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乌贼”号遭到了接二连三的猛烈打击。轰隆轰隆的金属撞击声,地动山摇的震晃,耳际的剧痛,灯火的全部熄灭,一片漆黑的潜艇在海底拼命蹦跳折腾,艇身破裂的声响,惊恐万状的呼喊,看不见的东西在拜伦脸上打了个正着——有一件东西怪尖锐的,把他的腮帮子割开了——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令人不可思议,似乎都是一段普通经历的一部分,一次飞来横祸,意味着他要死在“乌贼”号上了。黑灯瞎火的,只听得轰隆隆地闹得不可开交,眼看性命就要被炸掉了,一片混乱。相比之下,甚至刚才挨深水炸弹轰炸都算不了一回事了。
“我要把潜艇升上去。水槽排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他好容易才听见艇长在传话筒里声嘶力竭的喊叫,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向水平舵手下达命令,又传来了粗声粗气地吼叫:“停,拜伦!把潜艇升到五十英尺!负槽排水!最大艉倾角度!全速前进!”
灯光亮了,照出水平舵手正拼命在掌舵。这个空间东也矗出一块铁,西也矗出一块铁,不知有多少块铁呢!现在正不断在颠簸,不断在震动,其他水兵都紧紧抓着柱子、阀头,凡是可以防止折臂断腿、砸破脑壳的东西,都紧紧抓在手里。深水炸弹隆隆爆炸,炸得天翻地覆,闹个没完没了。书本啊,杯子啊,测量仪器啊,都乒乒乓乓,到处乱飞,软木碎片撒得像下雨似的。尽管如此,水平舵手们还是遵守命令,拼命扭转着舵轮。潜艇嘎啦啦一响,蹦了一下就往前开了,在翻腾的海水里颠啊颠、晃啊晃的,一撅一撅地朝前开。这艘潜艇果然结实。不管到目前为止这场浩劫有多大,艇壳还是经受住了。蓄电池里还剩下些电,引擎还在转动,可是操纵室里一派劫后残景,有两名水兵在流血——拜伦也一手捂住腮帮子上一块湿漉漉的伤口,手一拿开就见红——军士长德林格伏在自动航迹推算描绘仪后面又吐又呕。死神仍然近在眼前。
然而,从这次袭击中,潜艇终于获得了一丁点儿有利的隐蔽条件。即使是在深海中,猛烈的爆炸也会形成声呐透不过的湍流屏障,因此又有了一个溜走的机会。由于“乌贼”号躲在海底,深水炸弹的弹雨扬起了一阵泥浆,潜艇穿过这大片泥浆驶走,一时躲开了敌人的声呐搜索。深水炸弹在艇艉后面猛烈轰击,隆隆作响。这艘驱逐舰的舰长分明是靠回声测深仪的测定来轰炸的,他正在滥炸这一地区,想把残骸碎片炸到水面上来作为胜利的证据。
可是,拜伦对这一战局毫无所知。他只知道一点:这艘潜艇不知怎的又在行进了。他刚用一块手绢捂住脸上伤口的血,扩音器里就传来卡塔尔·埃斯特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请医助火速上司令塔。”航信士官从司令塔噔噔噔地冲下来,低声告诉拜伦,艇长被刚才的一次爆炸震得站不住,在黑暗里摔倒了,撞伤了头部。等到灯光亮起,埃斯特才看到他躺在甲板上,眼睛闭着,前额上淌着血。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苏醒过来。副艇长不想惊动艇上人员,他派航信士官来通知拜伦,暂时要由他来通过传话筒发布命令。
埃斯特并没改变胡班的战术。医助在为艇长治疗的这段工夫,“乌贼”号紧贴着海底,耗费最后一点儿储备电压,以十海里的时速前进。艇艉后面的深水炸弹停止轰击了。声呐的脉冲信号继续以窄频带发出高多普勒回声。这就是说,驱逐舰再一次采取行动,现在越来越近了。到底是在搜索呢,还是在直接追踪?这就说不上来了。
这时声呐组报告,接收到另外两艘敌舰的推进器声音,它们正从海湾口的方向高速开来。德林格开始在描绘仪上标出敌舰的位置,距离五英里。“亨利先生,又来了两艘混账驱逐舰,”军士长两眼骨碌碌地打量着拜伦说,“时速三十海里。”他在打给司令塔的电话里把这消息重复了一遍。
埃斯特在传话筒里的声音哽咽,很紧张:“潜望镜深度,勃拉尼!”
