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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翌日,马哈茂德师傅遇到了出乎意料坚硬的岩石,我们头一次感到沮丧。师傅谨小慎微,生怕一不留神镐头碰到石头上,速度也就大大放缓。

有时,阿里趁着在上面等待桶被填满的工夫,倒在旁边的草地上休息。而我的眼睛却不曾从在下面卖力的师傅身上离开。酷暑难当,太阳炙烤着我的脖颈。

中午,土地主哈伊利先生来了,对井里出现岩石很不高兴。骄阳下,他看着井底,抽了根烟,又返回伊斯坦布尔。我们切了他留下的西瓜,又把白奶酪和依然热乎乎的面包当作午饭分着吃了。

那天挖得不多,马哈茂德师傅也没有在傍晚时分浇灌混凝土。他固执地干到太阳下山,疲惫、烦躁。阿里走后,我给他盛饭时,我们一句话也没说。

哈伊利先生的那句“要是在我一开始指的那地方挖的话……”,隐含对马哈茂德师傅的本领和洞察力的质疑。我想,正因如此师傅才会大为恼火。

“我们不去镇上了。”马哈茂德师傅吃完饭说。

天色已晚,他累了一天,这没什么不对。我却烦躁起来。一个星期以来,每晚走到车站广场,边想红发女人边溜达,带着没准她就在里面的想法看看那栋楼的窗户,早已成为我难以割舍的需求。

“你去吧。”马哈茂德师傅说,“给我买包马尔泰派 。不怕黑吧?”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晶莹天空。我看着星星,向恩格然小镇的灯光快速走去。到达坟地前,两颗星星同时划过,我内心一阵激动,仿佛要与红发女人相会似的。

然而,我来到车站广场,看到楼上的灯并没有亮。我去戴眼镜的烟草商那里给师傅买了香烟。不远处的“太阳”露天电影院传来追逐场面的声音。我透过墙缝向院子里张望,试图在坐着的人群中找到红发女人和她的家人,但他们并不在那里。

镇子外通向驻地的路口支起一顶帐篷,周围挂着戏剧海报,上面写着:

警世传说剧场

小时候,厄赫拉姆尔宫后面的空地每到夏天便搭建起的游乐园边上,有一年也支了这么一个剧场帐篷,不过没坚持多久就关闭了。眼前的这个剧场大概也是如此。我在街上又消磨了会儿时间。直到电影散场,最后一个电视节目播完,大街上空无一人,广场对面房间的窗户仍旧漆黑一片。

我带着罪恶感跑了回去。爬向通往坟地的山坡时,心如擂鼓。我感觉到柏树上有只猫头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

或许红发女人和她的家人已经离开恩格然。又或许他们还在镇上,是我自乱阵脚,害怕马哈茂德师傅责备才早早回来了而已。我干吗这么忌惮他?

“你干吗去了?我很好奇。”马哈茂德师傅说。

小憩之后,他心情好转,抓过我手里的烟盒,立刻点上一支。“镇上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来了一个帐篷剧场。”

“那些下流的东西,我们来的时候就在了,”马哈茂德师傅说,“他们为士兵跳肚皮舞,搔首弄姿。那些剧场和妓院没什么两样。别说他们了!既然你去了镇上,见到了人,今天晚上就由你来讲故事吧,小少爷!”

师傅的提议让我始料未及。他为什么还叫我“小少爷”?我开始搜索一个能令他不安的故事。如果说马哈茂德师傅是有意用他的故事来教育我,那我也要用我的故事来困扰他。我脑子里也有关于失明的戏剧之类的东西。于是我开始给他讲希腊国王俄狄浦斯的故事。我没有读过原本的故事,只是去年夏天,在德尼兹书店读了故事的梗概,难以忘怀。

在一本名为《你的梦,你的人生》的选集里读到的东西,犹如阿拉丁神灯里的精灵,在我脑海一隅等待了一年之久。此刻,我并不是以一种因为读过梗概而道听途说的口吻,而是带着经历过的一种回忆的力量来讲这个故事:

