就从下面冲我们叫嚷。那时,我便会想念从未吼过我、责备过我的父亲。同时我也很生他的气,正因为他,我们才会生活窘迫,我才会在这里干活。马哈茂德师傅还会给我讲故事、上课,并经常问我好不好、饿不饿、累不累,这些事父亲同样没有做过。难道正因如此,师傅的责备才会令我生气?倘若是父亲责备,我会接受,感到惭愧,然后忘掉。马哈茂德师傅的责备却不知怎的反倒深入我心,我一边顺从地照他说的做,一边却又生他的气。

每天收工时,马哈茂德师傅单脚踩着桶,在下面喊一声“可以了”,我们就摇着辘轳,像电梯一样缓缓拉他上来,让他得以重见天日。马哈茂德师傅走到不远处的橄榄树下躺着,一种静寂瞬间笼罩四周,我感到我们身处大自然何等的荒凉之中,远离伊斯坦布尔、远离喧嚣,我想念母亲、父亲和白西克塔什的生活。

稍作喘息,我也像师傅那样倒在一处树荫下,看着立刻走向小镇的阿里远去。阿里没有走大道,而是穿越旷野和杂草、荆棘密布的田地。阿里那个我们从没见过的家在小镇的什么地方?我们在门前见到的红头发漂亮女人以及她的弟弟和母亲跟阿里家住得近吗?

我无所事事地胡思乱想着,一股香味飘来,是马哈茂德师傅在抽烟。听着远处驻地集合的士兵们“谢谢!谢谢!”的叫喊声和一只蜜蜂的嗡鸣,我想,能活着并见证这个世界是一件多么奇特的事情。

第四天,我起身去瞧饭锅时,看到马哈茂德师傅在躺着的地方睡着了。我把他想象成一个巨人,而自己是巨人国里的格列佛,我仔细地瞧着他的卧姿,长长的双臂和腿,仿佛看着一件放在地上的物品。儿时,我也这样看着熟睡的父亲。马哈茂德师傅的手和手指显得硬朗、棱角分明,不似父亲那般优雅。他的胳膊上有刀痕、痣和黑色的毛。由短袖衬衫一角露出没被阳光晒到的地方,可见原本白皙的肤色。我好奇地看着——就像父亲熟睡时我所做的那样——他呼吸时,长长的鼻子上鼻孔缓慢地一张一合。浓密斑白的头发中残留着土渣,身上还有好奇而焦灼地向上攀爬的蚂蚁。 kKWrYkWS915vInu7VoHb0J3Oz66m/U42SUvO9m3Nr6ZjY9gi5RObe4QKChI0Rc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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