“是,长官。潜望镜深度。”
水平舵手转着舵轮。进攻潜望镜油光锃亮的镜杆悄没声儿地从拜伦身后升上去了。潜艇上升了。
“长官,水平调整到六十一——”
拜伦的话还没说完,就给一声欢呼打断了。“好哇,下雨了!倾盆大雨!好猛的狂风暴雨,黑得像锅底!”埃斯特转向扩音器说,“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一等战斗准备,时速二十一海里!”
拜伦·亨利听到了正在充气的水槽里发出哗啦啦的排水声,他可难得听到比这更令人心花怒放的言语或声音了。“乌贼”号轻捷地上升了。他感觉到大海的波动,艇身大起大落地前后颠簸,恢复水平航行,心里明白潜艇碰上了雨夜。他两耳觉得出压力的变化。惬意的、湿润的空气从通风孔里灌进来。内燃机咳呛着,咆哮着,苏醒过来了。“乌贼”号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又成为一艘呼吸和消耗露天新鲜空气的水面舰只了!
这艘长长的潜艇的每一间舱房里都响彻了粗野的欢呼声、快活的咒骂声和喧闹的下流话。不管怎样,求上帝保佑的时间暂时过去了。
他们仍在战斗岗位上。拜伦用一块被血迹染红的手绢捂着脸,登上梯子,走向他在舰桥上的岗位。埃斯特在海图桌前说道:“一等战斗准备,勃拉尼。”医助正弯着腰在照顾艇长,艇长背对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坐着,睁着两眼,脸色发青,头部扎着绷带,卡其衬衫上溅着鲜血。胡班病恹恹地对拜伦一笑:“嘿,我看你也挂了彩。”他的嗓音嘶哑无力。
“只不过割了道口子,长官。”
“你可比我走运。”
埃斯特说:“艇长,你要试试走路吗?”
“过一会儿。你说你是在朝南行驶?干吗朝南?”这句质问的话说得有气无力,但带着点儿火气,“海湾口在另一头呢。”
“对啦,长官。敌人盯上咱们啦,他们知道咱们的航向。他们看到两个切点之间的一条直线就明白了。还有两艘驱逐舰正冲着咱们来呢,我想,咱们最好还是来个大迂回吧。朝南开十英里,朝东开十英里,然后顺着东海岸朝海湾口开去。”
“好极了。帮我站起来。”埃斯特和医助搀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扶起来。胡班摇摇晃晃地站着,赶紧扶住一根柱子,说:“呦!头昏眼花。‘夫人’,这计划倒不坏,可是要让大家坚守战斗岗位。我最好还是在铺位上睡上半个钟点再说。”
“是,长官。”
艇长在医助的搀扶下跌跌撞撞摸到梯子那儿,走下舱口,血糊糊扎着绷带的头部在舱口不见了。埃斯特拿起直尺和圆规:“勃拉尼,最好让赫维斯滕大夫给你治治。”
“我没什么,‘夫人’,我这就到岗位上去。”拜伦想要爬出舱外,看看海浪,吸吸新鲜空气。
埃斯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照吩咐去做吧。穿上雨衣、套鞋。”
“是,长官。”
等他登上舰桥,只见黑茫茫一片,浪花飞溅,狂风怒吼,波涛滚滚。这些在他看来都很美。射击指挥军官全面负责甲板上的一切事务,他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弗吉尼亚人,上尉军衔,名叫威尔逊·塔凯尔二世,诨号“呼呼”,那是从在安纳波利斯发生的一件早已被遗忘的事里叫开头的,如今只有艇长和埃斯特还叫他“呼呼”。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军官,有两个突出的癖性:一是除了艇上事务之外,一声不吭;二是一上岸就喜欢独个儿喝得烂醉。拜伦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塔凯尔一言不发,此后也没吭声。
舰桥是艇长的战斗岗位,过了半个钟点,他还没来。埃斯特从敞开的舱口大声发布了一道命令,吩咐转向东。这时,塔凯尔那黑乎乎的人影说了五个字:“这事真糟糕。”拜伦听了暗吃一惊,几乎就像听到一棵树开了口一样。
“你说什么?为什么,威尔逊?”