俄狄浦斯,是希腊忒拜国王拉伊俄斯之子,王位继承人。作为重要人物,俄狄浦斯还在娘胎时,其命运就被占卜,结果却得到令人痛心的预言。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像马哈茂德师傅一样看着电视屏幕上模糊的影子。

根据可怕的预言,王子俄狄浦斯未来将弑父娶母,登上王位。出于对预言的恐惧,俄狄浦斯刚一出生,父亲拉伊俄斯就命人把他丢弃到荒野任其自灭。邻国的一位侍女发现并拯救了树丛间的婴儿。难掩贵族气质的俄狄浦斯在这个国家仍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然而一天天长大的俄狄浦斯对这个国家却有种陌生感。好奇的他找到占卜师预测自己的未来,却得到同样的答案:俄狄浦斯命里注定要弑父娶母。一心摆脱可怕命运的俄狄浦斯,立刻逃离了自己的国家。

无意间,俄狄浦斯来到自己真正的故乡忒拜,过桥时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一位老人争执起来。此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国王拉伊俄斯。(在讲述父子互不相识,大打出手的场景时,我极尽延展之能事,就像讲述许多土耳其电影里的类似情节。)

两人展开一场混战,最终俄狄浦斯更胜一筹,犀利地一剑刺死了他的父亲。“当然,他不知道杀死的是自己的父亲。”我看着马哈茂德师傅说。

师傅眉头紧蹙,不像在听故事,倒像是得了个坏消息般难过。

谁也没有目睹俄狄浦斯杀死自己的父亲,因此在忒拜没人指责他。(听这种故事时我都会想,犯下弑父这样的滔天罪行却未被抓是怎么一回事。)不仅如此,长着女人头面、狮子躯干、巨大翅膀的怪兽祸害于此,当俄狄浦斯破解了它那无人能解的谜题后,人们把他视为英雄,并拥他为新的忒拜国王。这样一来,俄狄浦斯娶了皇后,也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她并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喃喃自语般草草带过,仿佛不想被别人听去似的。“俄狄浦斯娶了他的母亲。”我重复了一遍。为了不让马哈茂德师傅认为这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是我的杜撰,便补充道:“他们有四个孩子。其实这个故事我是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我看着师傅红色的烟头继续说:“多年之后的一天,俄狄浦斯与妻儿们幸福生活的这座城市闹了瘟疫。民众深受其害,惶恐度日,便派一个使者,询问神谕。神说:‘若想摆脱瘟疫,须找出杀害老国王的凶手并驱赶之。那时,瘟疫便会终结。’”

俄狄浦斯即刻命人追拿真凶。他并不知道,在桥上争执间杀死的那个老者就是自己的生父,老忒拜国王。因此,追查中俄狄浦斯身先士卒。随着调查一步步深入,他逐渐意识到害死父亲的正是他自己。更糟糕的是,他发现妻子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夜里马哈茂德师傅给我讲宗教故事时,每到最该引以为戒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师傅的神态让我感受到一种震慑,似乎在说“看,这就是你的结局”。而我正模仿他,对于我该戒惧什么却不得而知。因此,我带着对俄狄浦斯的惋惜之情,近乎柔和地讲完故事的结局:

“当俄狄浦斯得知自己与母亲同床共枕,便亲手弄瞎自己,”我说,“之后,他离开那座城市去了另一个世界。”

“也就是说,真主的预言应验了。”马哈茂德师傅说,“谁都无法逃脱命运。”

马哈茂德师傅一语道破命运的玄机,使我心头一震。我想忘掉命运之说。

“是的,俄狄浦斯惩罚了自己,瘟疫结束,整个城市得救了。”

“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

“不知道。”我说,内心有一种罪恶感。

“小少爷,我不喜欢你的故事,”马哈茂德师傅说,“你看的是什么书?”

“一本关于梦的书。”

我明白,马哈茂德师傅再也不会对我说,“你来讲个故事吧”。 yt0Tn2Kr9FzJlp+X6mWgHrlrWShdiiCqALrAcAZ6fIOhoHsZnmjPoIjtp8Z27I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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