不料“树”说出木头一样的几句话后,再也不吭声了。除了发布命令之外,塔凯尔什么话也没说。
半个钟点就在大雨滂沱、前后颠簸、左右摇晃的岑寂中和一片漆黑里度过。声呐找不到那三艘驱逐舰了。“乌贼”号又回过头来沿着海岸开了。扩音器里发出刺耳的喊声:“解除战斗岗位的值勤任务,在军官室里举行军官会议。”
艇长没有出席会议。埃斯特坐在他的位子上,脸色铁青,抽着一支灰色的雪茄。等到全体军官就座,他就拉上绿色的帘子。“得,我简短说吧。”他用不安的声调轻轻说,“刚才的一个钟点我一直陪着艇长,他的脑震荡看来很严重。赫维斯滕大夫说他的脉搏加快了,血压也升高了,视力也减退了,可能颅骨折裂。‘乌贼’号只好返回基地。”
埃斯特顿了一下,挨个儿看着在座军官惊愕的脸色。没有人吭一声,也没有人做手势。他深深抽了一口臭味难当的雪茄烟:“眼下我揣摩诸位的心情全都像我一样不是滋味,咱们是到这儿来执行任务的,可是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咱们的无线电不能通话,如果能通话,潜艇二十六中队司令也准会命令咱们回去的。胡班艇长无法指挥进攻,他也不能委派代表来指挥。要知道,保住潜艇和全艇人员的生命是当务之急。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这儿。但愿‘鲑鱼’号、‘海豚’号和其他潜艇的弟兄在登陆滩头那里多少有点儿收获。”
“咱们怎样脱身,‘夫人’?”塔凯尔随口问,“几时脱身?”
“从水面上走,‘呼呼’,以二十一海里的时速笔直穿过海湾口。”埃斯特看了一下表,“约莫再过四十分钟。”
塔凯尔只是明显地撇了撇嘴,点了一下头,表示回答。“有什么意见?”沉默一会儿后,埃斯特问,“咱们是有难同当。”
轮机军官举起手来,这在“乌贼”号的军官中倒是一种尴尬的虚礼。他是费城人,名叫萨姆托,说话尖刻,个子矮小,是一个海军中尉。他在机械维修方面是毫无幽默感的狂热分子,但其他时候说话很逗。“艇长神志清楚吗?他知道情况怎么样吗?”
“当然知道。他病了,头昏眼花。他感到精力不济,不能指挥进攻,再说浪费鱼雷也没意思。”
“他可知道咱们要在水面上通过海湾口?”
“知道。”
塔凯尔的嘴唇勉强动了动:“那是他的意思?”
“哦,‘呼呼’,我们俩反复琢磨过啦。”埃斯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喷着雪茄烟,放下几分勉强摆出来的架子,“这事可难办。那边的驱逐舰和猎潜艇多得密密麻麻,就像菜市街的妓女一样。这个情况我们是了解的。这些毛猴子甚至可能在海湾口布下雷。虽然咱们的情报机关说他们没有雷达,但据我们所知,他们也有雷达。”埃斯特把两臂朝外一摊,耸耸肩膀,“另一方面,咱们在海面上舷侧的能见度是零吧?咱们用内燃机,不消一刻钟就能开过去,逃之夭夭。这个湾子有十二英里宽,在雨夜里,这一大片水域要用巡逻舰来牢牢把守,那可不得了。不过,如果咱们放掉空气下潜的话,因为有那么多驱逐舰用脉冲声呐在搜索咱们,咱们就得花上四倍时间才能通过这个危险地带。不错,我承认,头顶上有着两百英尺深的海水确是很好的安全系数。艇长最后说由我来指挥,一切照我的意思办。所以,我再说一遍,有什么意见?”
军官们面面相觑。
“只有这么个走法。”塔凯尔说。
埃斯特等了一会儿,大家都一言不发。他点点头:“那好吧。还有一件事,胡班艇长委托我代他对中断巡逻表示歉意。他说,整个潜艇、艇上人员和军官都表现良好。要不是鱼雷失灵,咱们这回返航就可以记上两大笔击沉敌舰的功劳。我们知道‘乌贼’号尽管吃尽苦头,仍能继续战斗。巡逻任务并没有一败涂地,他说干得很出色。”这番话,埃斯特完全是用一种单调的干巴巴的口吻说的。说罢,他又用平时的声调说:“就是这么回事。回到战斗岗位上去,我暂时解除战斗任务只是为了给艇上人员有个机会啃口三明治和撒泡尿。”
萨姆托说:“你是说,这艇上还有人没尿裤子?”
这次会议就在粗俗而轻松的笑声中一哄而散。从海湾口逃走给人以虎头蛇尾之感。埃斯特、拜伦和塔凯尔穿着橡胶雨衣站在舰桥上,凝视着黑乎乎的瓢泼大雨。声呐兵激动得结结巴巴,报告螺旋桨的声音和脉冲信号越来越多,开头还只是在前边远远的地方,接着越来越近,再接着就在“乌贼”号周围。显然声呐接收器上三百六十度各个角度都送来回声,闹成一团,十分可怕。舰桥上却一片潮湿,乌漆墨黑,太平无事。他们就这样笔直地开过重兵驻守的日军巡逻线,当他们趁着夜色一颠一颠地安然冲出海湾开到公海时,竟看不到丝毫动静。
尽管声呐兵喋喋不休地接连报警,埃斯特却径自讲道:“勃拉尼,就是要让你瞧瞧,无知才是福。咱们被这帮黄鬼团团包围,可这倒像一次游览。千万别叫咱们撞上一个鬼子才好。”
他让潜艇做好战斗准备,直到声呐接收器上的脉冲信号逐渐消失,远远落在艇艉后面为止。于是,他安排了一下值班。“勃拉尼,你换了班到我舱里来一趟。”
“是,长官。”
拜伦进舱的时候,他正穿着宽松的短裤躺在铺位上,抽着雪茄。“嘿,拉上帘子,坐下吧。”埃斯特用一个胳膊肘撑起身子,“你喜欢潜艇的任务吗?”
拜伦隔了半晌才回答上来,他实话实说:“对我来说倒合适。”
埃斯特那双绿眼睛炯炯发光,嘴角一抿,露出极为独特的、几乎是闷闷不乐的淡笑。“好,仔细听着,”埃斯特向他凑过身来,两人的脑袋相距只有一英尺光景,简直像在耳语,“胡班艇长什么事也没有,他只是吓得屁滚尿流罢了。”
“什么?不是脑震荡?”
“才没哪!他亲口对赫维斯滕大夫说的,大夫告诉了我,于是,我们三个人把这事谈开了。他的确摔倒了,不过没摔昏过去,他佯装这样罢了。这倒不是装病临阵脱逃,也不是胆小怕事,他实在是受不了啦,勃拉尼。第一次深水炸弹爆炸时,他就有这个预兆了。你知道,我是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这么猜的。真是可怜见的。他的身子缩成一团,就像个光身子的姑娘给人当场撞见似的。我觉得他做得对,因为他肯定指挥不了一场攻击啦。他垮了,他感到心惊胆战。大夫只得给他一帖强力镇静剂,让他吃了睡觉。等咱们一到马尼拉,他就要调出潜艇。”
听了这消息,拜伦不由得暗吃一惊。“哦,这件事他回头会重新考虑一下吧。他的整个前程——”
“不,他不会考虑的。他完蛋了。他对我这么说的,勃拉尼。”
“十年的潜艇生活,‘夫人’——”
“瞧,他干错了行当。当初他也是没法儿弄明白这一点的。凡是什么人拿定主意认为自己受不了,我绝不怪他,我替他难受。根据他这种情况,他确实干得不错了。他控制住了自己,在敌人的进攻下,他的调度也恰当。”
“还有什么人知道他的情况?”
“说起来,‘呼呼’正在场,你骗不过‘呼呼’,可他倒不是快嘴。赫维斯滕大夫也不会声张,他为人非常讲道德。我心里想,水兵们害怕都来不及,不会发觉的。我支持胡班本人这套说法。等他调走后,自然会真相大白。现在呢,咱们只得自己来驾驶这艘潜艇啦。咱们现在正夹着尾巴返回基地,这对艇上人员的士气不利。所以,如果在返航途中碰到一条大鱼,我可要去请求胡班批准开火。咱们不是还剩下二十枚鱼雷吗?如果咱们出击,‘呼呼’就做我的参谋,让他按一下方位表,你来操作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明白吗?也许除了我自己之外,你要算我平生看到的最好的下潜军官了,不过这项工作得让奎恩去干了。”
“天哪!”
“有什么困难?”
“我摆弄不了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
“你在攻击教练艇里干得挺好的,比萨姆托强。我挑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下潜,下潜,下潜。”拜伦睡得迷迷糊糊的,隐隐约约听到扩音器里的话音,还有压舱水槽进水的哗哗声,他顿时光着身子跳下铺位。和他住在同一舱房的萨姆托正坐在一张小小的书桌边写报告,打着哈欠说:“别着急。天快亮了,所以‘夫人’正在放掉空气。”
“天亮了?真的?我怎么会一睡就是五个小时?”
“能耐大嘛。”
“出了什么事?”
“咱们离马尼拉还有五十英里。”
“艇长怎么样啦?”
萨姆托耸耸肩膀:“连他的影子也没看到。”
拜伦穿上衣服,喝了咖啡,就到艇艏艇艉的鱼雷舱去检查工作。潜艇里一股臭味。到处都有人没精打采地在清扫和修理,可是失败的情绪就像机件失灵损坏的臭味一样弥漫全艇。大多数水兵都沉默寡言,但是他们的感受都一清二楚——情绪高涨的“乌贼”号官兵们初次出巡竟然就挨日本人痛打,好容易才保住性命,落得两手空空,偷偷溜回去,真是丢尽脸面,让人大吃一惊。
后来,声呐兵报告收到推进器微弱的噗噗声。标图组都来值班了,从推进器每分钟的转速推算出这艘船的大致速度。同潜艇相比,这艘船的行动非常缓慢,约莫离此四十英里。这个距离是惊人的,不过根据海上情况的变化,声呐有时也能接收到远程的螺旋桨声音。有好几回信号中断了又恢复,这艘船仍旧以同样的速度,在同样的航线上朝此迫近。
各个舱房一下子传遍了一个谣言,说是埃斯特上尉正在追踪这艘船。于是,就像刮来一股压缩空气似的,艇上那种病恹恹的气氛竟一扫而光。鱼雷兵恢复了活力,兴奋地检查着武器。轮机组都起劲地埋头修理堵塞的阀门、失灵的抽水机、破裂的输油管和水管。水兵们开始紧张地大扫除。一股诱人的炸鸡香味一下子驱走了渗漏的排水管和肮脏的人体的那股臭味。将近晌午,拜伦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他走进埃斯特的舱房,撩开门帘一看,只见副艇长赤身裸体地坐着,正在校对打好的航海日志。“‘夫人’,有什么内幕消息?”
“什么消息?”
“咱们要攻击这个目标吗?”
“哦,你需要一份特别情况简报吗?”
“请原谅我的冒昧。”
“得了,既然你问起,我就告诉你,艇长批准我靠拢那艘船,观察一下。”埃斯特的态度冷淡无礼。
推进器的声音渐渐响起来,一个钟点比一个钟点响。德林格的标图表明,像这样在水下迫近,“乌贼”号要将近傍晚才能看见这艘船,不过大白天在这一带海面上航行又委实太冒险了。
拜伦下午值班。五点钟的时候,埃斯特来到司令塔。他穿着干净的卡其军服,刚刮过脸,一边抽着一支长长的哈瓦那雪茄,一边哼着《华盛顿邮报进行曲》,碰上他高兴时,他就喜欢这样。“呃,好啊,诸位,咱们就来瞧瞧现在看得见这浑蛋了吗?按标图看,应当看得见了。升上潜望镜!好,好,好!我的天哪,咱们的朋友来啦。注意,方位!二一〇。注意,距离!一万四千码。降下潜望镜!”
他对着传话筒大声喊道:“军士长,押宝得彩了!这艘船就在那边地平线上,只见桅杆不见船身。”操纵室里响起愉快的笑声。埃斯特回过头来对着拜伦,满面春风地说:“勃拉尼,咱们进入战备状态吧。”
一声警报令下,顿时照例一片忙乱:喧闹的匆匆奔跑声,吆喝声,不透水的舱门哐啷哐啷的开关声,电话传令兵哇啦哇啦的汇报声。塔凯尔到了,脖子上吊着方位表,这是一个复杂的塑料仪器,一旦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失灵,它就可以给鱼雷发射提供方位。拜伦紧张不安地坐在计算机旁。他在潜艇学校念书时,还有在岸上实习操作模拟设备时,曾经摆弄过这个黑盘面的仪器和指针不停跳动的刻度盘,可是从来没在海上操作过这玩意儿。这玩意儿就是把攻击问题中的三个活动的因素——鱼雷、潜艇、活靶子凑在一起,将所有这些在变化的数据归纳为一个关键性的数字:给发射鱼雷做依据的最终方位。它得出的数据资料的可靠性因事而异。“乌贼”号的航向和速度是精确的,可是靶船的数据(包括声呐读数和潜望镜的观察)往往不精确,而且瞬息万变。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的操作军官在将新数字不断输入机器时,必须考虑哪些读数是变化无常的,哪些读数多少有点儿正确。威尔逊·塔凯尔对这一点有独到之功。压在拜伦肩上的这副担子使他心情沉重,可也使他心情激动。
在标图上也好,在计算机上也好,潜艇和靶船都继续在靠拢。埃斯特踱来踱去,抽着雪茄,等待日落,以便再升上潜望镜。他对塔凯尔说:“我可不想把上面咱们这个胖墩墩的小朋友吓跑。”他那张经常苍白的脸涨得绯红,他这样轻捷灵活、紧张不安地踱步,手指头还不断打着榧子,更引起攻击组人员的心理紧张,这一点拜伦从水兵们的脸色上就看得出来。
埃斯特蹲在潜望镜套筒边,终于说了一句话:“行了,升上潜望镜!”他抓住手柄,啪地拉下,就像胡班过去那样手脚干净利落。他的身子随着潜望镜一起上升,趁着镜杆上升,他凑在接目镜前看着。“距离,注意!六千码。方位,注意!二二四。”潜望镜刚刚升上去,他就下令重新降下。“好。艇艏角度,左舷二十度。这是艘中型油船,‘呼呼’,大约有五千吨。”
“日本船的轮廓?”
“见鬼,油船的轮廓!还有哪国船只在南中国海突突突地开来开去的?”
“那咱们可就不知道了,‘夫人’。”一个忧郁的声音说道。
布朗奇·胡班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像鬼脸似的浮现在舱口。他爬上司令塔,两眼像见鬼似的亮得近乎病态,头部血糊糊地扎着绷带,瘦削的骨架弯腰曲背的,披着一件虎斑旧浴衣,浴衣拖在甲板上。“也许是哪艘混账鬼船不知道在打仗。也许是咱们自己的一艘船开出来同一支舰队会合,咱们不知道罢了。”
“长官,绝对可以肯定这不像美国船。”
“‘夫人’,咱们得弄弄清楚才行。”
“好吧。快拿日本商船、油船的识别手册来!”埃斯特对航信士官厉声说。他重新升上潜望镜,大声报着距离、方位和艇艏角度。“快点儿,快点儿,鲍丁。手册呢?”
“这就是,长官!”那个水兵匆匆把打开的手册摊在领航员的桌子上,“油船的轮廓。”
“我看到了。”埃斯特两眼盯住手册,抓起一支红铅笔,在一条船的轮廓上粗粗画了个圈,拿给胡班看,“就是这个类型,四千五百吨。凭那桥楼曲折的轮廓,准错不了。看上去甚至像一座他妈的宝塔。长官,请看一下吧。在夕阳里真像硬纸板的剪影。”
“升上潜望镜。”胡班说。他的动作慢慢腾腾、懒懒散散。他凑在接目镜上看着,嘴里并不报出数据。“好了,降下潜望镜。得,这个对手容易对付,‘夫人’。我的眼力很模糊。你既然认出了,那就放手干吧。”
“进攻吗,艇长?”
“对,你要攻就攻吧,开火打吧。”
“拜伦!正常战斗前进航向?”
“正常战斗前进航向一六〇,长官!”拜伦大声报道。
“舵手,舵转一六〇。”
“舵转一六〇,长官!”
“时速十海里!”
埃斯特拿起扩音器话筒:“全体人员注意,‘乌贼’号对油船发动攻击。”
胡班急忙嘶哑地说:“奉劝一句。那些新的磁性雷管糟透了,几年前,我为此在军械局干过一仗。我心里有数。它们害得我昨天两发没打中。鱼雷对准船体打,否则就会像我昨天那样打不中。”
“长官,我们奉命打龙骨下面十英尺的部位。”
“主意不错,可是我听说日本人正在造平底油船,‘夫人’。”胡班眨眨眼,那张煞白的脸上满面愁容,这样一来显得特别滑稽可笑,“难道这个你还不知道?吃水连六英寸都不到。”
埃斯特上尉朝艇长目光敏锐地看了一眼,下令把鱼雷对准近水面的目标。
这场第二次进攻一开头就很像当初在甲米地攻击教练艇上的操练,那么像,弄得拜伦的现实感都模模糊糊了。埃斯特指挥过几十次模拟鱼雷发射,都是由塔凯尔当参谋,拜伦操作计算机。这一回,情况看起来活像当初学校里的操练,同样的那一套连珠炮似的报告、命令、提问和不断地变换航向,忙得那鱼雷发射数据计算机的操作军官不停地工作。当初海滨教练艇上的司令塔看上去也是这副模样,连气味都一模一样——主要不外乎水兵们身上的汗臭、埃斯特的雪茄烟味和电气设备那股刺鼻臭味。拜伦一下子全神贯注了。他要在这次比赛中表现出色,受到表扬。他知道他们现在是在水下,而且有艘真正的靶船在提供数据,不过那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意识罢了,哪里比得上现在思想正高度集中于数字、三角计算和刻度盘上跳动的指针,集中于即将由他来得出答案的时刻,这个答案就是关系重大的最终方位,根据这个方位才能确定鱼雷的陀螺仪角度。
整个事情看来正飞速发展。埃斯特甚至比当初操练时更加接近敌船。等到计算机显示出目标距离九百码,他才以精神饱满的紧张声调下令说:“确定最终方位再放。升上潜望镜。注意!方位一九八。降下潜望镜!”
“方位对准,”拜伦喊道,“陀螺仪角度左舷十七度!”
“放!”
“一号开火!”鱼雷兵按下火力发射按钮,“二号开火!”
鱼雷发射出去引起艇身猛地震晃起来,震得拜伦顿时醒悟了,原来那两枚装载TNT的鱼雷现在正从水里发射出去,消灭一艘船和船上那些没有防备的人员,这两枚鱼雷就是由他运算出来的致命数字导向的。那艘油船根本没有改变过航向或速度。没关系,这场战争是不受约束的,他寻思道:打鸽子,鸟枪要对准头部。但愿这一回鱼雷顶用就好了!嘀嗒,嘀嗒,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轰隆!
轰隆!
又爆了一下冷门!在九百码以外爆炸的鱼雷对“乌贼”号的冲击几乎就像深水炸弹一样,甲板颠簸,艇身隆隆直响,攻击组人员个个摇摇晃晃。潜艇内顿时欢声雷动,“夫人”埃斯特也大声嚷着:“哎呦,乖乖!天哪!我的上帝呀,多好看啊!艇长,艇长!”
胡班赶忙跑到潜望镜跟前,浴衣在光腿上啪嗒啪嗒地拍动。他弯下腰,凑近接目镜:“啊,真美!天哪,‘夫人’,这次巡逻告捷啦!这回得手了!正好打中一艘!哎呀,真好看!好极了!”
拜伦从抽屉里抓起船上的照相机,等艇长一走开,就把照相机对准接目镜。埃斯特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背说:“妈的,勃拉尼,干得好!刚好中了两发,再看一眼,乖乖,看一眼。这艘船要烧上好一阵子呢。千载难逢的眼福啊!‘呼呼’!下一个该你看。让大伙儿都看一眼。攻击组全体人员个个都来看!”
拜伦刚弯下腰凑近接目镜,潜望镜的黑圆框里就显出一幕壮观的夜景。衬着布满星星的夜空,一片烈火如同高烧的巨烛,足有几百英尺高,正从半掩没在色泽更深的一团火球中的黑色油船上熊熊燃起。滚滚黑烟就从烛焰上方那片烈火中不断喷发出来,把星群都遮暗了。海面上浴着一片金光。“夫人”埃斯特拍拍他弯着的背脊:“怎么样?你这小瞌睡虫,居然算得一丝不差!好极了!两发两中!干得好!你一生中可曾见过比这更美的景色吗?”
拜伦正尽力想理解这一切:这一切都是真的,这是一场屠杀,挨深水炸弹轰炸的大仇总算报了,日本人正惨死在这场叹为观止的大屠杀中。但是,他还是困惑不解,好像这都不是真实的。他真心的感觉主要是打中敌船后那种激荡人心的胜利感,对这幕扣人心弦的野火壮观的赞赏,以及看到一出戏或一场斗牛结尾时不由得产生的一丝戏剧性的淡淡哀愁。就在在潜望镜里观看的短短几秒钟里,他想在心里寻找对那些被烤死的日本水兵的同情,可是一点儿也找不到。他们是抽象概念,是敌人,是踩在脚下的蚂蚁。
“我从没见过有这一半美的景色,”拜伦把潜望镜让给塔凯尔,“长官,我可以发誓,真的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埃斯特伸出两只长臂,搂住这个海军少尉,像大猩猩似的紧紧揪住他,“祝你圣诞节快乐!现在你有个故事可以讲给娜塔丽听啦!”